梆—梆—梆！
三更的声音不疾不徐地环绕在巷子里。
子夜的上海，恢复了宁静，街巷不再是车水马龙，也没有各种纷争。白日的喧嚣一旦披上夜色，是另一种颜色。然后是——
桂花糕~~云吞面~~
芝麻糊~~热粽子~~
这声音在静谧的街巷间回荡，每个夜归的或者搓完麻将打完牌的人都会叫住入夜后在弄堂里穿街走巷，肩上担着小食摊的人，叫上一碗云吞，或者买上几个热腾腾的桂花糕。有住在楼上不想下楼的人，会抛下一根绳来，所以几乎每个夜晚做生意的人都会准备一个竹篮，将客人要的吃食放在篮子里吊上去，而要了吃食的人则会将铜钱放在篮子里给卖夜食的人。算起来，这也是上海生活的一大特色了。
上海的里弄街巷里，如此这般才算是属于夜晚的声音吧。
“嗳，陈伯~~~”一个带着苏州口音的女孩软软地喊出一声。
这是一个年龄在十六七岁的女孩，精致的一张脸粉粉嫩嫩的，脸蛋红扑扑地像上了妆般，但却是真真实实地卓然天成。她，就是出现在阮玲玉灵堂上阮玫瑰身后的侍女。
“苏姑娘，你家小姐的宵夜已经准备好了。给，桂花莲子羹。”被称作陈伯的人其实比看上去要年轻些，约莫在四十岁上下，生活的压力让他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头发已花白，因操劳过度，皱纹已爬上了脸，额头上深深的沟壑被帽檐压着，只见到一双依然疲惫的眼镜，却不失明亮，在夜的深邃下，在担子上那盏煤油灯的照射下，泛着星点。
上海，这个大城市，人们看到和注意的或许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但这些混迹于街市的人才是真正撑起这个城市的重要支柱。没了他们，上海缺少的是那种最本真的东西。比如陈伯，虽然活得辛苦，却从来开朗乐观地活着。
他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了额外准备一份宵夜的习惯。桂花莲子羹，在他的摊子里并不稀奇，不过这份会不一样点。从开始准备第一碗起，陈伯就会特别加上自家酿的桂花蜜，有时加点龙眼肉，或者家乡的香料，这一准备就是四年。
“苏姑娘，你也来一碗吧！”陈伯顺势就去拿碗。和之前无数次一样，被叫做“苏姑娘”的女孩将桂花莲子羹放进食盒后，会叨上一句：“谢谢，陈伯，我没吃夜宵的习惯。”
然后转身就离开，速度极快。
这四年陈伯不是不好奇，他清楚这一带人的情况，家庭人口、做何种职业，这家的先生在洋行做事，那家的太太娘家有钱，唯独对老西门4号的这户人家一无所知。
这家人好像只有一个小姐，生计从何而来，是靠祖荫，还是向上海其他女人一样，有一份时髦的工作？但看情况又不像，陈伯虽然好奇，但明白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刻意知道得好，尤其是住在老西门这带的人，靠着豫园，热闹的南京西路就在附近，可谓是闹中取静的一处好地方。能住在这里，其人一定也是有身份背景的。
陈伯收拾停当，继续吆喝着，慢慢走远了，一起走远的还有“桂花糕~~云吞面~~”的声音。
夜越来越深了。
黑夜最大的好处是可以无限放大内心的柔弱。然而它最大的坏处也正是如此，因为人心的脆弱很容易因此被无限放大，就如同走进一个深邃且无疆界的黑洞，被吞噬进去再无出路。
黑暗中，一声叹息传来，轻轻地却极具穿透力。
在这叹息之后是很长时间的静谧，安静到连呼吸都能清晰听到。如此安静，安静到整个神经都紧绷起来，因为不想听到呼吸声，反而更放大了呼吸，变成喘气声。人在这样的一种环境下会如何？觉得越来越渺小，觉得越来越没有安全感和依靠感，内心深处所有的不安因素悉数被释放，我们能做什么？因为已经逃无可逃，只能继续前进。
黑暗中，一个身形在前进。看身形，只不过是一个才十岁光景的孩子，这个孩子向前而走，那是叹息声传来的方向。
无尽无止的黑，真的很折磨人。黑暗中的这个孩子，明显战栗起来，迈出的步子愈发的细碎起来，口中开始嘟囔：师傅，是我，你在哪里？
又是一声叹息传来。
孩子似找到了方向般，快步向前，有些激动地喊：师傅，你在哪？
没有回应，也没有另一声叹息声。
孩子再次进入到无助中，这样走了差不多十多分钟，突然前方有一丝光亮。孩子飞快地奔跑向前，如同每一次那般，快速向光亮处移动，以为见到光亮就可以和黑暗告别。但当再次走进时，却并未见到更多的光亮，再一次被无尽的黑暗所吞噬。
这一次，孩子再也无法支撑，惊恐伴随着再次的黑暗而来，她开口大喊，“师傅啊，你在哪里啊？是我啊，我是子归啊！”
喊出的声音在空旷中被反弹，这个称作子归的孩子听到的是自己声音一次又一次的回音，她彷若无助到了极点，大声，非常大声地哭出声来，心中却希望师傅能够伸出手来，带她离开。
“师傅~！”
“师傅~！！”
“师傅~！！！”
“师~傅~！”
在黑暗中盘旋的子归，不清楚究竟还需要多久才能离开这里。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压抑从四面八方而来，她摸索着，如同每一次一样，四面无限地空旷，她多么希望有一面墙，可以依靠，但没有。
她已经喊不出太多的话来，因为喊得太多，她却只能继续喊着，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又一点声响，而不用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
就在此时——
“子归！”
轻唤声从黑暗中透出来，是师傅，子归一阵激动，在抽噎中回道：“师傅，我在这儿。”
“子归，向前走。”
子归开心极了，她快步向前，突然脚下一滑，向前一扑，却原来前面并非实地，子归就此冲了下去，是万丈的深渊。
子归大喊着师傅，希望奇迹出现。就在此时，一根白绸而过，子归被白绸缚住，停止下坠，悬吊在半空，然而白绸并没有上升的趋势，反而继续向下，只是以平缓的速度向下。子归喊：“师傅~”
“子归，为师要和你暂别，你要照顾好自己啦”
“师傅，你要去哪儿？”
“一切事皆注定，子归。错已铸成，就要承担起来。”
“师傅，可是那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小心造成的。”
“为师负有监督之责，责无旁贷。”
“师傅，让我去吧！”
子归大声喊着，白绸突然急速下降，快到只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眼前白光一闪。
“师傅~~”
“小姐，快醒醒。”
陷在梦境中的小姐，额头沁着汗，不时嘟囔着，一旁的侍女轻轻拍着她，突然梦中人伸出手抓住侍女，骤然起身，惊魂未定地喘着气，汗水泪水交织在一起。
“小姐，醒来了，休息下，我给你准备了桂花莲子羹。”
这是那个在深巷买宵夜的苏姑娘，她用温热的毛巾擦拭小姐冒汗的额头，拿出干净的衣服替换了已**的衣服。
“小姐，吃点羹吧！”说着用小勺送了一勺给小姐。
“吃点甜点，会开心些。”小丫头酥酥软软地说着，吃着甜点的小姐突然笑了，说：“这陈伯的手艺那么多年都没有变过，还是那么好吃。”
“是啊，小姐，我们每到哪里都能遇到他，这是不是也是缘分啊！”
“兜兜转转那么多世，每到哪里都能遇到他，当然是了。只是奇怪，无论哪一世无论是男是女，他最厉害的始终是厨艺。心蓝，你说为什么我们却无法再遇上师傅呢？”
“小姐，一定会遇到的。只要我们完成了任务。”
“任务？心蓝，有没有算过，我们已经到了多少世去了多少地方了。”
“小姐，算不清了，我只知道陈伯的这碗莲子羹加了桂花蜜后味道更香甜了。我一直温着，赶紧吃了吧！”心蓝讨巧地说着。
“心蓝，天快亮了，休息吧！明天，我们等的人会来。”
“知道了，小姐。今晚我们一起睡吧！”心蓝太了解小姐的脾气了，差不多在一个任务启动时，小姐总会回到很多很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晚改变了太多。但每次小姐却又记不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自己会和师傅分离？惊梦后的这晚，小姐是如论如何都睡不着的，只有陪在身边，她才会安定下来。
小姐说，明天会有访客？会是谁呢？住到这里四年了，还从来没有不事先通知前来的人？心蓝这样想着，不由得嗔怪起自己来，那么多年竟然还是没能学会小姐教的本事。
明天，很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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