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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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老头净手之后,取针在手,道:“姑娘请平仰在床。”
郭彩绩注视向他,道:“大夫你叫什么名字?”
费老头谦虚的道:“小老儿姓费名谦,不劳姑娘动问。”
彩绫冷冷地道:“你下针要特别小心,要是有一点不对,可怪不得我手下无情,你给我扎吧!”说罢,遂把身子躺下来。
费谦怔了一下,遂即笑脸称是。对方是个坤客,他不便要求解衣,好在他针术高明,隔衣认**,百无一失。只是彩绫深精**理,他每下一**之前,都须要有明确解说,才可下针,如此十数针后,已紧张得冷汗淋漓。
郭彩绫显得异常疲惫,费老头收针而起,言明须三天连续下针之后,才可见功,随即告辞退出。
在走廓的另一端,刘二拐子在等着他。乍见之下,刘二拐子紧张复兴奋的走过来,道:“怎么样?成了没有?”
费谦回头看了一眼,拐向墙角,刘二拐子跟过来。费老头摇摇头道:“实在没办法下手!”
刘二拐子顿时一怔,道:“怎么会?难道她没叫你扎针?”
费谦道:“扎是扎了,但是这个姑娘却是聪明得很,实在是没办法!一个弄不好,只怕我这条命就保不住了,刘爷请转告大当家的,就说这个钱我实在没办法赚,我也不敢赚。”言罢,抱拳作了个揖就要告退。
刘二拐子一把抓住他道:“站住。”
费老头脸色发白地道:“刘爷……这……你不能强人所难呀!”
刘二拐子冷笑道:“姓费的,你给我听着,大当家的交待的事情,你非办不可,要是你敢不遵命行事,我看,你是不想在这个地方混了!”
费老头发呆地道:“这……我不是不听,实在是没有机会,这个姑娘可不是好惹的呀!”
“当然不是好惹的,”刘二拐子道:“给你三天的时间,用针也好,用药也好,反正把她给摆平就没你的事了。你还有机会,先回去吧!”
费谦还要分说,刘二拐子已掉身而去。剩下发呆的费谦,他似乎也只有翻眼的分儿。
夜,雨声淅淅。
郭彩绫在床上反复辗转着,只觉得遍体发热,百骸尽酸,她从来不曾这么难受过,敢情是病势大发了。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觉得口渴难耐,挣扎着方欲坐起,忽然她接触到了一个人的背影,那个人端正的坐在书案前,正自书写着什么。豆大的一点灯光,衬映着这个人魁梧的背部轮廓,他穿着一袭紫色长衣,脑后的两条风翎缎带,勾画出对方的翩翩风度。
郭彩绫猝然一惊,眸子里迸现出寇英杰昔日的风采,记得马场初见时,对方正是这等装束。这时所见的背影,更是一般无二。一时间,她惊喜复惶恐,紧张的出了一身虚汗,仿佛精神大振。
“英杰,是你……么?”这几个字一经出口,两汪情泪已禁不住夺眶而出。
那个人先是一愕,放下笔,轻轻的发出了一声叹息,却没有立刻回过身来。
“英杰……你好狠的心……”彩绫落着泪:“我找……得你好苦……你……”
那个人仍然没有回身,似乎又发出了声叹息。
郭彩绩睁大了眸子,她想下床,只是遍体发软,哪里用得上力道。
“寇师哥……”她喘息着道:“你还在生我的气么?我对不起你……我错了……是我错了……”眼泪就象是断了线的珠串,点滴的洒落床旁。她哭得那么伤心,象是小女孩那般无依:“这一年半……我找得你好苦……英杰……你怎么不说话?你回过头来,我有……要紧的话要问你……我……”彩绫用力地撩开了身上的被子,作势想下床,却是力不从心地又躺了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坐在桌前的那个魁梧汉子,才缓缓地回过身来。
是一张男人的俊脸,鼻直而挺,目俊而朗,但是,却不是寇英杰。
他是卓小太岁,卓君明。
黯淡的灯光下,两张脸都怔住了。
对于双方来说,都大为尴尬,太窘了。尤其是郭彩绫,在一度惊恐张惶之后,简直难以自处。她想发作,只是发不起来,想走,走不动,失望、悲恸、羞涩……数不清的几百种因素,一下子忿集着她。忽然间,她觉得一阵头昏目眩:“是……你卓君……明?”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全身瘫痪了下来。背过身子,把脸埋在胳臂里,一时只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忍不住悲恸地痛泣出声。
桌前的卓小太岁,一年多不见,他的气质变得深沉多了。那双昔日散放着朗朗神采的眸子,却因过多的沉郁,显得更为深邃,丰润的双颊,也微微陷入,看上去消瘦,浸淫着苍劲风尘之色。他缓缓由位子上站起来,走过来。
郭彩绫突然止住了伤心,用着那双含满了热泪的剪水瞳子逼视着他。
卓君明后退了一步,在距离床前约五尺左右站住。
“姑娘久违了!”他呐呐道:“听说姑娘玉体违和,特来探视,本想留书作别,却没有想到反而惊扰了姑娘,实在罪过!”
郭彩绫含有责怪的目光,仍在逼视着他,深深谴责着他的孟浪,只是对方明显的一番好意,她也不能过于有悖人情,说他些什么。
她认识他很久了,从第一次赛马大会上,就见过他。她知道他就是在盛京地面上极负盛名的卓小太岁,他拥有的那匹好马紫毛青,更有“八荒第一名驹”之称,脚程几乎比她的那匹火雷红更要快,只是他却有意无意的,在每一次的赛马大会上,总让她跑上个第一,他自己却居第二。就是这样,他才在她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并且也知道他武功极高,人也风流。就是因为他风流,她才不理他。还记得年前的那次赛马大会上,寇英杰误追误闯地跑了个第一,她盛怒下鞭挞寇英杰一场,若非是这个人的从旁劝阻,那一次真可能会把寇英杰打死。多少年来,这个卓君明,总像是阴魂不散,若即若离地跟随着她。
比较起来,倒是这一年以来,寇英杰出现以后,他才失踪了。现在,他突然地再次出现,又表示什么?彩绫有些茫然了。
然而,无论如何,这个人在她印象里,比起一般人来总要强多了。离乡背井的此刻,能够看见一个印象并不坏的故人,总是一件可喜的事情,虽然这份喜悦因为对寇英杰的过分渴望淡了,然而,对于他,总还能保持着一份起码的友谊!
轻轻地抹了一下脸上的泪,她窘迫地苦笑了一下,道:“你是不该随便进我房子来的。”
卓君明汗颜地道:“姑娘责的甚是。只是义行不顾细节,心里念着姑娘的病,也就不揣冒昧了,尚请姑娘海涵才是!”
彩绫翻过眸子来,看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道:“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卓君明道:“在马厩里,我看见了那匹黑水仙宝马,只以为我那英杰兄弟到了,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姑娘来了。”
郭彩绫微微点头,道:“不错,是我骑了他的马,那你又怎么知道我生病了?”
卓君明道:“是我在饭馆用饭时,听见很多人在谈论姑娘,才知道姑娘玉体欠适,听说姑娘还找了费神针扎针,只是看起来,好象并没有什么起色。”
郭彩绫苦笑了一下,她欠身坐起来,用枕头垫在背后,轻声喘道:“卓兄请把灯拨亮了!”
卓君明应了一声,把青纱罩灯拨亮了一些。这么一来,彼此更清楚地看见了对方。
彩绫脸上**了一片红晕,她手指了一下桌上的杯子,说道:“卓兄,请烦你给我倒一杯水……”
卓君明立刻由瓷壶里倒了一杯水,摸起来也都冰凉了。
卓君明道:“水冷了,我这就到大房去换一壶热的来。”
郭彩绫摆手道:“算了,这些日子我早习惯喝冷水了。”
卓君明轻叹一声道:“一年多未见姑娘,姑娘你瘦多了!”
彩绫淡淡苦笑了一下:“哪能不瘦呢,先是我爹死了,后来又是仇人上门,家里生了许多事情……哪一件也都够我烦的。”说着,她微微低下头,露出粉酥的一截颈项,一种“美人憔悴”伤怀,淡淡地渲染着。
卓君明眼睛移向一旁,再回过头来,二人目光对视。他点头道:“姑娘家门中事,我都听说了。其实寇英杰与我在秦州初见面时,我已拜叩了老伯的灵柩。这次出来,更到兴隆山白马山庄令尊墓前礼拜,只是我去的晚了几天,英杰与姑娘都已先后出走,只会见了两位师兄,甚是遗憾!”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
彩绫强笑道:“我身子一向就好,从来也没有生过什么病,可能是这一次横越沙漠辛苦了些,受了点风寒,才会不支地病倒了!”
卓君明道:“家师留赠给我有几粒驱风健骨丹,能治各种疾病,刚才见姑娘睡着了,不敢打扰,特意留下相赠。姑娘既已醒转,最好现在吃下两粒,我想再过几天,也就差不多可以好了!”
彩绫点头笑道:“谢谢你,我想也没什么大不了。”
卓君明忙站起,自桌上拿过一个小小瓷瓶,由里面倒出了两粒药丸递上。
彩绫道谢接过一看,不禁惊奇地道:“咦,这不是我爹爹的风雷丹么?怎么你……也有?”
卓君明微微一愕。他当然知道师父成玉霜当年与郭白云的一段夫妻之情,那时期夫妻伉俪情深,同室习技,采百药共炼灵丹,这丹药多半是那时候二人共同配制调炼而成的。
这些话要说起来可就远了,眼前也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当时听在耳中,并不解说,只是淡淡地笑道:“姑娘所说的风雷丹,也许与这药丸很相似,但是效果却不相似,姑娘以前可曾服用过?”
彩绫想了一下道:“吃过,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说着即把两粒丹药服下,点头道:“卓兄坐下说话”。”
卓君明自从结识她以来,从未曾见过她这般谦虚待人,不免受宠若惊,微微呆了一下,随即坐下。
彩绫道:“不瞒卓兄,寇英杰蒙先父生前所垂青,收在门下为徒,他千里迢迢运送先父尸身,我和两位师兄竟然误会了他,以至于他师门难留,悲伤出走,如今下落不明,我就是专为这件事来找他的。”
卓君明轻叹一声道:“姑娘的来意,我是知道的。寇兄弟义薄云天,令人钦佩,他是个有抱负血性的人,时时以郭世伯之死与师门荣辱在念,自是不甘寂寞,我猜想他很可能隐居某处,参习郭世伯临终前传授他的武功,此番出世,定是颇有可观了!”
彩绫心里越是难受,当着人前,她自是不会显露出来。卓君明道:“月前我风闻隆中出现了一个了不起的少年奇侠,竟然于一日之间,将隶属字内十二令的三处分舵给挑了,三舵主俱受重伤,那个少年并没有留下姓名,只是武功奇高,江湖上风闻他身法奇特,前所未见,能踏波御风而行,不知姑娘可曾听说过此一传说?”
彩绫微微呆了一下,摇头道:“这个……我倒没听说过。怎么,卓兄莫非以为……”
卓君明摇头道:“这就很难说了,士隔三日,刮目相看,以寇英杰之禀赋,如得高人秘授,并非不可能造就奇功,只是我总觉得太突然了一点,可能是另有其人。不过,这个人居然敢与宇内十二令为敌,却是令人钦佩。我风闻他的神采,真希望与他见上一面才好!”
郭彩绫微微一愕道:“这人姓什么?”
卓君明道:“这个就不清楚了,只是风闻他身法奇特,如金鲤行波,人皆以‘金鲤’称之。”
彩绫登时为之一呆,一时间,她脸上闪现出一片喜悦。
“金鲤……”她神色紧张地道:“你是说这个人外号叫金……鲤?”
“我是听人家这么说的,详细情形也就不知道了!”
郭彩绫轻轻哦了一声,喃喃道:“莫非真的是他……”
卓君明惊道:“姑娘莫非认得此人?”
彩绫摇摇头,说道:“不,我只是瞎猜罢了!”她嘴里虽这么说,可是一颗心却是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若非是身上的病,她真恨不能马上就离开这里,赶到隆中去。然而,转念再一想,寇英杰只不过才离开了一年多的时间,哪里能造就出这等骇人功力,虽然外面传说父亲生前拥有那么一卷金鲤行波的图画,自己却是始终不曾见过。就算是父亲真有此物,以他老人家那等出神入化的身手,多年来都未能参透,又何能敢以揣忖寇英杰在短短一年之内,竟能习透贯通?实在是过于玄想。
这么一想,她不禁又凉了下来,一时之间,就好像心里倒了五味瓶儿一般,越加的不是滋味,恍惚中发出了一声轻叹,随即闭目不言。
卓君明见状,心内雪然。其实他钟情彩绫,更不在寇英杰之下,只是一旦发觉到寇英杰的受命乃是出于郭白云死前托嘱,他旋即打消了一腔热念,一时间万念俱灰。
在过去的年许时光,他就是在那种心情下度过的。经过了一年多长久时光的痛苦煎熬之后,他原以为对此事已经淡忘了,原以为自己已经变得很坚强了,哪里知道那独自建立的心里长城,却是那般的脆弱。此刻,在目睹着彩绫这个人时,他几乎感到要崩溃了,一种难以克制的痛苦情绪,像是澎湃的怒潮,在他内心翻涌着。然而,他必须要忍耐着。他作出了一种几乎不像是他意识支配下所产生的窘迫表情,狼狈的苦笑里交织着隐隐的泪光。
背过身走向窗前,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幻想着面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一种侠义的激烈意义,否定了儿女情长。瞬息之间,他立刻又变得理智了。回过身子来,他打量着彩绫,道:“姑娘,夜已经深了,你好好歇着吧,我会随时来看你的。”
彩绫看着他,呐呐道:“卓兄也住在这个客栈?”
卓君明道:“不错。”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道:“姑娘你也许不知道,这所红水晶客栈的东家李快刀,是本地的一霸,劣迹昭彰,姑娘单身住栈,对于此人,却要防上一防。”
彩绫点头道:“我知道,这个人的一切所作所为,我来前都听说了。我有心要为这地方除此一霸,却未曾想到一上来却病倒了!”
卓君明冷冷地道:“姑娘既有此心,正是英雄所见略同,我可以助姑娘一臂之力。”
彩绫笑道:“卓兄如肯插手,那就太好了。只是我们应该怎么下手?”
卓君明道:“姑娘目前自是不宜劳动,李快刀虽说是一介奸佞小人,但是这些年赚的肮脏钱,实在为数不少,这附近方圆数百里内外,他称得上是个人头,养有不少无赖混混,还有不少江湖败类,依赖他的钱势,也都肯为他效力卖命。”
彩绫冷笑一声,插口道:“就凭这点势力,卓兄莫非就害怕了?”
卓君明道:“姑娘误会我了,就算是不曾遇见姑娘,我也有决心要痛惩此人,只是在动手之前,我不能不把他摸个清楚,以免遗有后患!”
郭彩绫微微颔首道:“还是卓兄想的周到,听卓兄这么说,莫非这个李快刀还有什么权势撑腰么?”
“当然有。”卓君明微微冷笑,说道:“我如果说出了这个人的后台,姑娘就势必更不会与他干休了!”
郭彩绫呆了一下道:“卓兄是说……”
卓君明道:“姑娘也许还不知道红水晶的后台势力。不过我说一个人,姑娘一定认识。”
“是谁?”
“鹰九。”
“鹰……九?”彩绫睁大了眼睛道:“卓兄说的莫非是鹰……千里?”
卓君明点头道:“不错,就是这个人。”
郭彩绫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这个名字显然已勾起了她无边的痛恨,关于这一点,只须要透过她那双锋芒内蕴的眼睛即可知道,过了一会儿,她才问道:“卓兄这个消息可靠么?”
卓君明道:“绝对可靠。关于这件事,我是亲耳由李快刀嘴里听到的,不过好象与宇内十二令并没有什么关联,我只听他们谈到了鹰九这个人!”
彩绫徐徐点头道:“这就对了,宇内十二令的总令主铁海棠,已经占有了我爹的两处金矿,他眼睛里岂会看得上红水晶这点小买卖,倒是鹰千里很可能打着宇内十二令的旗号在外面诈财。”
卓君明道:“姑娘说的不错,我也是这么想。不过既然鹰千里插手其间,也不能说与宇内十二令毫无关系,我以为还是应该先把他们摸清楚了,才好下手。”
彩绫显然因为听见了宇内十二令以及鹰千里等名字,想起了父亲的死,家门的恨,颇是难以自己,再加上病势的折唇,看上去确是显得十分衰弱。
卓君明又为她倒上一杯水,随即告辞道:“姑娘还是好好歇着吧,有什么事须待病好了以后再说吧!”
彩绫看着他微微苦笑了一下,点头道:“谢谢你,卓兄。我不送你了。”
卓君明转身离开,一股轻烟似的,投身窗外。
雨还在继续下着,站在廊子里,卓君明回过身来打量着彩绫的住房,只见两面纱帘,被风吹得猎猎起舞。想到了房中佳人,正是年来自己刻骨铭心,昼思夜想的人儿,在昔日,彼此虽未能见面,想起来却每生甜蜜之感,而此刻,虽然相距如此之近,近到深宵对面,剪烛夜谈,却反倒冷漠如斯,而有咫尺天涯之感。
人也,时也,地也,造化之弄人,无复奈何,怅望着纱帘内的荧荧孤灯,怀想着美人的惆怅,正是一种相思,两般消受。卓君明脸上**了冰涩的笑容,这一刻,他真是由衷地对寇英杰深深羡慕。
不可否认,郭彩绫这个妮子已深深地爱上了他,寇英杰虽说是历尽千辛万苦,到头来能够赢得彩绫这般盖世侠女佳人的回心转意,却也是实足的值得了。再回过头来想想自己,一时间,他真有置身寒冰的感觉。
感情的枷锁,他是背定了,道义的趋使,更不能容他抖手一走,火般的热情,转瞬间变作冰渣,硬生生地咽到肚子里。凝睇着敞开的楼窗,忖想着窗内的彩绫是否也如同自己一般的痴?他木呐地转过身子来,目光视处,却意外地看见了通向邻院的那个月亮洞门,在高挑着的彩灯里,渲染出一片桃红光彩。恍惚间,他听见了那种醉人的丝竹声,足下也就情不自禁地向着那扇月亮洞门迈进去。
斜风细雨里,他来到了那处最能**蚀骨的地方——红水晶琴院。
琴院是妓院的别称,卓君明焉能不知。他一向最痛恨假道学,偶尔在心情失意沮丧的时候,也曾涉足过风月场合,那些倚怀送抱的姑娘,固多下里庸俗,偶尔有那姿色出众善解风情的,无不众所往趋哗然取宠,远非他所乐意接近,难得知心二三,春风一抱,却又平添无限惆怅……
任何形式的塑砌,他都厌恶,尤其是姑娘们的虚情假意,更使他无法消受,是以在基本上,他的涉足与一般人的旨趣大相径庭,排愁解爱的意念远过于欲的追求,是以常常空入宝山,在求知心的一笑,得到了足以缓和内在的那种适度,他随即告辞。
有了这种“冷香惜玉”的心理准则,再加上他的翩翩风度,常常是姐儿们争宠的对象,风流的名声,就是这样扬出去的。
今夜,他尤其感觉到心情的空虚,内在的枯萎。面迎着凄风苦雨,使他想到了埋首一醉。如果此时此刻,能有个善体人意的姑娘,用她那双纤纤柔荑为自己浅浅斟上一盏,该是一种灵性上的无穷安慰。然而,红水晶琴院的金碧辉煌,却大大地破坏了他心里渴望着的那种情调。

一辆马车奔驰过来,飞滚的车辆溅起了大片泥浆,如非卓君明闪身的快,怕不溅得一身。车把式长鞭耍了个花梢,马车突地止住,两个随从跳下来,拉开了黑漆的车门。
车上人,那个脑满肠肥,黑得发亮,后颈突出一大块的家伙由车上跳下来。
接下来是一声“客来”的吆喝,那么多的人,一片粉红翠绿,交织着钗光鬓影莺声燕语的姐妹行列,簇拥着胖子进去了。
卓君明恰于这时来到了门前,那么多的姑娘,他居然会偏偏看见了她,她也偏偏地看见了他。
原本是一百个不情愿,打心眼儿里委屈的那张清水脸儿,忽然绽开笑脸,她倏然挣开了胖子的手,彩蝶似的向门外扑来,卓君明也不胜惊喜地迎上来。
“卓相公,”她拉住了卓君明的手百合花似的笑着:“你怎么来了,快请进来。”
一身的绿——翡翠的小袄,紧束着细细的腰肢,柳叶弯眉下面,那双大眼睛,更有无比的俏媚。她就是卓君明昔日在秦州结识的那个青楼姑娘翠莲。因擅歌小令,鼓琴瑟而深蒙卓君明喜爱。
卓君明高兴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翠莲瞟了里面那个黑胖子一眼,后者似乎因为她突然的离开而甚为不满,正向这边直眉瞪眼地怒视着。
卓君明也发觉了,问道:“这人是谁?”
翠莲轻轻一推他,小声说:“走,咱们进去再说。”说着,把卓君明拉到了里面。
迎面又来了几个姑娘,翠莲也没跟她们打招呼,径自把君明带到了一间暖阁里。
这房子里生着炭火,点有一对纱罩红烛,红红的烛光映衬着银红的窗户纸,更有一种旖旎的情趣,垂挂着的珠帘,撞击的叮叮声,像是相爱的恋人在喁喁低诉的情话。
总之,在这里见着知心的人,卓君明有一份意外的喜悦。
翠莲拉着他在一张猩红的缎垫坐下来:“相公您可好?”翠莲眼睛里交织着喜悦的泪光:“一年多没见您了,这会子怎么想着来了?”
卓君明微笑道:“实在说,这一次不是存心来看你,却是意外地碰见了你。”
翠莲耸耸肩膀,撇了一下嘴道:“我说呢!相公您哪会记挂着我们?还不是黄喇嘛卖毯子——早把我们抛在颈子后头了!”说着悻悻地垂下头来,露着白酥酥的一截颈项。
这副模样儿,倒与方才的郭彩绫有几分相似,只是那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卓君明心里微微一动,下意识地探出手轻轻地搂住了她,这妮子嘤然一声,已顺势滚到了他的怀里。把脸贴在他胸脯上,她伸出一双雪藕般的胳膊攀住他:“怎么啦,相公八成是这里有了老相好了,她叫什么名字?”
卓君明道:“别瞎说,今天,我是第一次来!”
“真的?”翠莲一个咕噜把身子坐直了,脸对脸地看着他:“您别是哄我吧!”
卓君明一笑,拍着她道:“我哄你干什么,你坐好了,我还有话要问你。”
翠莲撒娇地哼了一声,却腻在他腿上不肯起来。
卓君明道:“你是怎么离开秦州的?蝶儿她们呢?”
翠莲轻叹一声道:“别说了,相公走了以后,干娘就逼着我和蝶儿嫁人,嫁给许大器做小的,蝶儿受不了逼迫,就嫁过去了。”
卓君明轻叹一声道:“你说的可是那个贩盐的许大器?”
翠莲道:“就是他,姓许的同时看上了我们两个,是我拼死不从,干娘才把我转卖到红水晶……”
卓君明苦笑了一下道:“你来到这里有多久了?”
翠莲道:“才十几天。”
卓君明道:“这么说你才刚来?”
翠莲点点头道:“这里规距更严,日子更不好挨,是我的命苦,一上来又惹了麻烦!”
卓君明问道:“你惹了什么麻烦?”
“相公你刚才进来的时候,不是看见了那个人吗?”
卓君明道:“不错,你说的是那个黑胖子?”
翠莲站起来左右看了一眼,小声道:“相公轻声一点,这个人可是不好惹呀!”
卓君明哼了一声,道:“他是怎么不好惹法,我倒想听听看。”
翠莲道:“他就是这地方上有钱有势的徐七爷。”
“姓徐的又是谁?”卓君明眼睛里已捺不住迸出了怒火。
翠莲是很明白他的个性,生怕惹恼了他,当时轻轻推着他道:“我的爷,您这是怎么了,可别冒火呀!”
卓君明冷冷笑道:“我冒什么火?既然你高攀上了什么徐七爷,又何必再来理我?你接你的贵客去吧,我走了。”说完,把翠莲向外一推,站起来就走。
翠莲娇呼了一声,摔倒在地,爬起来拉住他,道:“相公,你这是骂我……我翠莲可不是这种人……”说着牙咬下唇,粉泪籁籁地泣出声来。
卓君明愕了一下,由不住轻叹了一声,心中暗自好笑道:我这是怎么了?何必拿她一个可怜人出气!心里这么一想,气也就消了一半。他轻轻叹一声,重新坐了下来,道:“你也别哭了,是我冤枉了你,我给你赔个礼就是了!”
翠莲掏出小手绢,抹了一下鼻涕,怪可怜地道:“我知道相公是气我不该去下海接客,可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到堂子来的客人,又有几个像爷你这么体念我们的好人?谁不打着我们身子的主意……”
卓君明叹口气道:“可是,我也曾留下了银子……”
翠莲眼泪涟涟道:“相公留下的银子是不算少了,只是我干娘贪得无厌,受不了‘钱’大爷的怂恿,再说红水晶的李大当家的亲自上门挑的人,我干娘她有几个胆子敢不答应?”
卓君明冷冷一笑,说道:“你说的是李快刀?”
翠莲点点头,仍在抽搐不已。
卓君明道:“李快刀是多少钱把你买下来的?”
翠莲红着脸道:“好象三百两银子!”
“三百两银子?”卓君明冷笑道:“好,这件事我知道了!”
翠莲一怔道:“相公,你打算干什么?”
卓君明哼了一声道:“不干什么!我再问你,你刚才说的那个姓徐的又是哪棵葱?”
翠莲呐呐道:“他是这里李大当家的朋友,大当家对他十分巴结,听说这个人还有一身好功夫,是干的黑道上的买卖。这里的姑娘,十有**都是由他从内地给运来的。”
“好!”卓君明冷冷道:“贩卖人口,逼良为娼!”
翠莲脸吓的雪白,站起来握着他的手道:“我的相公,我知道您本事大,可是这些人可不是好惹的呀!你犯不着为我得罪他们呀!”
卓君明冷冷一笑,道:“放心吧,翠莲,你几曾见过我卓小太岁莽撞过了?只要你还是以前清白的你,我就有法子把你赎出火坑,要是你贪图虚荣,受不了引诱,我也就不管你的闲事了!”
翠莲忽然伏在他腿上低声地哭了。
卓君明伸手轻轻摩挲着她,道:“你又哭了!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真心话,只要你拿定主意,三百两银子在我来说还不是个数目!”
翠莲抬起头来、感激而泣地道:“谢谢相公,你对我太好了,我给你磕头。”说着她真的就想跪下叩头,卓君明一把拉住她道:“你这是干什么?”
翠莲忽然抱住他,脸色娇红地道:“相公的意思,真的是要赎我出去?”
“当然是真的了!”
“那……”翠莲的脸色更红了:“相公打算怎么安……插我呢?”
“这……”卓君明微微笑道:“出去再说吧!”说着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好了。“翠莲!”卓君明道:“我心里有这么个人,还没告诉过你,我想等你出去以后介绍给你们认识!”
翠莲撇了一下嘴,忍不住落泪道:“我就知道……你打算把我往人家身上推……相公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人。”
“翠莲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她站起来赌气地走到窗前,忽然站在窗户边上哭了起来。
卓君明皱了一下眉,刚刚站起来,就见大红的门帘子忽然撩起来,进来了一个鬓插红花的白胖婆娘。
翠莲乍然发现她进来,顿时止住了哭泣,作出一副笑脸道:“魏大娘来了,请坐!”
白胖的那个魏大娘,寒着一块大烧饼脸,两只手往腰上一插,斜着眼,嗲声嗲气地道:“怎么着,我说翠莲,才来了几天呀你就给我拿起娇来了!”
翠莲顿时花容失色,道:“大娘说哪里话……我不敢!这从哪里说起嘛。”
魏大娘鼻子里哼哼着冷笑了一声,斜过眼睛瞟向卓君明:“是你的老相好?”
翠莲应不是,不应也不是,一脸的尴尬。
倒是卓君明怜香惜玉,笑了笑道:“不错,我们是老相好,在秦州我们就认识。”
魏大娘一双眯眯眼,上上下下地在卓君明身上转着:“爷贵姓?”
“卓,卓君明!”报了姓名之后,也同时失去了他脸上的笑容。
胖婆娘笑着道:“卓爷大概是第一次到这儿来吧?”言下的意思,有点象是在责备对方的不知天高地厚。
卓君明点头道:“不错,是第一次。怎么,还有什么规距么?”
翠莲深知卓君明个性,生怕他三句话不对,把事情弄僵了,赶忙上前打圆场:“相公,没有你事。”她又转脸过来,向魏大娘陪笑道:“大娘大概不认识这位卓爷,他是京里下来的,家里做的是大买卖,有的是钱。”
所谓“鸨儿爱钞,姐儿爱俏”,翠莲这种说法,完全是投其所好,那魏大娘听了这句话,果然脸色缓和了不少,可是她来这里是有使命的。
“哦,原来是卓大少爷!”一面说,她伸出一只白胖的手,把翠莲拉过来,却笑脸向卓君明道:“大少爷你少坐一会,我给你另找一个人来,翠莲还得到另外房里去一趟。走,翠莲!”
“站住!”卓君明冷笑着道:“翠莲留下来。”
翠莲上前小声说道:“我的爷,你……你这是……”
卓君明把她推开了,手指着那个胖婆娘道:“你出去,这里没有你的事,翠莲她从今以后,不接外客,一切的开支,我认了!”
魏大娘着实吃了一惊,却又作出一副笑脸道:“卓大爷大概是喝醉了,堂子里的姑娘,哪有不接客的道理,走!翠莲。”这婆娘嘴里说着,上前一步拉住了翠莲的手,脸上可就现出了鸨儿的那种狰狞:“七爷那边等着你呢!还不快走!”
翠莲被她拉得脚下一跄,由不住就随着她往外走去。
人影一闪,卓君明已拦在了眼前。他身法轻灵,衣衫不整,明眼人只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不凡身手,可惜魏大娘那等下俚俗妇,哪能有这等见识。
“怎么回事?”胖婆娘翻着她那双眯眯眼:“卓少爷你敢管徐七爷的事?”
卓君明道:“我谁的事也不管,你把她留下来走人,要不然可就怪不得我手下无情!”
魏大娘冷笑一声道:“卓爷,你要想闹事,可也得看看地方,红水晶这块招牌,可不是好惹的!”
说话的工夫,可就由廊道那边,慢慢悠悠地走进来两个人——两个歪戴帽子斜瞪眼的家伙。
两个人慢慢走过来,一左一右在魏大娘身后站定,一个叉腰,一个抱胳膊。叉腰的那个是个黑大个,左太阳**上贴着一块膏药,这么冷的天,这家伙有意逞能,特别把棉袄前大襟敞着,右胳膊上绕着一条生铁链子,这根铁链子就是他的武器,一声喊打,马上就可出手,打得你鼻青脸肿。抱胳膊的那个,块头也不小,只是较诸那个黑大个却要矮上一些,身上穿着皮小褂,两边小腿肚子上,一边插着一口小攮子。两个人每人戴着一顶黑便帽,帽沿都歪到脑瓜后面去了,活生生的是两个无赖、混混,不用说也知道是两个龟奴,吃的是妓院保镖这行饭。
魏大娘胆气顿时大增,一拉翠莲道:“我们走!”
翠莲挣着道:“大娘!”
魏大娘小眼一瞪,用力地一拉她,喝道:“走!”却有一只手,捏在了她的肥胖的手上——卓君明的手,在卓君明那般神力之下,魏大娘的手不由她不松开来,只痛得她嗳唷的叫了起来。
卓君明冷笑道:“去!”手势向外一带,魏大娘又是一声叫,肥胖的身子霍地向外一跄,一交摔了个黄狗吃屎,顿时撤泼似地大叫了起来。两个龟奴登时一惊,黑大个首先一步抢先,把身子凑近过来,大吼一声道:“好小子,你敢到这个地方来撤野,打死你个小崽子!”嘴里骂着,一抢手上的链子,刷啦啦一阵子响声,直向着卓君明当头打了过来。
这条链子约有核桃那般粗细,照他这般用力的打法,要是一下子砸在了头上,焉能会有活命之理!因为这红水晶里的人平素作恶多端,打死一条人命又当得了什么?可这一次,他们却是遇见了对头,碰见卓君明这个厉害的客儿。黑大个的锁链子才下去一半,已被卓君明伸手抓住了链梢,霍地向外头一带,前者嘴里怪叫了一声,身子已由不住向外跄出,手里的链子已到了卓君明手上。黑大个怒啸一声,拧腰飞足,一脚直向卓君明心窝上喘过来。只听得“哗啦!”一声,卓君明手上的链子就像是怪蛇也似的缠在了他的腿上。
这一次卓君明是存心要给他一个厉害,链子一经缠上,紧接着向外一抡。黑大个成了个空中飞人,呼一声,足足摔出去丈许以外,只听见碰的一声,身子撞在了红石柱子上,当场就晕了过去。
另外那个人在二人动手之初,已把一对匕首取到了手里,这时见状身子向下一伏,随着转身之势,掌中双刀狠狠的向着卓君明背上猛插了下来。卓君明连正眼都没看他一眼,这等江湖下三流的角色,焉能会看在他的眼中?锁链猝然向下一卷,叮当两声,已把对方手上的一对匕首卷得腾空飞起。这个人惊叫一声,却乘机翻过一双胳膊来,用胳膊肘子直向卓君明身上撞击过来。卓君明长眉一挑,左掌向外凌空一吐,这家伙登时就像个元宝似的滚了出去,发出了凄厉的一声怪叫,当场也就闭过了气。
卓君明这一手劈空掌看似无奇,其实真力内聚,用的是对付高手的打法,对方自是当受不起。
两个人在不及交睫的当儿,先后都摆平在地。
魏大娘吓得脸色发白,看着卓君明直打哆嗦,忽地掉过头来,忘命般地撒腿就跑。
卓君明冷笑着正要向她出手,却被翠莲一把抓住。
“我的爷……你呀!”用力地把他推到了房间里,关上门,翠莲吓得脸色发青,道:“相公,你可是闯了大祸!”说着,她转过身子,张惶地打开了一扇窗户,一股冷风,直由窗外吹进来,翠莲冷得身上打颤。“相公,你快跑吧!”她指着窗外:“由这里出去,千万别叫人看见了!”
卓君明鼻子里哼了一声,走过去把窗子慢慢地关上。
“你……还不走?”
“我本来就没打算走!”
“你……”翠莲走过去两只手拉住他:“相公……那个徐七爷可是马上就来了,他是这地方上一个霸王,可是不好惹呀!你……你快走吧!”
卓君明冷笑道:“你用不着怕,一切有我在,就因为他是这地方的一个霸王,我才特意地要会一会他!”
“相公……”翠莲害怕地道:“这个徐七爷练过功夫,他手底下人又多……”
“你不要说了!”卓君明微微一笑,倒像是把刚才的怒火消了一半,他坐了下来道:“那个姓徐的不来是他的造化,他要是来了,我就叫他尝尝厉害!”
翠莲脸色微微一变,轻叹了一声,道:“那我就过去看看。”
“站住!”卓君明道:“你真要跟我相好,就乖乖地守在这间房子里别动,天塌下来都没你的事,要是你怕事,就只管出去。可是……”他冷笑了一声,脸上浮起了一种凌厉,接下去道:“我们的交情也就完了!”
翠莲聆听之下,忽然落下泪来,嘤然一声,扑倒在卓君明身上泣出声来。
卓君明道:“你又哭了!”
翠莲仰起脸,忍住声音,粉泪籁籁的道:“到了这个时候,相公你还不相信我,我情愿为相公你死了。”
“那又何必?”卓君明微笑着把她拉起来,小心地把她脸上的泪揩拭掉,一种异样的情愫激动着他,忍不住把她揽在了怀里,翠莲受宠若惊地倚在他身上,似惊又喜地睁大着眼睛看着他。
“你干吗这么瞪我?”
“我……”翠莲狠狠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我真想不透你这个人。”
“想不透我什么?”抬起手,摸着她雪白粉酥的脸,卓君明为之儿女情长了起来。
翠莲忽然把脸枕在了他的怀里:“要是你真的心里有我,就该……唉,算了,我哪里配,又哪有这个福气?”说着,她的眼圈又红了。
“翠莲,你抬起头来,坐好了。”
翠莲鼻子里哼了一声,心里只觉得害臊,却经不住心上人那双有力的手,把她的脸硬捧了起来。
她忽然接触到君明的那双眸子,那种灼灼的光采,真把她吓了一跳。
“爷,”她推着他:“你这是干什么!多不好意思!”
卓君明道:“别动,让我好好瞧瞧你!”认识有四五年了,真还不曾这么清楚地看过她。呈现在灯光下的那张脸,细白粉嫩,弯弯的两道眉毛,挺亮挺大的一双眼睛,还有那张小小的嘴,端的是一副美人胚子。只怨造化弄人,却把这么一朵鲜花,糟蹋到这种地方,一种无名的怜惜,蓦地由心上升起。像是忏悔,又似一种愧疚,他忽然觉得过去愧对了她,只把她当成了一个无聊时解闷儿的姑娘,实在说从来也没把她往心里放过,现在想起来,他才忽然发觉到错了。
“相公,”翠莲轻推着他,站起来忸怩着道:“干嘛这么看人家……我给你倒杯茶去。”
卓君明一把拉住她,两个人的手都是火烫的。
“翠莲,”卓君明忽然也变得不自然了:“我住在后面客栈东跨院头上那间房里,你能……来么?”
翠莲的脸蓦地红了,心里就像怀着小鹿似的撞着。想听这句话,不知道盼望有多久了。打从认识他起,到现在为止,仍然还是姑娘的身子就是为着他留的……
等凉了心,凉了意,才会有这次的往火坑里跳,想不到正在节骨眼上,他却又来了。“好险……”她心里想着,又再次淌下了泪。
“你不乐意?”
“不,我是太高兴了!相公,你知道,我盼望你这句话有多久了?”她又扑到了他怀里。
卓君明轻叹一声,道:“过去是我错了,以后绝不会了。”
“真的?”
“绝不骗你!”
翠莲忽然笑了,像是忽然绽开的玫瑰,用袖子把脸上的泪擦了一下:“哦,我太高兴了……”
卓君明吸了口气,这一会子就像是吃了定心丸那般笃实,他站起来道:“我先走了!”
翠莲看着他,脸上只是泛着那种醉人的酡红:“由窗户走吧?”
“不,由哪里来,就由哪里去!”说着他就过去开门,才走了一步,他忽然听见了什么,把翠莲往边上一推道:“人来了,没你的事。”话声才住,就听见门上碰然一声,紧接着嘿喳一声暴响,整扇门破了个稀烂,连带着整个房子都摇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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