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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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猫儿在门口喝完一瓢凉水,就捧着铜盆直奔叶长春书房。进了书房他把铜盆往地上一放,做出满脸虚假的恭敬:“叶老板,您要的癞蛤蟆逮来了。”
叶长春身边阿福正端茶伺候着,听见马猫儿说,立刻端着一个锦盒子跑上前,把癞蛤蟆小心翼翼捧到锦盒里,又捧回书案前让叶长春看:“爷,您看。”
叶长春低下头,随手从书案笔架子摘下一支狼毫笔,用笔杆儿捅了那蛤蟆一下:“叫一声听听。”
盒子里的癞蛤蟆蹦了一声,嗓子发出“卡吧”一声,看的马猫儿捂住嘴想笑,还没笑出来,已经听见叶长春在那边又说了一句:“从今儿这蛤蟆就是我的宠物了,起名癞猫儿,谁也不许欺负,听见没?”
马猫儿一声没笑出来就呛住了气管,边咳嗽着便听到阿福恭恭敬敬应着:“爷仁爱普及蛤蟆,真令小的钦佩。马猫儿黑着脸出了书房,心里想这鸟气绝对不能忍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是马猫儿毕竟是个聪明人,知道成事要从长计议。孔夫子还曾经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所以眼前这些事,要好好的想一想,盘算清楚先。
想到这里,马猫儿站在柴房门口,“哼哼”冷笑一声。门口趴着的癞长春,看清楚了自己主子的表情,立刻爬起来夹着尾巴溜远了。
马猫儿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狗跑走了,只是看着自己衣服上横七竖八的泥巴印子,觉到身上因为端水回府出的一身汗有些湿粘,他想着今天在秀水湖边上捉蛙的情景,心想,那倒也是个好地方,没有有什么人去。
秀水湖风景秀美,湖中有座凉亭,每到夏日满湖荷花绽放,十分清幽宜人。可是这湖地处却很偏僻,秀水镇本来就是个小镇,叶府本就在镇子西头,出了镇子二里,外面连着镇外的荒郊,也可算是荒凉了,加上不久以前,叶家将这秀水湖买了下来,镇上人皆知此湖已属叶家,所以更不会有什么人会来这里了。
临近傍晚,马猫儿连晚饭也没有吃,就悄悄的溜出府,又跑回秀水湖旁边。荷花还没到开的时候,湖心凉亭周围荷叶田田碧绿一片,湖边芦苇青青,蛙鸣阵阵,偶尔会有鱼跃出水面,拍打出拨剌剌的水纹。他打眼看看四周无人,便退去身上衣裳,进了湖里。**辣的太阳晒了一天,此时湖水尚且温热,用作盥洗正合适。马猫儿是天生的玩乐性子,水性也不错,在水里追了会子鲤鱼,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于是爬上岸,藏在芦苇后面穿好衣服。正要走的时候,听到湖心凉亭里似乎有动静。
此时天色已暗,月色初升暮霭朦胧,加上芦苇遮挡,湖心亭与湖边隔的又远,并不能看清那人是谁。马猫儿不敢声张,只是静静躲在芦苇后面,看湖心连着凉亭的长长竹桥上一个敏捷的人影,手里一把长剑映着月影寒光闪烁,一口气一吸一呼的功夫,那剑光已经连闪了十数招,招招精准,握剑的人身形飞闪,亦随剑光从竹桥一直跃到凉亭外的荷叶上。
好剑法,好轻功!马猫儿在心里喝了一声采,心想,没想到在这平凡小镇上,竟有这样的高手。自己那几下子功夫,幸亏只是骗着一个贪财如命的叶长春,如果自己撞到这人的手上,绝对就不只是给人家打杂那么简单了,说不定就立刻被人家见义勇为为民除害,一剑给砍死了。
想到这里,他摸摸自己的脖子,觉得有些凉嗖嗖,往湖心里看了一眼,提起一口气,悄悄地转身离开湖边,沿着来时的小路回到叶府。
二里路,虽然不远,马猫儿脚步也轻快,不过也要走那么两刻功夫。就这两刻钟功夫,吹着清凉的夜风,披着刚洗了还湿漉漉的头发,马猫儿已经算计好了对付叶长春的计划。这不过才两天的功夫,叶长春已经开始尽着法子欺压自己了,而且看上去还欺压的不亦乐乎的样子,剩下的一个月怎么办,他一想就开始觉得胆寒。所以为今之计,只能尽早从叶府里逃出去了。
要说逃,自己早想了万儿八千回了,叶家那点院墙,也根本不在话下。自己真正顾忌的,是叶长春给自己吃下去的那颗毒药丸子。马猫儿虽然曾经怀疑过它可能是假的,但这种事情,一向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何况叶长春家里,开的就是药材铺子,配几丸毒药还不是小菜一碟?
万一是真的,自己就是找死了。
所以第一条对策,就是去偷解药。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马猫儿从柴房里偷偷摸出到前院时,没有遇到一个人。天上淡淡的一勾月影朦朦胧胧,微微的风吹动院角的一丛青竹,发出刷刷的响声。叶长春的书房跟卧房紧挨着,隔着一堵墙,根据马猫儿打听来的消息,叶长春白天几乎都是赖在书房里的,不过晚上掌灯之后,基本上就要休息了。马猫儿趴到书房门口,心想,叶长春你这也是活该,你不仁我也只好不义了。
等他推开门进去书房了,才觉得有些失策。
虽然说“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的说法是不假,但是前提是自己得能看清楚啊,何况自己不是来杀人放火的,是来偷东西的,更要看清楚才能拿了,可是自己竟然忘了带个火折子,只好根据今天在书房里看到的情况来动手了,墙边上多宝格木架子上应该放着几个小药瓶子。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偷出来再说,至于是不是解药,可以再慢慢打听。
这么想着,马猫儿已经摸到了墙根多宝格架子上。一溜小瓷瓶子摆在那里,他把第一个打开,摸到里面果然是有药丸子。顾不得多想,他挨个把瓶里的药丸子倒出一些分别塞到怀里,然后准备离开。
也许是顺利的有些太过,马猫儿有些得意忘形,一不小心碰了架上一个小盒子一下,差点把盒子碰下架子来,他慌忙回手扶住那盒子,重新摆好,正要往外走,就听见两声嘹亮清晰的蛙鸣:“呱~呱!”
往日再普通不过的蛤蟆叫,却叫出马猫儿一身冷汗,他一转身抱起那个盒子搂在怀里:“死癞蛤蟆你别叫!”“呱!呱!呱!”
又是三声。
马猫儿觉得脊背上袭上一股凉意,他急中生智,顾不得脸皮,只好轻轻敲着盒子:“癞猫儿乖!癞猫儿乖!别叫了,过些日子老大我给你买糖吃。再说,要不是我,你能过上现在这种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吗?你可得有良心……”
蛤蟆不叫了,黑夜重新寂静下来。马猫儿慢慢把心放回肚子,把锦盒子放回架上,抹一把头上的冷汗,喘了口气定了定神,低声嘟囔道:“这死小子!真是玷污了‘猫儿’这么好听的名字!分明是癞蛤蟆,却起名叫猫,什么跟什么啊?真是不搭调!干这种事,也就是叶长春这种没见识没读书装学问的人!”
安静的屋子里忽然响起忍俊不禁的笑声,马猫儿一身冷汗还未消退,另一身冷汗已经随着一个激灵冒了出来。“啪”一声,屋子里烛光亮起来,烛光下笑得一脸狰狞与阴险的两人,正是叶家主人叶长春,及其忠实跟班阿福。
“……”马猫儿根本说不出话来,倒是阿福仍然是一张笑眯眯一本正经的脸:“马半仙,你可说错了哦,我们公子可是念过四书五经,背过诗词歌赋,学过仁智礼义,走过名山大川的大家公子,学问从小儿第一,见识也是一流,怎么能说是装学问呢?”
“我……我哪里说过谁装学问的话?”马猫儿本着厚着脸皮死不认账的原则,边说着心虚的往后退一步,“反正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就不是我说的……”
砰——哗啦啦!
“不,不是我打烂的……”
马猫儿顺嘴说了一句,低下头看看被自己碰落地的两个古董大花瓶儿,已经全都粉身碎骨了。再抬头,眼前叶长春本来笑的贼溜溜的一张脸上,已经是怒火升腾,长长的眉竖起来,一向装模作样温和含笑的眼里也迸出了金光闪闪的火星子。
第三身冷汗也淌出来了,今日黄昏洗的那澡算是白洗了。马猫儿正想着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蛤蟆叫:“呱~呱~呱~呱!”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肠子已经青了,私下里嘀咕一句:“今儿出来,真该先看看黄历的……”
可黄历上也不会写“今日宜入室行窃”这样的话呀……
一大清早,叶长春吃过早饭,就进了书房坐到书案上一堆账本子后面去了。阿福拎着扫帚和簸箕,猫在多宝格子下面空地上,扫昨晚未来的及清理的一堆碎瓷片子。
“唉,这摔得还真够碎的。”阿福偷偷抱怨一声,抬头翻着白眼,看看自己正趴在书案上逗蛤蟆的叶主子。
叶长春手里拈一支笔,正在用笔戳癞蛤蟆,说一句话,就在那癞蛤蟆身上戳一下。
“叫一声,癞猫儿。”
“呱!”
“再叫一声。”
“呱呱!”
“跳一个给我看看?”
“噗!”
蛤蟆敏捷的跳起来,叶长春却飞快的一把合上锦盒的盖子,把跳起来的癞蛤蟆打压回盒子里,四脚朝天仰着,蹬蹬腿儿,翻过身来,转悠转悠鼓鼓的眼睛。
不知怎么,阿福看着自己主子乐在其中的样子,倒有些开心。他从小跟着叶长春长大,知道自己主子并不是爱玩爱乐的人,从十几岁开始掌管叶家生意,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一大半是埋头在帐本子里,别家公子们热衷的斗鸡走狗,叶家公子是从来没有感兴趣过的,当然也可能是根本没有时间玩。现在好不容易看也开始养这样的玩物,阿福是很开心的,觉得这样才像个年轻人的样。
虽然主子养的是一只上不了台面的癞蛤蟆,不过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嘛……
“这猫儿还挺有意思的,要不多花些心思陪他玩玩?”叶长春面带微笑的自言自语着,看着盒子里那蛤蟆似乎有些失神。阿福看了叶长春脸上十分熟悉的笑容,知道自己主子大概又在打什么整人的主意了。
不知道主子说的猫儿,是盒子里这只,还是后院捆着的那只呢?阿福有些捉摸不透的想着,不过要是主子把商场上对付对手的一套用起来,甭管是这只猫儿还是那只猫儿,肯定都倒霉定了。
“阿福,扫干净了没有?”叶长春回过神来,问自己的跟班。
“扫好了。爷还有什么吩咐?”
“马猫儿现在还捆在柴房里?”
“还捆着呢。连他那只癞皮狗,两个都被捆在柴房里了,现在正一块哼哼呢。”
叶长春抬起眼:
“怎么连那狗也捆了?”
“回主子的话,”阿福恭敬的一笑,“昨晚上有起夜的仆役,逮住那癞皮狗溜到厨房里偷吃肉骨头。”
叶长春顿时忍俊不禁起来,一向没什么波澜起伏的俊脸上一副阳光灿烂的样子:“还真是他说的,有其主必有其仆。”边说着,他冲阿福勾勾手指头,“你过来,给我算一笔帐。”
临近中午十分,在马猫儿和癞长春两相应和的哼哼声中,叶府里日理万机的叶大公子终于匀出了空,审理这起内贼事件。出席审理的除了叶长春,其跟班阿福,马猫儿,癞长春,以及抓住癞长春偷吃的仆役来旺,叶家老资格的管家,周伯,还有一个当地知县王大人。理直气壮旁观的当然没有,不过在周围探头探脑偷听的仆役丫鬟,自然也少不了。
前院正厅上,马猫儿身上的绳一被解下来,马猫儿就忙不迭的撩起衣袖揉搓着手腕子,只见半截白白净净的手臂上,赫然两道通红通红的捆绑印儿,他撇撇嘴,嘴里丝丝出着气儿,冲手臂上吹了两口气,然后拍了两下子。那边阿福从叶长春身边走出来行个礼:“既然人证物证都有,马猫儿已经承认确实做过入室行窃的勾当,王大人也听说了经过,这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就直接进入主题,请王大人替我家主人做个旁证。”
王大人捋捋胡子,点点头:“说吧。”
“叶府临时仆役马猫儿昨夜入室行窃,因属家丑,不宜报官。且我家公子一向宽厚待人,对其行窃行为既往不咎,只将其造成损失清算如下:
前朝青瓷大花瓶儿一只,计五十两银子;前朝名窑白瓷瓶儿一只,计二百两银子;马猫儿所养癞皮狗误食厨房排骨,因被狗啃过,十斤排骨均已不能再吃,计一两银子。共计二百五十一两银子。马猫儿身无分文,两袖清风,因此今日请王大人为证,罚马猫儿做叶家仆役时间延长为一年,以抵其罪过。”
堂上叶长春,漫不经心捧着茶碗品茶,嘴边的带着笑容,看上去是一副很满意又很宽厚的样子。
听完这话,马猫儿已经惊得说不出话,一向轻盈婉转溜溜滑的两只黑眼珠子瞬间呆滞,他还没有醒过神来,那边王大人已经站起身来向叶长春抱拳:“一个仆役一年工钱不过十数两银子,叶公子竟然只让他做一年工抵消数百两银子的赔偿。叶公子一向宽容体恤,这次更是仁至义尽了,如此宽待这个惯犯。既如此,王某自然会作这个证。”
县官也这么说了,自己真的就要在叶府里被欺压一年那么长了?
虽然有了受罚的心理准备,马猫儿一时还是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一直等到被拖下前厅,他还有些呆呆楞楞的,面色如死灰一般,眼望着天,嘴里不断叨念:“六月天啊,老天爷来个旱天雷,下场雪吧……”
第二个打击是在午后来到的。马猫儿正坐在柴房里,捧着饭碗挑里面的肥肉末儿喂癞长春时,阿福慢慢悠悠走了进来,仍是那张讨打的招牌笑脸:“马半仙啊,主子叫我告诉你一声,昨晚上你藏的那些药丸子,都不是解药。那么重要的东西,主子怎么会随便放在书房里呢?他让我劝你一句,还是老老实实,死了偷解药的心,安心在叶家做事吧。到时一年期满,主子一定会放你走的,到时候你再出去招摇撞骗也不晚。”
从容说完,阿福笑着离开。
绝望万分的马猫儿咬着牙从怀里掏出一把药丸子,狠狠的往柴堆里一扔:“哼!药死你们这些叶家养的!”
只听“轰”的一声,好像什么东西忽然散开了。癞长春吓得一机灵,浑身的毛竖起来,呜呜叫着就要往外跑,被马猫儿一把捉住,抚着背上的癞毛安慰着:“别怕别怕,长春乖乖,那里只是几窝寻食的小耗子罢了,不会咬你的。”
癞长春安下心来,偎在自己主子手底下,又开始舔地上的肥肉末儿,舔的差不多了,正准备一口把那肥肉吞下去,背上那只抚摸得温柔的手忽然停了下来,它听见自己主人喃喃自言自语着:“再这么下去我可就完了啊长春,要不干脆把叶拐子给宰了吧?……可是真要杀了他,那尸体该怎么处理呢……”

癞长春停下舌头舔肉上的工作,警惕的抬头看着马猫儿,就听见他恍然大悟般低下头对自己说道:“虽然有些恶心,不过到时候,不如长春你把他全给吃了吧?顺便也补补你瘦巴巴的身子……”
用完了午膳,叶长春在庭院里溜达了几步,然后回书房又逗了癞猫儿一会。不过才几天时间,原本肥肥大大的癞蛤蟆已经瘦了很多了,鼓鼓的眼珠子也没有了刚被马猫儿从湖里逮回来时的神采,叶长春看它精神也不太好,就让身边奉茶来的丫鬟顺便把它带到后院那盆养着子午莲的水缸里去散散心,养养精神。叶公子自己则端起新煮的茶,边喝着边看着一卷诗文,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
阿福进书房来的时候,看见自己主子这幅模样,知道他心里很开心。一个人的时候,自己主子并不总像人前那样笑容可掬,也不是随随便便就会开心的人,倒总是被生意压的思虑重重的。于是忠心耿耿的阿福退出书房,想让自己主子多开心一会,等会儿再向他报告刚才的事情。
等他跑到书房开始打报告,正说到马猫儿算计着要宰了叶长春那一节的时候,叶长春仍然在喝着茶看着书,三心二意漫不经心的听着阿福说话,然后阿福就看见自己一向成竹在胸从容不迫的主子“噗”一声喷出一口茶水,竖起眉瞪起修长的眼盯住了自己: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小的说,方才去后院听墙根的时候,听到马半仙说想把主子您宰了,然后让赖长……那条癞皮狗把您的尸首啃了,好毁尸灭迹,顺便让癞皮狗补补身子……”
叶长春呆了一瞬,才想起来把手里的茶碗放下,又问了阿福一遍:“你听清楚了?”
阿福恭敬的弯弯腰:“小的听得千真万确,他的确是这么说的。”
叶长春顾不上擦自己身上落下的茶水,忽然勾起唇角一笑,笑完之后眉又挑了起来,脸上挂起三分怒气。
看着自己主子又笑又怒,阿福心里开始怀疑,主子不会是被马猫儿气疯了吧?然后他听见叶长春冷笑着:
“把我堂堂叶家主人杀了,竟是要给条狗补身子,而且还是顺便补一补……”
主子真是气糊涂了,阿福不由得在心里想道,到底给狗补还是给人补,是不是顺便补,这不是重点吧……自己好像有责任跟主子说清楚这个问题。
“主子,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所以小的以为,喂给谁不是重点,重点是马猫儿不会真的想来害您吧?”
叶长春挑挑唇角:“哼,他那点猫儿胆,再给他十个他也不敢。再说,就算他真的敢,也得有那本事啊。”
阿福想了想,放心了。
倒也是这么回事。
不知道自己杀人的预谋已经被听墙根的阿福听了去的马猫儿,下午劈完了柴火之后,看黄昏将近,又偷偷溜出叶府,跑到秀水湖去洗澡。下了水之后,他先把自己衣服洗了一把,披到湖边芦苇上晾着,然后再下水去。
舒舒服服在热乎乎的湖水里泡了一会,马猫儿又想起了自己的死对头,东家叶长春。他一边悠闲的往身上撩着水,一边在心里想,人常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还真是不假。像叶拐子这样的一个人,长的眉清目秀,乍一看简直就是个温雅书生,可是做人怎么就这么不地道呢?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假模假样假惺惺,根本就不是江湖人的样子!镇上怎么还就有那么多人称道他呢?就连叶府里那些个小丫头,也把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对自己理也不理!
马猫儿把这些话说给余庆听的时候,余庆正笑呵呵的在后院井台上打水,还没来得及回答马猫儿,旁边一个来提水浇花的丫头小竹走近井台子,听见马猫儿这话,冲马猫儿一撇嘴:“我看你啊,根本就是嫉妒咱们公子。”
“什么咱们公子,”马猫儿坐在井台上哼一声,翻翻眼皮撇撇嘴角,捻捻嘴唇上的小胡子,“他是你们公子,可不是我的公子。我马猫儿生在天地间,长在江湖上,才不认什么主子呢。”
小竹好像根本没有听到马猫儿说的话,继续说着:“……你看我们家公子,玉树临风,温文尔雅,才识过人,待人又宽厚体恤。马猫儿你啊,比起他可差了远了去了,你说你这不是嫉妒又是什么呢?余庆,你帮我把这两桶水拎到前院吧,我看马猫儿这身板,可拎不动这两桶水。”
余庆仍然是笑呵呵的拎着水桶跟着小竹往前院去了,马猫儿从井台上站起身来拍拍**,撅了撅嘴,嘀咕着往柴房去:“嫉妒他?哼!我嫉妒他?!天塌下来我也嫉妒不着他呀,我还不如嫉妒你呢……”
还没走到柴房门口,就听见柴房里狗叫唤,马猫儿三两步跑进柴房,就见癞长春一嘴咬着自己布搭子一遍,阿福两手拖住另一边,一人一狗正在拔河呢。一见马猫儿进来,阿福立刻松了手,那边癞长春还使劲呢,扑通就往后跌了个**敦儿。阿福叹口气,摇摇头:“没见过这么笨又认死理的狗,还不如我们家癞猫儿呢。”
马猫儿虽然跟叶长春过去不去,不过看着阿福一张总是笑眯眯的憨厚脸,虽然他知道这也是阿福装出来的,不过迎面不打笑脸人,马猫儿憋着一口气,从癞长春嘴里夺下布搭子,半搭不理问阿福:“我说,你抢我的布搭子干什么?里面一没钱二没宝,抢了也没有用。”
阿福又张出一副笑脸儿看着马猫儿:“马半仙,我是想帮你搬东西呢,谁知癞长春死活不让。后院的下人房早就住满了,今天才让人把西厢杂物间收拾干净,有床有铺,以后你就住那里吧。虽然不是跟别人住在一起,不过也还算干净,比柴房里好多了。主子说了,虽然不是好人,不过也得当成好人养,苛待下人不是叶府的作风,万一要是你那癞皮狗被老鼠咬死了,再怪到他头上可就不好了。”
马猫儿虽然脾气大,但却是个识好歹的人,何况叶长春这样的做法实在让人挑不出什么刺儿来,自己也还得在叶府里住着,于是嘟囔了几声,拎着布搭子抱着自己的竹筒棍儿牵着癞长春,往西边厢房过去。阿福过去给他开了门,马猫儿看到一丈宽两丈长的一间小屋,一张竹板床上铺着干干净净的被褥,窗格上糊着新的棉白纸,下午时分不那么烈的阳光从门口里照进来,屋子里亮亮堂堂,不由得愣了一下。
阿福见他不出声,陪着笑脸问道:“怎么,半仙儿觉得这里不好?”
马猫儿却转过脸来,脸上笑容似乎有些僵硬和腼腆:“阿福……我从来没住过这么好的屋子,多谢了……来,长春!”他弯下腰扒拉着癞长春的狗爪子,看着阿福笑得一脸诚恳,“跟你阿福叔叔作揖道谢!”
一天又到黄昏。淡淡的金色余晖洒在书房门前的水磨石板上,看去有些耀眼;悠悠的晚风从窗口吹过来,吹得人清凉舒服。叶长春一手举着账册,一手把茶碗放到书案上,却不见阿福像往日一样麻利的过来倒水,不由得抬头看他一眼。
重又垂眼,他看着账本,一边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阿福,你是不是有心事?”
阿福回过神来,看见空了的茶碗,连忙拿起壶来倒水,又放回去,恭敬的作揖回话:“爷,我只是觉得,马猫儿虽然也会招摇撞骗,不过心眼倒也不坏。”
叶长春抬头看看自己一向贴心的跟班,又把目光移回桌面上,慢悠悠问了一句:“我说过他坏吗?”
阿福笑着:“小的知道,其实主子早就看出来马猫儿没有什么大的坏心眼了。今天带马猫儿到西厢房间里,他竟然跟我道谢了,说是从来没有住过这么好的房子,还要他的癞皮狗叫我叔叔呢……”
叶长春没有说话,仍然低着头看账本子。阿福小心翼翼打量着主子的表情,等看清了主子唇角忍着的一点笑意,才又继续说道:“他也不过是个江湖小混混而已,孤身一人飘零在外,油滑些鬼点子多些,骂人咒人什么的,也是正常的。不如,您再宽厚些,别跟他计较,干脆让他在咱们府里多呆两年吧。而且我觉得,他相貌也着实不错,多留两年,或许可以给他配个府里的标致丫鬟呢。这样一来,等以后公子有了小少爷,岂不是多了两个衷心的老仆,他的孩子也可以陪小少爷玩啊。那马猫儿一笑起来的样子,着实有几分女子的腼腆,将来生下小孩子一定也标致,如果是女孩子,说不定还可以做未来小少爷的丫鬟……”
眼看阿福越说越开心,最后竟然不由自主的咧嘴开始笑。
“阿福,”叶长春皱皱眉,开口打断他,“你想的未免太长远。”
阿福连忙作揖:“小的确实太是多嘴了,不过说的可都是真心话啊。”
叶长春只是听着,并不说话,半天才翻着帐页从鼻子里出了一声:“哼。”
“哼”,这个字含义实在太过丰富。阿福琢磨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自己主子到底是觉得自己说的有道理呢,还是觉得自己太唠叨了呢?
搬到西厢房去的马猫儿,好像心情好了很多。一大清早吃过了饭,劈完了一堆木柴送到厨房去,然后又去井台子上帮余庆打水提水,一路上见谁都笑嘻嘻的。马猫儿本来长的眉眼清秀,脸上虽然有劈柴时不小心蹭到的灰,一笑起来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加上着实嘴甜,送了几趟水下来,竟然颇能讨叶府里上上下下丫鬟的好,一天的功夫,已经开始有几个丫鬟开始在背后议论:
“马猫儿也不是那么讨厌啊。”
“长的也清秀,虽然个子矮些,不过手脚还挺利索的。”
“看他一直笑嘻嘻,姐姐长姐姐短的,挺好打发的呀。”
躲在暗处的马猫儿听到了,心里得意万分。所谓知彼知己百战百胜的道理,他当然是懂的。既然被人家捉住了一次,那么下次一定要小心万分,首先要准备的,就是先把府里的事情都打听清楚再干,才不至于被人抓的那么惨。要打听清楚,当然要先讨好府里的人了。
至于那个叶拐子,马猫儿呲牙咧嘴的一笑,哼哼,等着瞧好吧。
不知不觉在叶府里又过了十几天,秀水湖的半湖荷花,也从含苞待放,到了展瓣怒放。这天下午近黄昏,马猫儿哼着小调又来到湖边,看看四周无人,脱下衣服滑入湖中。湖心处一片荷花开的正好,夕阳西斜,伴着远处袅袅炊烟,风景诱人;马猫儿看着怒放的荷花,口水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他再三看看四周没有人过来,便慢慢的向湖心里划过去。
已经开了的荷花下是嫩莲蓬,剥开莲蓬就是白白嫩嫩的莲子,搁到嘴里一咬,又香又脆。马猫儿摘了几朵荷花,把荷花瓣儿都揪干净了,就把脑袋躲在一片大荷叶下面,嘎巴嘎巴吃了几个莲子,然后就要往回游。湖心比湖边的水要深,脚踩在泥里,正好淹到他脖子。他自恃水性好,一手里握着一把莲子,一手空出来划水,脚往下一踩就要抬腿蹬水,没想到一踩竟然没把脚拔出来,身体已经往前俯了,于是一头插到湖面下喝了一大口水。他挣扎着又一使劲,只觉得脚腕子上一阵钻心的疼。
好像是扭了筋了……他这才慌忙扔掉手里的莲子,开始在水里扑腾,灌了一肚子湖水之后,终于爬到了湖边上。
眼瞅着天要黑了,将满的圆月在天边露出一抹清晰的白影子。马猫儿心里有些慌。自从第一次在湖边偷看到有人在练剑,他每天刻意提前一会到湖边洗澡,生怕跟那练剑的撞上。今天这么一折腾,天已经黑了。万一被那个高手碰上,被他怀疑自己偷学武功,一定活不了!
边想着,马猫儿边揪着岸边的芦苇一瘸一拐爬上岸,嘴里丝丝吸着气正摸着黑找自己衣服呢,就听见湖岸附近小路上传来清晰的喊声:
“什么人?”
马猫儿第一个反应就是练剑的高手来了,他一把扒开芦苇藏进去,心里怦怦跳着:完了,要是没穿衣服就被人一剑刺死,那下辈子也不用做人了……
不过这声音听在耳朵里好生熟悉啊……马猫儿不敢站起身,哆嗦着抬起手来去够芦苇尖上悬着的衣服,忽然觉得这声音听起来跟叶拐子有几分像。手忙脚乱的把衣服扯下来,已经听到了芦苇那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哗啦一声芦苇被一只手拨开,看不清衣袂飘飘的人影,只见一支竹竿带着嗖嗖风声一直刺到自己眼前。
马猫儿把一团衣服往胸前一遮,几乎要哭出来:“叶拐子你出去!”
叶拐子当然没有出去。
一袭白衣手持竹竿本该在湖心凉亭里练剑的叶公子,一手背在身后,此时站在翠绿的芦苇丛后面,修长的身形沐浴在初升的清冽月华中,要不是脸上的表情像极了痴呆,简直就是传说中月色下美色如玉剑气如虹的翩翩剑侠。
借着月光叶长春看清了眼前蜷腿斜坐在地上的那个人,手里搂着一件衣服半遮着身体,如瀑长发贴在身上背上,遮住了大片白皙的皮肤,滴滴答答的水顺着长长的脖子一直淌到肩膀下凹陷的锁骨窝里,清水大眼里闪着惶恐和愤怒,白白的牙齿咬着嘴唇,脸上两朵殷红正慢慢的盛开。
手里的竹竿差些哐然落地,一向明敏睿智的叶公子平生第一次犯了迷糊,心想,马猫儿唇上的两撇小胡子怎么没有了?
不过精明沉稳果决善断的叶公子很快恢复了意识,他飞快的转过身迈出芦苇丛,在外面似是漫不经心的讽刺道:“马半仙,好好的干嘛剃了胡子呢,难道以后不想扮神仙,要该扮女人不成?”
身后苇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和嘎嘣嘎嘣的咬牙声,叶家公子忽然想起刚才马猫儿对自己的称呼:叶拐子。
好一个……“叶拐子”。
亏得阿福前几天还指望马猫儿能老实些呢,看这又是什么时候的歪名儿?是新起的吗?不然阿福怎么从来没有跟自己提过呢?
回去一定要问清楚。
叶少一边想着,一边迈着温文尔雅的步子往外面小路上走,心里似乎又有些忿忿然,没有意识到,或者装作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莫名其妙的热乎乎的感觉。
月朗星稀,风景如画。
湖面上的红白荷花与湖边芦苇顶端雪白的芒子轻摇着,带着淡淡清香的絮絮的夜风,见证着江湖无赖马猫儿与叶家家主叶长春心里对对方无比的痛恨与厌恶,以及迫害对方的急切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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