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千山落叶岩岩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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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才开头,北方总也是热的。
屋子里能开的窗都给开了,宫里但凡皇子与有名号的妃嫔都每日给赏一镇冰,这样不多见的火热日子,也给降一降暑气。
“什么日头,也不见着这样燥?”
“可不是,还在东京城时,哪见着过这样的日子。”
“依我看哪,说不定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这话可不是乱说的。”
“大汗不是往清池汤泉去了……”
小邓子刚踏进小厨房,便听得玄海与李恩压低了声音凑在角落里头,往那灶头上看一看,只余个空空的煲锅搁在那儿。眉头便皱起来,也不过去只在门口咳了一声,两人惊得一起转过身来,还不待说什么,就听他已经斥道,“我就想怎么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影儿,原来是躲在这儿嚼主子们的舌根子,主子这几日心里烦,没空儿来搭理这奴才的事,你们是越发放肆了。一碗翡翠鸡汤煲到锅都见底了也没见得端出来!”
玄海与李恩心里暗暗叫苦,这鸡汤早已煲好盛在碗里头,还烫手得搁凉了才能送过去,两人便站着闲话,谁知竟忘了时辰,再热的天搁了近一个时辰也早凉透了。这全赖是两人的错,只站着不敢回嘴。
小邓子见他们低下头去,便是认了错,放缓了口气道,“半个时辰我再过来,可别再让我见着什么不入眼的事儿。”他这样说,是把这事揽过了,两人赶着连连应诺。
好不容易把那鸡汤端进来,已比平时晚了快一个时辰。小邓子见多铎犹自靠在软塌上,闭着眼,把手覆在眼上挡着刺目的阳光,忙走到窗前把那绣着大幅山水的帘子放下来。
这屋里忽然暗了几分,多铎睁开眼见是他,又看了看窗子,道,“还是卷起来,没的挡了风。”
小邓子怔了怔,看主子的情形倒有几分像刚醒,就仍执着刚放下来的帘子不动。多铎便坐起来仍旧道,“卷起来。左右睡不着,挡着也是白挡。”说罢,走到桌前,取了那白细瓷碗在手里。
这是鸡汤,却不是普通的鸡汤,宫里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钟鸣鼎食?光光这么一小碗汤便不知要熬几个时辰,放多少名贵药材做辅料,怕是连几分火候多大的沙锅都一一记录在案。澄澄的汤面只浮着几丝碧绿的香菜,半分油腻也无,便是药味也是压在汤里头,丝毫闻不着的。他把碗又放下,这样的汤他身体微恙起尊着额娘的意思喝了数日,今日也不知为什么,看了却只觉得无端端地讨厌。
“主子,”他已经走到门口,小邓子在后头低唤道。他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截过话来,“还有些烫,我去走一走,回头就喝。”看自己这个跟班那小心翼翼样子,不由得好笑,转回来拍拍他的肩,“放心,上回不过额娘凑巧过来。现下她随父汗去清池了,莫非还为了这一碗汤赶回来打你板子不成?”
小邓子笑着应了声,想想上回主子心里不痛快,正赶着大福晋进来,一碗汤便摔在她面前。大福晋也不说什么只让人把自己这个近身伺候的给拖下去狠狠打。虽说后来还是给主子劝住了,可自己想起来却着实有点后怕。其实这宫里头,又有哪儿是不叫人害怕的?只是人过着过着,便惯了。
这么热的日子,想来也是能过惯的。
哪一年都不似这一年,不只是那透不过气来的热,还有股叫人坐不住的莫名烦躁。
院子里有棵极大的紫藤,不曾见过开花,想来是因为这北国气息,能够种活已是不错。多铎走到紫藤下,他不过十三岁,脸上已有些爱新觉罗家棱角分明的男子气概,身量却还不及最矮的藤条高,只看着头顶上这片整个院子唯一予人凉意的清绿发愣。
努尔哈赤身体不适已有月余,六十八年的日子里历经大风大雨,金戈铁马中活到这年岁原也是已够羡煞旁人了。偏偏宁远大战中有个袁崇焕,城墙上架起红衣大炮,硬是叫他吃足了苦头,遭了这平生里第一场败仗。他便问自己,是不是老了,倦了,明朝于这江山万里眼看是要守不住,而他也终究是等不着捏到自己手里。
征喀尔喀五部的大胜已放不进眼里去,填不到心底上。
人这样多变,昨日还酾酒临江,横槊赋诗,今日已暮暮沉疴,倦倦离意。
未正时分最是焦金烁石,多铎只着了件香叶纱团蟒暗花夏袍,仍觉得心浮气躁的热。看四下里无人,便把袍袖往上卷一卷,拢到肘上,露出白皙的两截手臂。这宫里不合规矩的事,他早做得多了,也不差这一桩。
这袖子捋上来,他少不得又要去看那道伤疤。军中都是上等的伤药,箭伤早已经收了口,只留下的疤痕有些不平整,却是马上救她又裂开了一次不得不重新缝合的缘故。努尔哈赤虽然宠爱他和多尔衮,但这骑射功夫上头的教导却很严厉,他三四岁时便开始练踢柏木桩子,然后是步射骑射,不到十岁就随军出征,刀枪无眼见得惯了,可想起这平白无辜挨的一箭却总是放不下。想了想又暗笑这没由来的不安,连指婚都求得来了,却还担心什么?前后不要多久,她必是要做自己的嫡福晋。并没什么想不通透的,或许是前些日子太乏了,今日一松泛就想些有的没的,不觉在树下坐着眯起眼来。
努尔哈赤病势时轻时重,拖了数日,朝中自有四大贝勒把持,并无问题。阿巴亥日日相伴左右,寻着大汗有精神的时候,总叫多尔衮与多铎来承欢膝下。两兄弟并不是不明白什么意思,满人没有汉人长子继位的传统,额娘也是为自己今后打算。于是多铎在努尔哈赤那里呆得时间比往日都长,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多,一日下来,总是疲惫得不想再见人,宫里相互倾轧都是叫人防不胜防便着了暗箭的。待努尔哈赤的病有了些气色,便往清池汤泉修养去了。阿巴亥心疼小儿子身体,倒是没让他随行。
小邓子往四贝勒那里走了一趟赶回来,一进屋子却愣了,那白细瓷碗还搁在紫榆小圆桌上,出去时什么样儿现在就什么样儿,硬是连方位都没挪过。正瞅到玄海拿着布蹲在檀木架子下擦拭那横杆儿,忙问,“看到主子了没?”
玄海叫他给无声无息地吓了跳,猛的站起来正撞在架子上头凸出来挂钩上,来不及喊痛先手忙脚乱去扶摇摇欲坠九桃大瓶,小邓子见了也赶上来。两人四只手死死地顶住瓶身,好歹弄稳了,玄海才道,“我来擦了半个时辰还没见着主子进来过。”
小邓子先在心里道声哎哟,转身往院子一路小跑着过去。
“我的好主子,您怎么就睡在这儿,叫人瞧见了还了得?”
多铎被他叫醒时已在紫藤下睡了快一个时辰,这一觉睡得极熟且做了个梦,梦到极久之前的事。睁开眼还觉得亦真亦幻,耳边只记得雪地里那沙沙作响的脚步声,近了又远了,终被小邓子的絮絮叨叨代替,他站起来掸掸袍子下摆的尘土,却发现早给压得绉了,也不甚在意,只往小邓子头上轻打一下道,“精奇嬷嬷立规矩都比你话少,爷早晚得给你唠叨出病儿来。外头热是热了些,总归透气,反倒是屋里睡不着。”
小邓子缩缩头,只摆出一张苦脸来,“这天可是要中暑,大福晋临走前留的话主子听过算了,奴才可不敢左了行事。”
多铎听他提起额娘,心头一颤,却是记起刚才的梦来,本还待说什么竟一句也想不起来,只看向清池汤泉的方向。

过了未时,太阳已经走得偏了,眼看着要落下去,却烧起一片杏仁黄、胭脂红来,那原本蟹壳青的天空叫给染得面目全非,生出一阵无法言喻的感觉,爬在心头上,不是痛苦不是哀伤,却叫人无限惆怅。
处暑之后的日子终究是不再那么长了。
到了屋里,多铎仍往软塌上一靠,只不说话。藤条编的软塌上那一个个交错的藤结疙疙瘩瘩,隔着薄薄的夏袍也感觉得到,却是因为心里有事,身上每一处都分外敏感。
小邓子不敢多问,隐隐只觉得比起主子平日里动辄大怒,这不知缘故的平静更叫他来得害怕。又想主子在外头睡了多时,怕是染了暑气要头痛,忙吩咐去弄碗冰镇梅子汤来,自己去内室取了扇子跪在地上轻轻摇。
多铎眼光一飘,倒是瞧见他手里拿着的是把圆扇,随口道,“哪儿弄来这团扇,看着女气的很。”
这话只叫小邓子停了手,把这扇子拿在手里凑近了仔仔细细地瞧,是这把扇子没错,象牙秋角制成极细的扇柄,绛色纳纱的扇面绣着西厢月色,几行汉文的诗他却看不懂,“主子……”
多铎偏过头来,见他张着口欲言又止的样子,不耐烦道,“什么话你是想说不得说的?还有跟剧嘴葫芦似吞吞吐吐的时候?”
小邓子只得把那扇子递过去,也不知该哭该笑,只答道,“除了这主子要送给雅格格的,这院子里还真找不出第二把来。”
多铎这才醒悟过来,面上微微红了,一把夺过来,斥道,“没见识的东西,连这也敢拿来胡乱使!”嘴上这么说,却不罚他,自顾着小心翼翼地顺那扇沿细细抚了遍。
他拇指上套着那满绿的扳指擦着扇骨轻轻一阵响,倒让他凝神往扇面上看过去,离得那么近只看了个模模糊糊,却柔和得心底的烦躁平静下来。推算齐尔雅真这几天多半该到了,思念得那样甚,到了要见面的时候又是另一番滋味涌上心头。这忽然被提起的期盼让他心里一动,便不再想着梦里头的事。
多铎六岁的那一年,努尔哈赤因为阿巴亥与大贝勒代善“私通”之事勃然大怒,废除阿巴亥大妃的名号,一时之间,朝野哗然。
那风雨飘摇的日子他总是记得的。额娘从父汗那里回来,和往日一般走得娉娉婷婷稳稳当当。一双芙蓉剪水的眼殊不露半分悲伤,亦不见任何失望与不甘,嘴角甚至微微噙着点笑。他一直以为额娘是深宫里一颗夜明珠,在父汗的百般呵护下才灿若星辉,直到她只身带着他们兄弟三人毫不犹豫离去时,他才知道那姣花照水,弱柳扶风的娇美红颜之下是怎样的傲气怎样的坚定。
那一年叫他第一次知晓什么是人心叵测,世情冷暖,叫他深切体会生活中什么叫艰难苦楚。虽然布占泰处处出面周旋,可海真乌拉早已势弱,阿巴亥十四岁被立为大妃,明里暗里虎视眈眈的不知有多少人,等的就是这一刻。
虎落平阳被犬欺,龙翔浅底遭虾戏。
清冷的日子到了冬天越发的难熬,只有阿巴亥依旧淡淡的,视赫图阿拉城中漫天流言蜚语作等闲,努尔哈赤亦无回心转意的迹象。只那漫天飞雪,纷纷扬扬,落到白山黑水之上,亦落到早已冰冷的人心里头,只余空无所依的一片白。
寒风夹裹着冰雪四处肆虐,屋外的地上早已结起了厚冰,这大雪封路,车马难行的晚上竟然有人来访。阿巴亥裹起狐裘,推门出去,风雪天里那个人鲜衣怒马,俊逸的眉眼上沾染着雪气,却温柔如斯。她转回屋里,嘱咐三个儿子不得出来又复离去。
多铎不过六岁最是年少懵懂,顽劣异常的时候,越是不准越是心痒难耐,趁两个哥哥不注意,绕到后门溜出去远远跟着她。
才走了没多远,他几乎便要后悔。狂风凛冽,刀割一般扑面而来,吹打在身上,生疼生疼。逆风而行叫人迈不开脚步,面前的积雪竟一直到他腰际,每走一步都艰难万分。
雪中立着的那个人却岿然不动,只是把阿巴亥紧紧拥在双臂之中,仿佛要把彼此融到血里去,再也舍不得分开,天地之大不过臂弯间的咫尺。
不知过了多久,阿巴亥从代善怀里抬起脸来,两人抵着额细细而语,多铎不敢靠近只看着额娘慢慢放开大哥,神色凄楚,几欲落泪。只这一步的距离,伸手可及却转眼便相隔千山万水。雪地里大哥那一身赭红石榴团花的长袍,像浓重得化不开的血,又像燃烧殆尽的火团,渐渐便要熄灭。
多铎站在雪地里,一时竟忘了动弹,浑不觉手足冰冷。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总对父亲有一种英雄般的崇拜,何况努尔哈赤一世枭雄,睥睨天下,万人景仰。可眼前的情景,一颗幼小的心只丝丝抽痛,隐隐懂其中的含义却不愿相信。自幼额娘对他宠极爱极,尤甚于两位哥哥,真是千依百顺,但有所求,无不应允。而代善大他近三十岁,长兄若父,总是微笑着任由他胡闹,爱怜之情溢于言表。
惊讶之下为父汗不甘,然而看了大哥黯然离去却不知为何又生出一股哀怜之意,竟更甚愤怒。他也曾那样想过,父汗二十年前便是这个样子吧,只是定多了戎马倥偬之气。大哥虽然也是南征北战,却始终留有那一份称之优柔寡断易不过份的温柔近人。
半年又过,努尔哈赤派了大队人马接了他们回界藩山城。额娘复立为大妃,父汗见到他仍是一般的宠爱,仿佛那一年都是空白不存在的。
唯有,大哥已不再是汗位继承人。
唯有,额娘眼中再也不曾翻滚起泪水。
许多年后,多铎才隐隐听人提起当年,父汗让大哥在嗣位与让额娘恢复大妃地位之间选其一。大哥什么都没说,只让人将那正红镶红两面领旗送入宫中……
天命十一年八月十一日未时,一代天骄努尔哈赤崩逝于离沈阳四十里的叆鸡堡。
多铎跪在灵前,左右都是人,满满当当晃得眼花。泪水一次次流下来,落在冰冷的地上,小小呜咽却淹没在震天的哭声中。多尔衮伸手揽住自己这个泣不成声的弟弟,面带冷峻看向跪在前头的十几位兄长……
昨日恍然一梦,好似一语成谶。
一切快得那么不真实。半夜多铎从灵堂出来,天上挂着一轮冷清的月,并不比昨日更圆一些,月光洒满庭院,院左吊丧的大幡张牙舞爪像要吞噬这叫人窒息的惨淡。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只想起她来。想起分别时她过来替自己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赏了扳指之后,她还从未主动做过什么,有一种刻意的疏离。想起她白皙纤细的手指轻划过自己胸前绣着的团蟒,便觉得那蟒从没看起来如此可亲。想起她脸上因为沾染了离别的气息,有两分魂不守舍的不安,那时却叫他高兴,她口上如此生气,却毕竟也是舍不下自己……
齐尔雅真的那份倔强,隐隐与额娘一般无二。他不过是等待,便如当年大哥风雪天里等着额娘,就是一生一世都要等下去。耗尽了这一生,还有下一生,下下一生。
一路上有人给他请安,他恍若不见,只走到那门口。
微微犹豫还是推开了门,跨过门槛的那一霎那他又想起了额娘微笑着目送大哥离去,仿佛曾经的种种刁难,过往的种种苦楚都不存在,仿佛冰山消融,春暖大地。路的尽头,大哥勒马回望,最后看了额娘一眼。
这一眼,便要看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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