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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自己三层小楼前,已是夕阳夕下,冬天的夜晚来得早,路灯次第变亮,寒冷的光线拖着她的影子,长长地印在墙壁上。她第二次要悔恨地咬掉自己的舌头,本该是自己的房子,本来是娘家的房子,为什么非要加上他的名字,和他成为共有人?这个贱人!什么样的家庭出什么样的贱种!这一次我一定不让你得逞,绝不宽恕!她咬牙切齿咒骂。
打开门,客厅里电话猫爪般响起来。她没理会,径直走向厨房,给自己煮了一大碗鸡蛋面,端到桌子上狠狠地吃,汤都喝得精光,唉,饿死小宝贝了,在肚子里一个劲地东踢西踢呀。然后抚着肚皮上楼了,躺在床上,泪如雨下。
第二天黎晨传志开车也到家了,顾不得连夜奔泊,开门就跑到楼上,卧室没人。他一下子愣住了,原以为何琳会在床上睡觉。在卧室呆了片刻,又到楼下客厅里坐了一会儿,抽了几支烟,在飞快想着事情的后果,这下闹大发了,如果何琳丢了,别说岳父家里不能放过他,他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一句话,打算给老婆孩子陪葬了。其实就飞奔回家的高速路上,他已再度感觉到老家人在给自己脖子上套了枷锁,直直要了他的命,每一刻,内心涌出了痛和恨……
天刚刚蒙蒙亮,就又出去了。
在三层阁楼上的何琳看到传志开车走了,才披着棉衣回到卧室,脚都站麻了,睡了一会,电话铃声大作,肯定是父母打来的,传志到岳父家找人了。
为了怕父母担心,何琳先给小姨打了个电话。对方立码咋呼起来:“宝贝啊,你在哪呀?昨晚你爸妈都急疯了!出了什么事啊?”
看来小姨不知道,父母估计也不知情呢。何琳宁愿这事就此烂在肚子里。
“宝贝啊,不会那该下油锅的老东西又找你事了?我说什么来着,臭狗屎惹不起,咱躲着,不踩它!你都这样了,就不该去,这种蹬鼻子上脸烂泥扶不上墙的人家咱有多远躲多远!你还伤疤没好忘了疼去看她——咱看她干嘛?看得着吗?要死,赶紧!咱烧香呢!恶狗改不了吃屎的一家子……”
何琳泪流满面,那种无声汹涌的哭泣。
“宝贝,你在北京吗?”
“嗯。”
“赶快回家,你爸妈一夜都没睡了,担心都快担心死了!”
何琳收拾了一下,回了娘家。开门的是老何,满脸倦容,眼袋都出来了,人一下子老了好多。看到女儿突然而至,一脸惊愕,然后悲喜交加,分明是压抑着责怨,“姑娘,你可回来了,昨天一夜都在哪啊?也不知道往家里打个电话……”
只见母亲气冲牛斗走过来,赤着脚,以一种严厉、受伤害的目光盯着她,扬手一巴掌劈空打在她额头散乱的刘海上,“何琳,我生你时是生了骨头的!”
何琳掩面哭泣。
一直站在后面的传志万分尴尬,悄悄走上来安慰老婆。何琳蝎子蜇了似的甩开他,冷漠而鄙夷地,“滚!死一边去!”然后奔向自己闺房,门砰一声巨响关上。
然后客厅就热闹了,郁华清赶来了,知道真相后,从门后拿起扫帚追着打传志,随手拿起一个塑料果汁杯扔到他头上,一边追一边骂:“就你娘那点操性还让我家何琳下跪,不怕闪了她老B的腰折了老命!你娘要死就赶紧死,死一个少一个!七年八辈子没见过你他妈给脸不要脸倚老卖老的大SB……你个小SB赶紧给老SB陪葬去,枉吃这么多年的面粉长这么大个的脑袋还不如驴,胳膊往外拐得找不着你妈的SB的门了,连老婆孩子也照顾不了,我家何琳找了你这个蠢驴真是八辈子倒了血霉!滚回你的驴圈里,甭出来祸害人!”
郁华清给彻底伤透了心,女儿下跪竟象她下跪一样,无地自容,所有尊严感都被践踏无存。这个清高的知识分子对传统文化中的例如“磕头”、“卑躬屈膝”、“夹着尾巴做人”等僵硬过度内敛到谦卑的为人处事之道深恶痛绝,从小就教育她的孩子,做人要有骨气,有人格,要光明磊落,自尊自爱,尤其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膝下也有;上跪天,下跪地,中间不跪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母;你可以用任何其他方式表达你的喜怒哀乐,不包括下跪,奴性和卑贱的骨头,从她这一代人身上就得彻底根除。
但何琳的事让她感到失败,沮丧,感觉斯文扫地,尤其遭致的那种致命羞辱感。这个虔诚的中国微观社会群体的社会学教授突然怀疑起她近一辈子的研究,她所谓的人生经验、常引以为傲的数据和受人尊敬的职业素仰,是不是都建立在空中阁楼上,并没有下探到社会层面最本质的那种东西?三十多年的国民研究,到底遗漏忽略了什么?
她问本校一直苦着脸思索的国学教授,“中国的文化传统和伦理传统到底是指什么东西?”
男同事厚厚的瓶盖底眼镜后面突然眨着一双困惑的眼睛,这问题很突兀似的。
“中国传统文化和传统伦理又是什么?”
有了对比,厚眼镜片轻易说出:“儒释道,国粹,物质和精神上的文化遗产。”
“中国传统文化和传统伦理又是什么?”
有了对比,厚眼镜片轻易说出:“儒释道,国粹,物质和精神上的文化遗产。”
“那文化传统和伦理传统呢?”
国学教授绕过弯来了:“其实中国文化传统的精髓是皇权主义、**主义,和为这种主义和制度相配套的种种系统的理论体系和各种精神与文化相应的支撑。这是中国历史发展和历代变革中最终遗留下的最有生命力也是最稳健一直就没有打破的文化传统。”
社会学教授基本认同,“所以这个文化传统作为最本质的意识形态贯穿了整个国家和个体家庭日常生活,现在国家政治中,没放弃**制度,同样,它也在普通家庭中顽固地生存着,从皇权制和家长制,从压制驯服国民到压制驯服家庭成员可谓一脉相承,等级,君臣,名分,子女对父母的服从,均不见自由平等和有活力的个体,无论你是怎么样的新生事物,一定要把你罩在这种严密控制的体制内它才觉得安全,才觉得是胜利。”
“唉,什么样的土壤生长什么样的苗,大尺度的历史空间里,还真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但在生活的具体层面,就说现在吧,决定经济基础的是上层建筑。从五四运动以来就呼唤的民主与法制,呼唤的德赛先生,现在又到了哪里?人们依然双膝匍匐在地上,抬头望不见天空中的星辰,出门被人怕,回来被人笑,活得蛮横又卑微;没有人格,没有尊严,不懂尊重别人,也没被别人所尊重,关键是人严重缺乏自省。现在谈什么建设‘和谐’社会,赶紧建设公民社会才最要紧!”

“唉,中国人还现在虚妄地称21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凭什么?这个国家,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会以什么姿态去影响世界?先不说整个社替的经济运营能力、自然科学的生产力和社会管理能力,你有没有一套能让人尊重让普世人受惠的文化和道德能力?你是输出官本位、**极权、家长制作风、家长驯服制等等级文化吗?你要输出没有自我也建立不起自我的锣丝钉文化吗?大部分人都活得痛苦、屈辱和没有尊严,更可怕的是还要把这种个人记忆和体验以一各难堪的方式传递下去,这个社会怎么了?”
然后社会学教授大病一场。
但按郁华清这个平凡自在的都市泼妇来说,姐姐的苦恼那都是知识分子式的矫情,一个体面的人突然被人打了耳光般,没颜面了,不知怎么办好了。不就是以前一直以一幅多数人的良心、沉默的大多数代言,真以为真理掌握在多数人手里似的,现在被她拥护的沉默的大多数咬了,又不敢说大多数人的坏话,否定真理似的,又不好意思也不敢说自己错了,憋着呗,憋出病了!其实哪有这么多滥事,这年头人心不古的年代,谁能替谁说话呢?你能代表自己说就好了,哪一堆人是正经好人不犯错呢?真没必要把自己打扮成大多数的代言人,也没必要坚持什么真理,自己不吃亏,也不干损人利已的事,晕头晕脑往前过就是了,一辈子不问两辈子的事,操那闲心干嘛呀。
小雅那天有些神叨叨地跑到何琳家里,神经质地咚咚地喝水,大笑,“你不给我打电话我也要跑来了,哈哈,痛快!一辈子都没这么称心如意过,哈哈!”
何琳正心情乱糟糟的,有一搭没一搭地,“你婆婆遭抢了?”
“呵呵,哈!”
“她存折丢了?”
|“呵呵,哈哈!”
“把你家老妖摁在水池里淹了个半死?”
“哈哈,呵呵!”
笑够了,小雅才神灵活现惟妙惟肖陈述起来,“前天夜里,我和我老公都忙着赶场似的,老巫婆不是肚子不舒服病了呀。我洗完,喷了点香水,穿着那身半露不露的性感内衣到床上去了。我老公饿了几天了,兴奋得要死,抱着我就亲,没亲两下,你猜怎么着,那老不死又抱着枕头火烧眉头地敲门了,说害怕,心慌,睡不着。我去开的门,是我去的,然后回来就躺下了,老妖躺在我老公左边,面朝外,好象不干涉我们似的。"
那怎么行啊,呵呵,我老公就眼睛干瞪着天花板,身子僵僵的,咸鱼似的。我也坏着呢,不做了,行,就伸手摸我老公的小弟弟玩,弄得硬硬犟犟的,就不管了。你猜怎么着,哈,我老公就象黑熊受了攻击似的双手抱着脑袋钻到被子下面起劲叫唤起来,都变声了,很闷,从胸腔里发出的,濒死绝望的野兽似的,那拖的长腔轰轰的,整个床都微微打颤!我害怕了,拉开被子看看他憋坏了没有,他就象个大虾那样一动不动躬着!全身绷着劲,妈哎,我心想别把老公折腾坏了,这股劲下不去怎么办啊?这人会不会以后废了?你又猜怎么着,只见老妖马上下床出去了,转身又回来了,端了一杯冷水,撩开被子,哗一声浇在她儿子裤裆里了……哈哈哈……”小雅笑得直不起腰来,“你猜怎么着,我老公当场就傻掉了,不叫唤也不绷了,转过脸来直瞪瞪地看着我……哈哈!”
何琳震惊之余也咧嘴笑了一下,然后就收住了脸上的笑肌,看着小雅抖着肩膀笑完,又嚎陶大哭起来,哭得昏天黑地,把心中的憋屈苦闷哭完,擦干眼泪,到卫生间洗了把脸,整整衣装,又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坐在了何琳对面,笑吟吟的,大杯地喝水,喝了一杯又一杯,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
何琳都有一种错觉,如果不是好友的眼睛还是红的,脸上水珠未干,她记不清刚才谁在哭,她还是自己?或仅仅是半分钟的幻觉?
“对不住何琳,本想给你说个笑话来着,你多笑对孩子有好处。”
“我也经常哭,睡到半夜醒来就流泪,情不自禁。”
“你婆婆比我那死老太婆好的没边吧。”
“我是突然觉得现在要孩子不是时候,时机还没成熟,我没有做好接纳的准备……”
“传志说什么了?”
“没。我就觉得不是时候。”
小雅郑重地看了看何琳鼓鼓的大肚子和脸,“都这么大了,你又说这种话……”
何琳绞着手,“我发觉我远没有你那么大抗压性,我有点撑不住了,一直在判断我是不是犯了天大的错误?是否在拿下半辈子为上半辈子的一次错误买单?”
小雅沉默。
何琳都不好意思把把太婆诈死把她骗到乡下给老太婆磕头跪门认错的事说出来,一想起来就就浑身哆嗦,就反复一句:“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的快念不下去了……”
小雅抢在好友前面说:“想想我们以前幼稚的可笑,以为结婚了就幸福了,以为领了证这个男人就属于你了,以为嫁给一个男人就能象自己的妈妈那样生活了,甚至能矫正她生活的弊端能生活得更好——现在我才发现我妈一辈子有多不容易,她已尽了最大努力才能象现在这样,我吃不了她所吃的苦,受不了她所受的罪,恐怕也做不到象她有一个比较平静的晚年……”
何琳有点麻木,“这些天我常感觉活不下去了。”
“你那是生理原因导致的吧?我常想活不下去才是真的呢,搞不好,我先死在那死老太婆前面,让她守着她宝贝儿子过,她就自在了!”
何琳叹口气,“我觉得你和你家老妖快有一拼了,都那么固执、斗气,何必呢?又没孩子,趁早。”
“我也觉得我快被那死老太婆同化了,与天斗地斗与婆婆斗,其乐无穷!这老不死在外面人五人六的,一点毛病没有,回到家就变态,在心理上跟我抢老公!跟我一个样,全方位需要这个男人。日子过得很恶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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