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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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时的寂静,只听见二人涕泣之声。这时马上青年却又到那个金漆车座前去请示了。对于车厢内的那个神秘人物,寇英杰内心充满了好奇,他好几次向着车厢内看去,都有碍于深悬在车窗内那袭金色窗帘,而难能一窥庐山真面目。这一次,他的眼睛,情不自禁的看了过去。事情竞是这么凑巧,就在寇英杰目光方自看过去的一瞬间,正好起了一阵风。风势虽然不大,却也不能算小,刚刚好能够揭开那袭深垂的车帘。就在那袭金色的车帘猝然揭起的一刹那,寇英杰锐利的目光,已经直视进去。在他想象中,车厢内那个人,既然生有如此大的一双儿女,必然是一个十分苍老的年迈老人了。
事实上却是不然,就在车帘揭起的一刹那;他所看见的,竟然是一个翩翩儒家仕子打扮的中年人物。虽然不过是惊鸿一瞥,可是这一眼他却看得十分仔细,那是一个白面微留短须,看上去顶多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给他的感觉是:冷漠、端庄,略带有三分木讷的体面读书仕子。这样的一个人,说他是绅士学子,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如果要说他是武林中黑道人物,可就令人难以相信。寇英杰的这些感想,不过基于一窥之下而滋生,随着那扇窗帘的合拢,也就再也难以一窥对方的庐山真面目。
他心里正自在忖思的当儿,却见那浓眉青年已领命回身,高声向着伏地的两名汉子宣道:“总座特别开恩,你二人谢恩速速去吧!”二汉子乍闻之下,几疑身在梦中,呆了一下,才慌不迭的向着金漆车座频频叩头称谢,又转过身来向马上兄妹二人叩头伏拜,行礼之后,双双站起来,抢跃上马背,陡地带过马缰,急急策马而去。
旁观的寇英杰,看到了这里才不禁舒了一口气,他原本认为这两个人多少会遭受到一些惩罚,却想不到对方竟然这么轻松的就放过了他们,未免有点出乎意料。
他似乎放心得太早了一点!
就在尉迟田与曹金虎的坐骑,方自策出的一刹那间,就见那个浓眉青年冷笑一声,右手二指陡然向外一探,虽然是夜色里,却仍然清晰的看见,自他一双指尖,倏地飞出了一双极为细小的银光,细若牛毛的两缕银光,映着月色只闪得一闪,前行的尉迟田与曹金虎,已各自发出了一声惨叫,双双由马背上翻滚下来。
月夜里,远远只见二人在地上叫嚣滚翻了几下,便不再移动。倒是那两匹失主的坐骑,仰首迎着夜月,发出类似无主的悲嘶之色,形景倍觉伤情。
这番情景,看在寇英杰眼中,一时为之瞠然。
却见马上那个长发少女面色突变,含着责怪的口吻,转向其兄道:“二哥,你这是干什么?为什么要用‘弹指飞针’取他们性命?”
浓眉青年冷笑一声道:“父亲授意我全权处理此事,无威信不立,这是我们铁家门的信条!”说罢他举了一下手,大群马队连同那辆金漆座车,俱都开始移动,浩浩荡荡直向前面行进。
现场只剩下两骑人马——寇英杰与那长发少女。
后者在车队方自离开的当儿,徐徐策马一直来到了尉迟田与曹金虎的尸身旁边,她默默地无言低头注视着地上两个人,**坐马颇不安宁的围绕着两具尸身转着圈子,凌乱的蹄步,践扬起朵朵黄尘。
她忽然冷笑一声,原本的些微同情变化为一种无可奈何的自嘲,手上的马鞭子,无意识的挥动着,小蛮靴用力一磕马腹,突地掉过了马头,迎面却撞见了寇英杰。
不知什么时候,寇英杰也同时策马来到了跟前。
四只瞳子接合的一刹那,长发少女微微怔了一下,忽地带住了马缰。她蛾眉微扬道:“你!”
寇英杰抱拳道:“寇某方才承姑娘之情,得免遭难令兄之手,在此先行谢过!”
长发少女眸子向前面的马队瞟了一眼,大概认为还追得上,也就暂放宽心。盯着寇英杰,她冷冷一笑,轻启白齿道:“既然这样,还不快走你的,我哥哥可不在乎多杀你这个人!”
寇英杰这么近看对方这个长发少女,越觉她肤如凝脂,风姿绰约,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平视自己时,那么冷飕飕的,面对着她的盖世风华,真使得你情不自禁的兴起一番自惭。所幸寇英杰先已在内心,对于这帮子人有了人格上的否定,是以对她的敬慕大大的打了折扣,否则在对方冰容艳姿前,将会觉得无地自容。
平心而论,他活了这么大还不曾与异性打过交道,漂亮的女人,也不是说没有见过,可是十分出色的却是不多。象眼前这个少女那等姿容,当真是毕生仅见。如果说拿来与他记忆所及的任何一个女孩子来比较的话,都有驾临其上的趋势,倒只有老人遗失的那个晶瓶上的美色佳人堪与一较,只是后者不过是空洞而抽象的一幅雕画而已,白是缺乏真实的感触。而眼前少女,却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一个毕生少见的佳人。
长发少女脸上已微带愠色,毕竟是“哪个少女不多情”,碰巧眼前这个寇英杰还不讨人厌,她也就破格的没有发作。“你这个人……”她眼波儿向着前面递了一眼,回眸向寇英杰,笑嗔道:“你刚才说姓什么来着?”
“在下姓寇,寇英杰。”寇英杰抱拳道:“敢请问姑娘贵姓?”
“这个……”仰了一下眼,她绷着微微的笑意:“你要问这些干什么?”
寇英杰道:“姑娘如有忌讳,在下也就不再多问,不过适才听令兄话中提到铁家门,在下推想,姑娘必然是姓铁的了!”
长发少女微微一惊,那双妙目在他脸上一转,颔首道:“知道了就记在心里,你刚才说的不错,这是个忌讳,无缘无故的说出来,可是给你自己惹麻烦。孤伶伶的一个上路的人,干么有好日子不过,给自己添麻烦,是不是?”
寇英杰苦笑了一下,抱拳一拱,道:“谢谢铁……”
“你看,”长发少女插口嗔着:“刚说你你就来了。记着,以后人前人后,千万别提这个‘铁’字!”说到这里低头一笑,那双略似含情的眼睛向着寇英杰看了一眼,“挺大的人了,这些还要我关照你吗!”
寇英杰怔了一下,脸上有些腼腆。
“噫?”她忽然注意到那匹马,“好漂亮的一匹马!是你买的?”
“不,是在下捉的。”
“捉的?呀!别就是那匹叫黑水仙的马王吧?”
“姑娘猜对了,就是这匹马!”
“唉呀!我爹爹想死了这匹马!”说着,她就跳下来,走过去细瞧着那匹黑水仙,又伸手爱抚了一下,脸上闪着极度的欣悦,“真美!真漂亮!”
抬起头她看向寇英杰,由衷的赞道:“你真是好福气、听说张家口马市上悬赏万两银子要买这匹马哩!”
“但是在下并无意出售!”
长发少女收回手,向前面看了一眼,忽然道:“光顾得说话,我要走了!”玉手轻翻,已拍向那匹坐马的鞍沿,也就在她手面轻沾皮鞍的同时,娇躯已云也似的翻起,轻巧的骑上了马背,那份利落可就不用提了。紧接着她右手一带马缰,**坐骑长嘶一声,陡地调头飞奔而去。可是那匹白马方自跑出去丈许以外,她却又突地勒住了马缰,那么俏皮而略似依依的回过头来。
四只眼睛再次的交接之下,寇英杰不知怎么的只觉得脸上一热。
“我还忘了问你,”她注视着他道:“你这是上哪儿去!”
寇英杰说道:“还说不一定,打算取道入关!”
“好!”姓铁的姑娘含着浅浅的一抹笑靥,道:“也许咱们以后还会有机会见面。”把背后那顶皮帽子拉上来,象是逗乐又象是多情的,微微的摆了一下手,小蛮靴力磕马腹。那匹神骏的白驹,驮带着她临别的情姿,一径的去了。似是出弦的一支箭,却是那般的醒目,在这即将破晓前的沉沉夜色里,那般不着痕迹的去了。
目送着她的背影,寇英杰有一种说不出的依依感觉。他到底并非性好渔色之人,当他的眸子转回到地上的两具尸体时,内心却不禁又浮起了一丝伤感,和莫名的一番悲愤。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在他看来,眼前这两个人,无宁是为他而死,如果小五龙不是死在自己手里的话,论罪降罚无论如何是轮不到他们两个头上来的。铁氏兄妹与金漆座车的那个神秘人物,无异的必是武林中黑道上的一股可怕的势力。由方才他所目睹的一切,进而推想,这铁家一门,必然是黑道上一个极有威力的强大组织。
金漆车座内的那个文士模样的人,必然是这个组织的魁首,足堪认定,只是这些人,忽然出现在边远的沙漠旷野地区,又是有什么作为?
他虽然应该称得上武林中人,毕竟他以往所过的日子太单纯了。也许从今天开始,他已正式卷入了武林中复杂风险的漩涡里,只是毕竟这些体验在他目前看来,都还太陌生,太不习惯了。为了表示他内心的一些歉疚,他把尉迟田和曹金虎两具尸体埋在了沙漠里。
凌晨的寒意袭来,他已把这个工作做好,身上由于劳动出力的缘故,反倒感觉出暖烘烘的。陡然间天光大泻,东方原是鱼肚白色的天际,刹那间着了大片紫气,穹苍里立刻弥散了强烈的昼光,他抖擞了一下精神,翻身跨上坐骑,认了一下方向,遂策马顺着这条河流一路奔驰下去。他脑子里记得在接近上都不远的地方,有个市镇,叫做四郎城,适在上都河所经,颇有舟商之利,那里有一处很大的渡口。
事实上那处河渡,也是附近千里内外唯一的一处官渡。
那么郭老人诗句中所指明的黄昏渡口,必然是指的那个地方了。不知怎么回事,自从前天与郭老人那次邂逅之后,老人在他的记忆里,竟然留下如此深的印象,而每一次憧憬到老人形影时,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意,那是一种对故人的依念,竟然会安排在一个素无相往的陌生老人身上,的确是有些匪夷所思。
黑水仙忘命的一程奔驰,在晌午时分,寇英杰已经远远看见了四郎城城廓的影子。
在长久露宿风沙的艰苦行程之后,此刻首度接触到人烟聚集的一处象样市镇,内心真有说不出的喜悦!
四郎城在围绕上都一连串的大小市镇里,算是很富庶的一个地方。
市镇虽然不算大,但是尚还整齐,商业也很发达,人种很杂,居民除蒙人回人以外,多数都是由冀、晋二省移居来此的汉人,流行北方的官话,是以寇英杰策马进得城来,首先就有一种亲切的感觉。这地方,他以前来过多次。
市北有一块招牌“九里香”,是个姓马的回人开设的客栈,前面经营饭馆,后院有两排客房供人住宿。门面很小,长长的一间门市堂房,摆设着两排白木案子,木案两侧放置着两列长板凳。
原来是白色的粉墙,早已为油烟所熏黑,就在半黑不白的墙壁上,横三竖四的贴着几张红纸条,昭示着几样酒菜的名目。
当然,这种地方要想吃什么讲究的东西,那是不可能,无非是大锅烧烤的牛羊肉,还有一种用平底锅烤出来的锅饼和小米粥。能吃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寇英杰独自个要了两角酒,切了一斤肉,就着饼和粥吃了一个够。
他那匹爱马由他亲自陪着一个伙计牵到了马槽里,这样他才安心的在栈里歇息了下来。栈房里睡的是火炕,倒是暖烘烘的。他虽然骑马奔驰了大半天,倒也不十分疲倦,黄昏前后,他独自牵着那匹马踱出客栈,在街口一家专门钉马掌的铁匠店里,为那匹爱马黑水仙削平指甲,钉了四块蹄铁,又修剪了一下马蹄上过量的毛,整个的梳理之后,这匹黑水仙看上去可就更神骏了。
不知是谁看出了这匹马的来头,张扬了出去,顿时引起了许多好奇的人围看。
寇英杰拉马步出时,身后跟满了闲人,大家对于他这匹马无不赞赏有加,甚至于还有一个专营马市生意的人,毛遂自荐的上来与他搭讪,愿意介绍一个人用五千两银子成交,而他本人却要从中抽取一成的佣金。对付这些人,寇英杰只得耐着性子解说了一番,力言自己无意卖马,后来问的人多了,他就干脆否认这匹马是黑水仙。这么一来,果然打消了很多人的兴头。
他骑着马踏过了一条石板道,远远的可就看见了那道源远流长的上都河。这道河源流自“沽源”县境,绕上都而入热河,为栾河上流,河面甚宽,为这地方唯一可行舟泊的河流,两岸舟泊如云,来往频繁,货商云集之处,设有渡口,两岸并有堆放货物的仓棚,设有茶馆,马棚,人物闲杂,吵闹乱嚣得很!寇英杰察看了一下地方,无意在此逗留。好在他与郭老人的约会,是在明日黄昏,正好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供消遣。
说到消遣,着实也没有什么地方好玩,这次他北出长城,深入大漠,实在说就是旨在这匹宝马黑水仙,马到了手,反倒觉得一身悠闲,有些无所事事的感觉。当然,在沙漠里见识了很多事,也目睹了一些所谓的奇人。这些人,这些事,直到现在他还是讳莫如深,难以想象得透。无论如何,他却是增长了见识,颇有不虚此行的感触,至于明日即将见到的那个郭姓老人,他内心更是充满了新奇与幻想。不可否认,郭老人必然是一个风尘中的异人,他那身出奇入化,高不可测的武功,的确令人神往,那种悠闲雍容的风度气质,更令人由衷的倾慕。寇英杰下定了决心,暗许明日黄昏时分,果真要是见到了他,一定要好好结交这个人,就是他无意收下自己这个徒弟,也得要与他攀上一个忘年之交。想着想着,眼前已来到了江口,但见一艘艘帆船,停泊在岸边,舟夫子正把盛装在草袋里的盐包,一袋袋的抬到船上。盐、铁、皮毛,是这地方大宗的出口货物。当然,最著名的一项产物,却不为外人深知——那是黄金。包括沙金与山金,这里储量都很丰富。
一想到黄金,倒使他意外的发觉到水面上的一艘金漆大船。那是一艘极具气派,吃水量极重的双桅四帆的金漆大船。其实,在他发现这艘大船以前,这艘豪华的大船早已吸引了上千人的注目。这些人在距离舟泊处的岸边,集结成一片人潮,远远的向着那艘船注视着。

这可又是一件不常见的新鲜事儿。
寇英杰忽然发觉到这几天的所见所闻,竟然比以往二十年的阅历,就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更丰富得多。在昨晚那辆金漆豪华马车尚未褪除记忆的此刻,再次的目睹着这艘更为鲜明夺目的金漆座船,确实使得他的内心激荡出一些不可名状的遐思。
这艘船就气势,排场,色泽,吨位,无论哪一项来说,都使得附近任何一艘船,黯然失色。也许是它的体积太大,吃水量过重,使得难以靠岸,非要停泊在江心不可。
绚丽的阳光,照射在黄金色泽的船舱上,反射出五彩缤纷的漫天霞光,水面因以泛染出万点金星,一江异彩。莫怪乎两岸的这些人都看傻了。
众口纷纭,莫衷一是。有人猜说是帝王出巡,又有人说是蒙古亲王入朝中原,路过泊舟,又有人说是某一巨商莅临,还有人说是留居关中的“金大王”来到这里收购黄金了。抱持后者传说的人最少,然而寇英杰却以为这个传说较诸其他各项都更真切得多。骑在马上,他打显着这艘金漆大船的结构式样,只见船舱共分三层,当得上是名副其实的楼船。那些漆着金漆颜色的船舱,都配有雕着各式镂花式样的门窗,舱门处深垂着珠帘,难以看穿舱内的一切,船长七丈,宽三丈,当得上“巨舟”二字。
寇英杰随即又注意到,就在这艘大船的船头与船尾甲板上各置有一个三足兽鼎,鼎面亦漆以金色,由鼎内袅袅冒着一股白烟。看样子象是祭祀用的。就在这艘金漆楼船的舱面上,前后左右,每面都站立着一个身材伟岸的黄衣汉子。黄衣汉子腰间都扎着一根同色的丝绦,每人头上戴着一顶黑皮便帽,空着两只手,却不见携带兵刃,但有一副专一侍卫的神态,倒与昨夜那些开道的马上汉子神态相似。
一想到这里,寇英杰由不住心里怦然一动,初步判断,昨夜的金车,与今夕的金船,他们之间可能是一路的,即使不是一路,也必然有着某种关联。想念之中,即见那艘金漆大船之内,忽然涌出来了七八名青衣大汉,合抱着一条踏板,使之搭向岸边,即见舱内步出一个身着蓝色缎衣的矮瘦老者。
这人生就的一双三角眼,两撇扫帚眉,后背微微上弓,偏偏两只手显得较常人长了许多,直直垂在前面,衬着这人的一对招风耳,那副样子简直象煞是一只猿猴。只是猿猴当然不会有这等雍容华贵的姿态。手上搓着一对虎眼玉核桃,瘦若鸡爪的一只手腕子,竟然佩戴着一只碧绿碧绿的翡翠镯子。
寇英杰甚是纳罕,他还是第一次见过男人戴镯子的,由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
即见那蓝衣老人方自步出舱,大概碍于众人的围观,有点不大高兴,眉头皱了皱,却也无可奈何,嘴皮子动了一下,象是关照身边人什么话。他身边一名黄衣汉子顿时应声跑向后舱,须臾由后舱牵出了一匹红鬃骏马。
黄衣侍者牵马由踏板上走过彼岸,只见搭板上下摇晃着,两岸众百姓俱都发出了惊嗟声。那个蓝衣的矮小老人,却紧紧的蹑在马后一齐步下踏板。
寇英杰立刻发觉到老者身手不凡之处,他虽然象是有意作出一副十分仔细的神态,其实他足下却稳健得很,一任踏板上下摇晃,那双脚步却象钉在踏板上一般的实在。
人马到达彼岸之后,黄衣侍者鞠躬弯腰的向老者告退,后者不耐烦的挥了一下袖子,遂即翻身上马。面前人纷纷让开,即见蓝衣老人沉着一张雷公脸,霍的抖动绳索,**坐马,已绝尘而去。黄衣侍者遥遥伫候着老者远去之后,却又现出一副大剌剌的模样,两只手象赶鸡也似的驱散着两侧的百姓,咳了一声,吐出一口浓痰,才由踏板上踱回座船。那座踏板随即又由原来的几名青衣汉徐徐抽了回去,一切又回复到原有的样子。
寇英杰心里一刹那间又想起了很多很多,只是,这些所联想的事对他未说,实在也都是不关自己的闲事。所谓“事不关己”,人对于不关自己的事情,多半都抱着一种观望的态度。
返回到客栈以后,天已经黑了。安置好了他那匹黑水仙以后,他转到前面饭馆用饭。首先人目的是店前所拴着的四匹枣红色的大马,马的状态以及其上的鞍辔、扣环,看起来好眼熟。再向店内食座上一打量,内心禁不住又是一动,原来里面已先有四位贵宾在座。这四位客人一入目光,顿时使他联想到昨夜所见到马队中的四个人。虽然那时是夜晚,仅仅凭着月光看不清楚,可是这四人的衣着、神态、服式以及拴在店外的四匹马,都使他确定这四个人必是追随那辆金漆马车的马队之一。这一点,他确信不会认错。
店掌柜的对于这四个人很是巴结的样子,摆了满桌子的菜,开了一坛酒。
“酒能乱性”,这句话真没说错,也许是多喝了几杯酒,也许事情做得很顺利,反正眼前这四个家伙嚣张得很,完全失去了昨夜寇英杰所见时的那种谨慎刻板的风度,变得很是放浪形骸。
除了这四个人以外,另外还有几个客人在用餐,大概碍于眼前这四个人声势,都远远的坐在一边。座位本来就不多,如此一来,寇英杰只好在靠他们很近的一个位子上坐下未。
四个人高谈阔论着,杯到酒干,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寇英杰的来丝毫也不曾引起他们的注目。于是,寇英杰根本无须注意倾听,很自然的也就听到了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
一个红脸塌鼻汉子的声音最大,样子也最嚣张。这时只见他大口吃了一块肉,干了半碗酒,大大的吐了一口气,操着很浓重的关西口音道:“总座吃肉,咱们喝汤,这‘秃子跟着月亮走——沾光’!”话出声,仰起脖子,情不自禁的大笑起来。
他对面一个黄脸汉子频频点头,由鼻子里走出“哼”的一声。
“这叫走运!”他慢吞吞的说:“谁看得出来,一个干瘪的糟老头子,会是名闻西北的‘金大王’?他这么一死,西河两个矿场,可全落在了咱们头儿手里了。听说他那两个矿场,一年能产整车的金子!这不是飞来的一大笔财富吗,活该咱们头儿走运。”
另一个矮个子忿忿道:“你也别说,这个金大王那身本事还真不赖,要不是我们头儿亲自出马,谁也不是他的对手!”
红脸大汉道:“那当然,他要是没两手,能在西北道上混到今天?”
“这老小子听说发大财啦。”
“听说……”矮个子把身子向前倾过来,一只手遮着半边嘴道:“听说咱们头儿早年就是叫这个老小子给逼出西北地面,而且在这个老小子手上吃了苦头,所以这一次咱们头儿是决心要面子来的。”
“岂止是要面子?”红脸汉子笑道:“简直是要命。”
矮个子说话似乎比较保守一点,而且并不似其他三个人那么乐观。
“话可是说回来了,”他耸着眉毛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你们看出来没有?咱们头儿,自从七里桥回来以后,可就没下过那辆马车。”
七里桥这个地名好熟,寇英杰心里一动,可就由不住聚精会神的往下面听了下去。
红脸大汉一怔道:“怎么,你是说咱们头儿受了伤?吃了那个老小子的亏?”
“我可不敢那么说,”矮个子赶快的否认,并且加以解说道:“我只是觉得,头儿脸色不对,一回来就上了车,到现在都没有下来过。”
另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瘦汉,立刻加以证实:“对了,”他说:“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道理,不知道你们注意没有,大小姐亲自拿着痰盂进去,出来的时候,车把式老侯看见了,痰盂里的都是血。”
“啊!”红脸汉子道:“是听有人说,谁也没有看见。不过大小姐倒是哭了!”
“妈的!还真有这种事?”黄脸大汉扬着眉毛,眼睛发直的猛摇着头,说道:“凭咱们头儿那身通天彻地的本事,居然会在那个老小子手里吃了亏?这……这话,我实在不敢相信。”
“老哥呀,这话可不能说满了,”矮个子左右看了一眼,声音放小了道:“你忘了咱们头儿过去怎么关照我们的?”
“怎……么关照的?”
“头儿当年不是说过了吗,他平生有三怕,其中之一,可就是这个老骆驼。”
老骆驼三字一经入耳,邻座的寇英杰,陡地打了一个寒颤,由不住内心大大的跳了一下,他连饭也不吃了,急着一听下文。
在座的三个人,听了那个矮子的话,似乎陡然记起来,一时都呆住了。
红脸汉子点着头道:“对了,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了,咱们总坛主的确是说过这句话,可是话可得说回来,那是当年呀!”他嘿嘿一笑,又干下半碗酒,还把空碗翻过来,亮给在座每个人看,很海量的气派,“无论如何,那个老小子,这一次可是栽在我们头儿手里,这就叫一招还一招!”寇英杰坐在一边,只觉得脊椎骨里向外面直冒着冷气,他脸上的神色都变了。
他心里急欲想知道的一句话,终于有人代他问了出来。“那个老小子到底死了没有?”问话的是一直很少答腔的那个瘦子。答话的仍然是那个矮个子:“详细情况谁也不知道,头儿独自个一个人去赴的约,连少爷小姐都没跟着。不过少爷私下传的话,说是头儿已把那个老小子给料理了,这话当然可信。”“当然……当然,”红脸汉子点着头,说道:“咱们少爷这个人,我是最清楚,平常虽是目空一切,可是,说话最实在,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他说把那个老小子给干掉了,准没有错儿。”
“可是,尸首呢?”瘦子挑着眉毛道:“人死了总得留下尸体呀!总不能说他自己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吧?”
“这个……你也别慌,”红脸汉子很自信的道:“少爷已经带着人找下去了,而且大船上的鹰九爷听说也出来了!”
矮子小声道:“鹰九爷听说是为了瞧老爷子的伤来的。这话可不是我说的,也是老侯传出来的。”
老侯是那辆金漆座车的车把式,是以很多事他独能先知。
“老侯又是听谁说的?”
“是听小姐说的。”矮汉子斟上半碗酒自己干了。他冷冷一笑道:“无论如何咱们老板这个仇是报了,对方的地盘也夺到手了,他老人家那身本事就算受了点小伤也不要紧,咱们哥几个论功行赏,每人十两黄金落在了腰里,却是实情。”
“对了,”红脸汉子呵呵笑道:“当乐且乐,吃了饭咱们邀上老马,叫他带咱们找娘儿们去。”一提起这档子事,大家都乐了。
话题可就由方才较严肃的一面一转而变为风流的男女之事,越说越不象话,听到后来简直下流得不忍卒听。寇英杰实在听不下去,再者他忧心如焚,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焉能再坐下去?匆匆站起来会了帐,步入后面客栈。他的心似乎是破碎了般的痛苦,一双脚步也似较先前大为乏力。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对于一个可敬的老人的猝逝而感到伤心、沉痛、遗憾和无比的惋惜。返回到客房里,他没精打采的坐在土炕上,心里燃烧着一种说不出的悲痛和愤恨。虽然到目前为止,他并不能认定方才那四个人所说的那个“老骆驼”就是他所认识的那个郭老人,然而他隐约感觉到他们所说的那个人就是他了。他所以有这般感觉,是因为把“黄金”、“骆驼”以及老人那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加以连串,进而联想推理的结果。有了这么许多的因素,“老骆驼”就是郭老人几乎已成事实,最后只等待着事实的呼之欲出。
土炕被烤的热烘烘的,然而他的心却似冰般的寒冷,内心更没有一点点洒脱的意识。其实郭姓老人与他交往,不过是那么的浅,似乎不应该对他有如此深的依恋情谊,然而这种莫名其妙的情谊就是这么奇怪的产生了。这两天以来,每当他一静下来的时候,他总会情不自禁的想到这个人!每一次,总会在他内心留下一些兴奋,一些希望与不着边际的幻想。
长久以来,“希望”一直是支使着他生命更趋于坚强的一种原动力。现在,当他正为着他未来补织成第一个美好的希望时,却不幸这个希望刚刚开始萌芽的时候,竟然就遭到了无情的摧残打击。想到那个不幸的老人,他一时黯然神伤。
由方才那些人的闲谈对话里,他大概可以确定几点事实。一:郭老人大概有“金大王”这样的一个绰号,他有两处盛产黄金的矿场,产量甚丰,但是,这两个矿场,目前已可能落在了他们手里。二:郭老人与金漆马车内的那个铁姓黑道魁首,早年结有怨恨,姓铁的当年曾是郭老人的手下败将,并被郭老人驱出眼前势力范围,铁姓此番前来,目的乃在洗雪前耻。三:这次赴约的结果,双方见面的地方在七里桥,金漆马车内的铁姓黑道魁首,虽然带了这么多的人,但是他却恪守着武林中的规矩,并不以多为胜,双方赴约的时候,除了双方当事人本人以外,并不曾有任何第三者在现场,似乎可以说是一场很公平的比斗。四:比斗的结果,郭老人输了,而且输得很惨。听他们的口气,很可能郭老人已经丧失了性命,而姓铁的那个黑道魁首自己却也受了伤。伤势据他们说虽然并不重,可是寇英杰私下判断,必然很严重,只是并没有性命之危。最后的一点结论是,郭老人虽然被称为是死了,然而却多谜结,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的尸体还没有被发现,目前正在搜索之中。
把整个过程做了一番推理的思索之后,寇英杰立刻觉得兹事体大,自己应该马上有所行动。如果郭老人已经死了,那么务必要找到他的尸体,看看是否有机会为他运交故里,也算做了一件侠义之举。如果郭老人侥幸没有死,那么更应该对他伸出友谊之手,在他危弱之际,救助他脱离险境,也算是成全朋友之义。这么想着,他越发觉得应该立刻付之以行动。
他匆匆把身子收拾了一下,拉开风门,步出室外。迎面就见一个小二端着一壶茶,刚要向自己房内走来。寇英杰道:“快去把我的马牵出来,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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