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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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秦州赛马归来以后,这个人的影子,就时常出现在她思潮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老是想静下来,打心眼里理出一条头绪来,偏偏是越理越乱,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倒是从来不曾这么仔细的瞧过谁来,况且对方还是个男人家。把他的脸一遍一遍的瞧着,看在眼里,想在心里,拿来和那天赛马时候的他互一比较,一个人,两样心思。“唉……”她由不住露出了轻轻的一声叹息。
也就是这声叹息,使得寇英杰心中一惊,他原是闭着眼睛,忽然睁开来。
当他目光接触到站立在自己面前的,竟然不是那个风火和尚向元,而是玉观音郭彩绫时,着实的大吃了一惊。
他身子显然的动了一下:“啊!是……你。”
玉小姐道:“不要说话!”
寇英杰顿时不再吭声。他以无比惊诧的神色,打量着眼前的玉小姐,内心冲动极了,因为他急于要找她,有太多的话要告诉她,偏偏目前又不是见面说话的时候。
郭彩绫道:“你伤很重,你还不能说话,暂时忍耐一下!”说着她那一双长长的秀眉皱了一下又道:“白天我来庙里,为我爹爹还愿,看见了你的马,就猜想你住在这里,果然没猜错,只是没想到你竟然在这里养伤,你怎么会来皋兰?又是怎么受的伤?”
寇英杰张开嘴,只说了一声“我……”下面的话,竟然说不出来。
郭彩绫道:“我忘了你不能说话了。你不要开口,只听我说就是了!”
寇英杰无可奈何的点了一下头。
郭彩绫道:“刚才你在睡梦中时,我已察看了你的脉搏呼吸情形,看样子你受了很重的内外伤,我虽然对你认识得并不清楚,却可以断定你不是一个坏人。”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床前有一张木凳,她缓缓坐下来。“你只要听就是了,”她说:“我还有事,这个地方也不方便,我不能停留很久!”
寇英杰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她的话。
郭彩绫皱了一下眉,道:“那一天在秦州赛马的事,我觉得我做得太过分了,我不该用皮鞭子抽你,事后我很后悔。”她似乎很为难的才说了这几句话。
寇英杰一声不出,直直的用眼睛看着她。
郭彩绫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神态很窘,咬了一下牙,她继续道:“也许你心里还在恨我,要是这样,我也没有办法。”
寇英杰仍然一动也不动,他只是用眼睛看着她,似乎在分辨她的居心和诚意。他不再期望眼前说些什么,因为他要讲的话太多了,绝非三言两语所能说得完的。
郭彩绫道:“你身着孝衣,听说还带着一口棺材,可是你亲人中有什么人故世了?”
寇英杰点了一下头,脸上**难以刻划的表情。
郭彩绫道:“你是在送丧?”
寇英杰又点了一下头。
郭彩绫一怔道:“这么说,你死去的亲人是住在皋兰?”
寇英杰忽然睁圆了眼睛,他身子抖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了急剧的喘息声音。
“你用不着激动,其实这些话你是用不着告诉我的,我只是觉得好奇才问你。”说着她默默点了一下头,道:“这么说起来,你的孝行可嘉!我倒是错怪了你。不过……有些地方,我实在还不了解你!等你的伤势好一点,能说话以后,再告诉我吧!现在,我必须要走了!”说完,她探手身侧,拿出了一个小小玉瓶,道:“我现在给你服一粒紫金丹,这是当年我爹爹亲手采集二十四种名贵药材,调炼成的。能治百病,尤其能补气血,大伤之后,服下更有神效,你先吃下一粒,必能使你元气早日恢复!”
药色澄黄,大小仅如梧桐子,却有浓重的异香扑鼻。
郭彩绫取出一粒,放置在他嘴里,忽然一怔,道:“我走了。”
言罢身形微晃,一缕轻烟般的已越出窗外,外面,月色甚好,可以看见她掠出的清晰影子。不过是起落之间,已自失去了她的踪影。
寇英杰忙把嘴里紫金丹吞下,待出声唤止时,已是不及,心里正自不解她何以忽然离去,却见旁门启开,风火和尚向元正自由外而步入,显然她是听见了和尚脚步声,才匆匆避开的。
风火僧看了一下他的脸色,又切探了一下他的脉搏,面现喜色的道:“恭喜施主,好多了,好多了!阿弥陀佛!”
寇英杰心绪如麻,只是对于这位风火和尚,他却充满了感激,在枕头上频频点头,表示感戴之意。
风火僧合十道:“寇施主不必客气,你这次受伤太重,元气大耗,能够起死回生,真是佛祖的恩典。施主大概是饿了吧!”
这么一提,寇英杰倒真觉得有些饿了。
风火僧口喧佛号,含笑步出,须臾取来一大碗稀粥,耐心的一匙匙的喂他吃了有大半碗,又与他谈了些闲话,才满意的去了。
寇英杰吃了些东西,再加上方才服下的紫金丹,已起了作用,只觉得一股热气,起自丹田,转瞬间散布全身上下,即足心手尖,也能清晰的感觉出药力行过。不过是瞬息之间,他已觉得能够转动了,暗忖着郭先师留下的紫金丹,果真有起死回生之妙,只是转念又想到他老人家虽然手制了紫金丹人间仙药,造福江湖生灵,却并未能以此而拯救他自己活命,岂非一大恨事,上天似乎也太不公平了。
他试着运行了一下真气,已不似先前那般怠滞不行,约盏茶之后,真气已打通诸关节,可以畅通无阻,出了一身大汗,自此身上即大感轻快。
他自幼曾习过横练的铁布衫功夫,这也就是他何以未曾当场摔毙的原因。真正对他构成致命威胁的还是邬大野的那一掌。
由于邬大野那一掌力度过重,已将他全身真气震散,现在他借助紫金丹奇特的药力;以及至明方丈的回春妙手,再加上他新自十一字真诀中体会出的运气诀窍,竟然使得那散开如丝的全身真气,重新聚结起来,实在说得上是一种奇迹。寇英杰抓住了运气活血的窍门,随即一遍一遍的运行,周而复始。
郭白云当初传授他的十一字气血真功,乃是宇内不传之秘,设想当初郭白云如非为铁海棠之弹指飞针伤中后脑,如果仅仅为其掌所伤,即可以借此真功,收起死回生之效,只惜那弹指飞针本身细若牛毛,逆血而行,加以伤在脑髓,才使得郭白云束手失策,坐而待毙。
以寇英杰眼前情形而论,自不可同日而语。是以,在寇英杰专心运施,灵巧试行过这十一字真诀之后,即收到他出乎意料之外的神效。
天色微明以前,他已能自行坐起,出声发话。
不久至明方丈和风火僧来探,见他盘坐榻上正在运功调息,不由大吃一惊。
二僧反复观察他的病情,对于他回复得这般神速,无不啧啧称奇,自是无比欣慰。
那至明方丈年在五旬左右,白皙的面皮,瘦癯、矮小,但神采栩栩,气质不群,观其外貌,听其谈吐,即知道他是一名杰出的高僧。
当下,至明方丈随即施展佛门大推按法,破格为寇英杰上下推按了一回。
这一场功夫施展下来,足足耗了有大半个时辰,施功人与受功人,同感疲累不堪。
二僧退出之后,寇英杰即感腹痛如绞,即由小和尚侍候着他便溺一会,解出许多血块浊物,由是全身上下更是大感轻快。
晚餐之后,他己能下床行走。缅怀着此番生死攸关,不禁有两度为人之感。
小和尚烧了水,又服侍他洗了个澡,换了一袭干净的衣服,这才舒舒服服的睡了。
仍然是子时左右。
寇英杰忽然由梦中醒转,一种强烈的心电感应,使得他陡然欠身坐起,这种举动,使得静坐一边的郭彩绫吃了一惊。
四只眼睛交接之下,彼此都呆了一呆。
郭彩绫欣慰的道:“想不到你复原得这么快,真有点……令人难以相信。”
寇英杰翻身下床,抱拳一揖道:“多谢姑娘赐药大恩,感激不尽!”
郭彩绫更为惊讶,她退后了一步,睁大了眸子道:“你已经能开口说话了?”
寇英杰道:“姑娘盛情关怀,在下自服药调息之后,已经好多了,再过些时日,必能复原如初!”
郭彩绫道:“这就好了。你快坐下来说话!”
寇英杰依言落坐,他近看着郭彩绫这个人,想到了此行自己所负的使命,一时间心上象是压了一块铅,更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郭彩绫落落大方的道:“我本想白天来看你,只是庙里人杂,很多不便之处,想了想,还是夜里来好……”说到这里,话声顿住,过了一会儿才道:“寇兄所投奔之人,目前就住在皋兰么?”
寇英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道:“是的,是在皋兰。”
郭彩绫道:“令亲的灵柩,可是安置在庙里?”
寇英杰苦笑一声道:“先师灵柩,正在庙里。”说罢,他目蕴热泪,缓缓的垂下了头,心情难受极了。
郭彩绫怔了一下,轻叹道:“我是不该多此一问的。寇兄你身负重伤,想必很多不便之处……我是想如果有需我帮忙的地方……请你告诉我!”
“姑娘……”寇英杰忽然抬起头来,他面色苍白,心情至为沉痛的接着又说道:“我有几句话,要请问你。”
“有话要问我?”
“是的。”寇英杰点点头,道:“很重要的话,请姑娘据实回答!我只想证实一下而已。”
郭彩绫微微惊讶的打量着他,点头道:“请问吧!我如果知道,一定会告诉你!”
寇英杰勉强定住紧张的情绪,缓缓的道:“姑娘你的名字真的是郭彩绫?”
郭彩绫冷笑道:“这是你要问的话?”
“请姑娘据实回答!”
郭彩绫见他如此慎重,不由好笑,点点头道:“不错,郭彩绫就是我,郭子仪的郭,彩云的彩,绫罗绸缎的绫!”
寇英杰把这三个字听清楚了,道:“那么令尊的大名是……”
“郭白云!”郭彩绫微微一笑,道:“这些话很重要?”
寇英杰道:“太重要了!谢谢姑娘据实见告!我……我……”
一时间,他神色猝变,原本就憔悴病弱的脸上,更着了一层悲痛之色。
郭彩绫见状禁不住皱了一下眉,道:“你怎么了?”
寇英杰道:“没什么。姑娘……我要告诉你的是,姑娘你就是我千里迢迢要找寻的人!”
郭彩绫呆了一下,偏过头来诧声问道:“我?”
寇英杰镇定了一下,道:“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郭彩绫道:“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
“是的。”寇英杰打量着她的脸,至为沉痛的语带悲声说道:“我有一些东西要交给你。”
郭彩绫一笑道:“寇先生,你真的没有弄错?”
“不会弄错的!”他一面说着,转身走向床边,把那个时刻不敢离身的包袱拿起来,然后转身慎重的放置在桌子上。
郭彩绫苦笑了一下,目注着桌上的包袱道:“里面是些什么?谁要你交给我的?”
“是……令尊,郭老先生。”说了这句话,他缓缓的低下头来,几乎不敢面对对方。
郭彩绫先是一怔,却微微一笑,她仍然是不甚经心的样子,信手把那个包袱拿到了面前。犹豫了一下,她才解开来:“爸要你转交给我?”一面说着,包袱已被解了开来。
寇英杰的头垂得更低了,他不忍心目睹着对方此一瞬间的猝变。
然而这一刹那终于是来临了!
首先映入彩绫眼睛的是那本绢册——那本写着“越女剑术之深奥探讨研习新篇”的厚厚绢册。这些字迹,她是熟悉的,蓦地,她把这本绢册捧在了手上。
另一行小字随即映入眼帘——“彩绫爱女二十一岁生日贺礼!”她的双手抖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
“爸!”嘴里惊讶的唤了一声,很快的她把这本绢册翻了一下,然后她合上了书,惊讶的看着寇英杰:“这是我爸爸的手笔,你……是从哪里来的?”
寇英杰至为伤感的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
郭彩绫已迫不及待的翻看着其他的东西——一条镂花的黑玉珠串,一方古砚,两个功谱绢册,还有一些老人生前的衣服鞋袜。把这些东西统统看过之后,她非但完全失去了笑容,那张原似春花绽放的脸上,竟然泛起了一片苍白。“这……”她注视向寇英杰,道:“我爸爸……他老人家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口事?”
寇英杰强自抑制着内心的沉痛,苦笑道:“这些东西是令尊托交我转交给姑娘的。”
郭彩绫一愕道:“他老人家现在哪里?”
“令尊……他……”他实在说不出口。
然而郭彩绫是那么殷切的期望着一听下文,一双秀澈的瞳子,睁得又大又圆。
在这种无形压力之下,寇英杰不得再隐藏了,他终于硬下心来,据实道出:“令尊已经去世了。”
郭彩绫怔了一下,道:“你说什么?”
寇英杰道:“姑娘,请你镇定一下,令尊郭老先师,他已经去世了,他老人家临死以前,留下了这些东西……”
郭彩绫似乎是大吃了一惊,可是她马上又回复了镇定,忽然笑了一下,摇摇头,说道:“你别胡说了,这是不可能的事。”
寇英杰道:“我说的是事实,他老人家的灵体,就在庙里。”
郭彩绫似乎恍惚了一下,脸上又重新罩起了那层苍白,猛的站起来道:“我不信!”
“他老人家灵体,就停在这院子佛堂里!姑娘你……”
话声未完,彩绫已猛地腾身而起,只见她单手轻力按了一下桌角,整个身子已如同燕子般的灵巧,嗖一声,穿窗而出。
寇英杰稍为迟疑了一下,赶忙开门向室外步出。他大病新愈,足下还不甚稳,走起来有些蹒跚,目光掠处,那位玉小姐郭彩绫,已经箭矢也似的闯入佛堂,寇英杰快步跟上去。
佛堂里燃点着几支烛,尤其是陈列在棺木两旁的那双白烛,摇晃出一片凄惨的白光。
前行的郭彩绫陡然在棺木前停了下来,她身子抖颤了一下,霍地回过来看寇英杰,寇英杰凄惨的点了一下头。
郭彩绫蓦地扑身向前,可是当她双手覆按在棺盖的一刹那,似乎又出现了一番犹豫,寇英杰已经走到了面前,郭彩绫的眸子凌厉的注视着他:“你要是敢骗我,故弄什么玄虚,可别怪我……手下无情!”说了这句话,她双手倏地用力一按,只听得喀喳一声大响,棺盖突地当场揭开来,却被郭彩绫另一只手托住,轻轻的放在一边。
现在她已清楚的看见棺材里的那个人,忽然她就象一尊石像般的呆住了!她目光流离,呼吸沉重。
忽然她飞快的扑到了近前:“爸!”她的两只手,蓦地捧起了尸体的脸。
脸和脸,距离的那么近,几乎都贴在了一起。
曾经是朝夕相见,那么亲切,和蔼,每言先笑的一张脸,现在却似着了一层黄蜡,无情的冰封住了!
“爸……爸爸……爸爸……”她嘴里一连串的低声呼唤着,捧起他的手,仔细的瞧看着每一根手指,当她再次看向那张脸时,忍不住紧紧的把面颊贴了上去,紧紧的拥抱着棺材里的这具尸身,她发出了梦呓般的泣声。
这一时,似乎整个空间都胶住了。
伫立在一旁的寇英杰,只觉得全身上下象是罩了一层冰似的寒冷,他难以再停留下去,用出了最大的力,转过身子来,踟蹰的步回禅房。他是不愿意把这样的消息带给任何人的,眼看着一个快乐的人忽然不快乐了,对于他内心简直是一种无可比拟的痛苦。
他在这里等着她。过了一些时候,她才回来。
似乎她已经失去了先前的活力,也不再那么的盛气凌人,她缓缓的走进来,寇英杰几乎没有听见她脚步的声音,直到她坐下来,他才闻声警觉。
郭彩绫目光如剑的注视着他。这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冷静之后的表情,寇英杰益觉惊心。
他慨然道:“姑娘可曾认过了?”
郭彩绫点了一下头,道:“认过了,是我父亲的尸体。我有些地方想不明白,所以要问问你。”
寇英杰想不到一瞬间她竟然冷静如此,足见对方姑娘素日养性功深,心里着实的钦佩!
他慨然一叹,说道:“姑娘请问,在下正要奉告。”
彩绫冷冷的说道:“我父亲是什么时候死的?”
寇英杰道:“今年中秋节后七日。”
“在哪里?”
“察哈尔北地沙漠。”
“是谁下的手?”
“宇内十二令的总令主,铁海棠!”
“铁海棠?”郭彩绫重复的念了一遍,冷笑着摇了一下头,“铁海棠武功固然很高,只是他能胜过我父亲么?我不信。”
“姑娘所疑甚是。只是,确实是他下的毒手!”
“你怎么知道?”
“在下蒙令尊不弃,中途结交,谊属师徒之份。”
郭彩绫神色一惊,却并未打断他的话。
寇英杰叹息一声,继续接下去道:“这件不幸事件发生前后,在下都幸能随侍令尊左右,是以知悉甚详!”
郭彩绫目光一直逼视着他,眼睛里闪烁着晶晶之泪水,道:“你是说,我父亲曾收你为徒?”
“是的!在他老人家去世之前,在下亦曾向他老人家跪行拜师大礼。”
郭彩绫一双眸子,在他脸上转了一下:“寇兄,这件事我必须要了解得很清楚,你能告诉我么?”
寇英杰道:“理当如此。姑娘,事情的经过,原本就是充满了离奇,在下亦不知令尊何以会对在下垂青。但是,在下所说,确是实情!”
郭彩绫道:“他老人家一生收徒最为谨慎,绝不会平白无故的收你为徒,再说,我又有两个师兄,他老人家又何必……”

“令尊显然对二位师兄有不满之处,”寇英杰苦笑道:“详情在下却是不知,只是他老人家言不尽意,似乎对二位师兄甚有遗憾!”
郭彩绫微微一愕,缓缓点了一下头。
寇英杰道:“是以,他老人家声称,要在垂暮之年,能够找到了一个可以信托的衣钵传人,在下甚幸竟为他老人家看中,破格垂青,收列门墙。”
郭彩绫道:“只是他老人家却未能将生平绝技传授于你,岂非有点……不尽情理?”
寇英杰冷笑道:“不,在下自郭先师处获益甚多,今生肝脑涂地,只怕亦不能报答他老人家大恩万一!”
郭彩绫想是难掩悲哀,在寇英杰说话时,她忍不住偷偷的低头擦了一下眼角的泪:“这么说来,我父亲曾经传授了你些什么?”
“郭先师在临终之前,曾经将其生平绝技内功十一字真诀口授与在下切记。”
“啊!”郭彩绫显然吃了一惊,道:“你说的是真的?”
“句句实言!”
郭彩绫脸上重新罩上了一片戚容,对于面前这个人,她不再怀疑了。
那内功十一字真诀,除了父亲以外,普天之下,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即使是这内功十一字真诀七个字,除了自己与两位师兄以外,也不会为外人所知,此刻由寇英杰嘴里说出,必然是再真实不过了。
消除了这番疑虑之后,郭彩绫立刻又回复到了现实。
即使是最理智,最冷静的人,在面对着这番打击遭遇之下,也会乱了方寸。
“寇师兄!我相信你所说的都是实情,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现在请你把我父亲遇害的详细经过告诉我。”她显得那么憔悴,眸子里噙着滚滚欲下的泪水。
寇英杰微微点了一下头,遂即把郭白云遇害情形前后诉说了一遍。
他很小心回答这个问题,除了诉说郭白云应敌以及丧生经过,并未曾涉及其他。
郭彩绫听说之后,终于忍不住伏在桌子上哭了。
“姑娘请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寇英杰道:“眼前第一大事,是设法通知两位师兄,先把先师的后事料理了才是上策。”
郭彩绫止住了泣声,她背过身子来,在手绢里抹了一下鼻涕,又擦干了脸上的泪痕,才回过身来:“谢谢你寇师兄,”她说:“以前是我错了……我居然错怪了你……我真……该死!”说着,眼泪就如同断了线的珠串似的,纷纷溅落在地。
寇英杰道:“姑娘保……重!”他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就不知要怎么再说下去才好!
郭彩绫看着他,呆了一会,呐呐道:“今天已经太晚了,明天清晨,我会亲来奉迎父亲的灵柩,寇师兄也请一起转回共商大事。”
寇英杰木讷的点了下头,道:“好……”
郭彩绫随即动手,把父亲的遗物包好,寇英杰帮她收拾着这些东西。
东西整理好了,郭彩绫拿起来,她还想要说些什么,却禁不住再次涌出了热泪。蓦地,她夺门而出,头也不回的去了。
对于白塔寺来说,这真是一件意料不到的大事。
清晨,当郭彩绫亲自来到庙里起灵时,这件惊天动地的大新闻,才爆发了出来。
当下即由至明方丈亲自接待,把郭白云的灵柩送上了丧车。
寇英杰被安置在一乘轿子里,他的那匹黑水仙也被牵了出来,随轿同行。
一行人素车白马,浩浩荡荡的转回白马山庄郭宅。
那是一幢建筑雄伟,极为宽广的大厦,内里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真当得上美仑美奂。
如非寇英杰亲目所睹,他绝难相信,在这荒僻的边远山区,竟然会有如此势派的一所建筑物,就算和当今王侯府邸相较,也不会丝毫逊色。
这里仆婢成群,人丁复杂,而掌握这所巨宅,一呼百喏的人,似乎只有一个——玉观音郭彩绫。
平素,这里必然是很热闹的,大厦的一端,遥对着两处山峦的隘口,由此远眺着浩浩荡荡的黄河河水,更具有一种特别的势派。
它的另一端,却是起伏连绵的高山峻岭,山上永远飘浮有片片白云,白云层次连绵,有如万马奔腾,这白马山庄一名,正是来源自此。
时值深秋,山上遍开着黄色的野菊,花园里枝叶扶疏,百物静寂,这一切俱都因为一个巨人的丧生,而使得这所占地庞大的巨宅也失去了昔日的风采,而益形严肃。
灵车庄严的驮着郭白云的灵柩,直接的进入正面的大厅,那里早就有专人侍候着,把灵柩移置在大厅正中。
宅子里上下各人,无不穿着缟素,由于老主人的猝然丧生,无不面现悲戚。
一切都照着小姐事先的指示进行着,没有一个人滥发一言,甚至连一声咳嗽都听不见。
郭彩绫身着素白,亲自侍奉着父亲的灵位,她风华盖世,处理琐碎,井井有序,俨然有大家之风,虽在哀痛之中,却是丝毫不苟。
寇英杰被安置在西阁楼的一间讲究的暖房里。老实说,他生平还未曾住过这么漂亮舒服的房子。地上铺着厚厚的藏毡,房间里陈设着一套紫檀木制的家具,包括他所睡的那张床,也是紫檀木制的。鹅黄色的素墙上,悬着水墨丹青,画的是一幅苏武牧羊,透过那扇月亮洞窗,外面是一道迂回的走廊,廊子下吊着画眉鸟与金丝雀的鸟笼子。
素白色的纱质窗帘,被小银钩轻轻的拢起来,透过这扇窗,还可以看见陈列在廊前的盆景,石榴花,菊花,开得一片灿烂。
寇英杰躺在舒适的褥垫上,聆听着黄雀婉转的叫声,心里感觉到异常的惆怅与寂寞。整个上午,没有一个人来打扰他,似乎所有宅子里的人,都沉悲于宅主郭白云的去世,而无暇兼顾及他。
记得早上郭彩绫打发她的贴身丫环小眉带着自己来到西阁楼时,小眉曾经代转小姐的意思,要他暂时在楼上静养,不要离开。
当时寇英杰心里充满了疑惑,那小眉又似有难言之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就这么匆匆去了。正因为这样,寇英杰才把自己深深的锁在阁楼上,整个上午不曾离开。
事实上象这等豪富的一所巨宅,人丁又如此之多,自然难免良莠不齐。如今大树一倒,所迸发的危机,必然不少,郭彩绫自然不能不顾及这一点,才会有此过分谨慎的嘱咐。
在走廊边,他凭栏看着远天的云海,臆测着先师的身后之事,心绪很不安宁。
这时,他耳边听见了脚步声。
小眉手提着饭笼来到了近前,请过安之后,小眉说道:“三相公,请用午餐。”
寇英杰微微一怔,道:“为什么要这样称呼我?”
小眉道:“小姐说相公是老太爷新收的弟子,嘱咐婢子这么称呼。”
寇英杰苦笑道:“用不着。我姓寇,叫我一声寇先生就好了!”
小眉应了一声:“好。”
她年岁不大,约在十七八岁之间,亭亭玉立,清秀伶俐,寇英杰曾注意过她上下楼走路的神态,悉知她必然身手不凡。当然,主人是名满关外的绝世侠女,婢子也必然甚有可观。
寇英杰注视着她道:“老太爷的灵柩可曾供好了?”
小眉道:“供好了,现在至明方丈和白塔寺的八堂长老,正在诵经为老太爷超度。”
“小姐呢?”
“小姐与邬大爷正在谈话!”
“邬大爷?”
“噢!”小眉看着他道:“邬大爷就是小姐的大师兄,由甘州回来已经有三四天了。”
寇英杰心里一怔,道:“邬大爷上下怎么称呼?”
小眉道:“邬大野!”
寇英杰登时为之一呆。
小眉这时己摆好菜饭,回身道:“寇先生请用饭!”
寇英杰走过去坐下来,刹那间,心绪乱极了,一股无名之火,使得他面色猝变。想到了那日被邬大野打落山涧的仇恨,不由得怒发耸立。
然而,他毕竟不是暴虎凭河之辈,把各种应对立场略一思忖,他强自压下了填胸的怒火。当下,他冷冷地道:“原来邬大爷不住在这里!”
“大爷和二爷都在外面经商,大爷在甘州,二爷在凉州,要一个月才得回来一次!”
“原来这样!”寇英杰道:“可是今天早晨,我怎么没看见他去庙里?”
小眉道:“大爷一来就到兰州城里号上去了,小姐清早派人把他请来的,才上山!”
寇英杰点点头,拿起筷子,他实在无法忘记那邬大野加诸在他内心的刻骨仇恨,事情竟是这般的凑巧,这个人竟然就是他的大师兄。
小眉走进去为他整理被褥,寇英杰勉强吃了几口饭,放下碗筷,起身步向一旁,心里压制的怒火,难以自持。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身向小眉道:“二爷来了没有?”
“还没有。”小眉回身道:“不过,昨天夜里,小姐已差快马飞奔凉州,大概很快也就要来了!”
寇英杰道:“这里除了大爷二爷之外,还住有什么人?”
小眉道:“有大爷去年由甘州带回来的十二武士。”
“十二武士?”
“是负责保护白马山庄的护院师父。”
“这些人都有武功?”
“武功很好,”小眉说:“这些人在江湖上都有名号,他们是冲着大爷的交情,和老太爷的威名才来屈就的!”
寇英杰就不再吭声了。他虽然只听了这么几句,可是立刻就体会出这个大师兄绝不简单,称得上是个处心积虑之辈。
小眉很惊讶的打量着他道:“寇先生,您不吃了?”
“我吃不下。”微笑了一下道:“谢谢你,我初来这里,府上一切,都不清楚,以后你要多关照我!”
“三相公这么说,小婢不敢当。您既是老太爷亲收的门下,也就是这里的主人……以后有什么事,只管差遣小婢就是!”
寇英杰道:“我虽是老太爷的弟子,却不是这里的主人,这里真正的主人,现在只有一个——彩绫姑娘!”
小眉愕了一下,一面收拾着碗筷,却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道:“老太爷这么硬朗的身子,怎么会一下子就病倒了?他老人家死得太可怜了!”说着,她的眼睛忽然变红了。
寇英杰心里一动,可是转念一想,立即明白了郭彩绫掩饰父亲的死因,必有用心,自己也不必说破。他固然满心想对于白马山庄的一切多了解一些,只是却不便在一个丫环嘴里问得太多。
小眉已把桌上的碗筷收拾干净,向寇英杰请安告退,可是她方自走向梯口,忽然回身道:“小姐和大爷来了!”说罢退身一旁站好。
寇英杰立时心里大为紧张,却听得楼梯声响,郭彩绫同着那个大师兄已上得楼来。
双方隔着一道走廊,寇英杰已把这位大师兄的容貌看得一清二楚——一点都不错,正是那日徒手把自己打落山涧,意图抢夺自己那匹宝马黑水仙的邬大野。
邬大野似乎也看见他了!两个人在目光第一次交接时,显然都愕住了,而邬大野的惊惶尤其显著。只是,他马上就回复了自然,同着郭彩绫向室内走来。
寇英杰在初一见他的当时,几乎难以自持,可是他到底事先已有了心理的准备。
郭彩绫和邬大野二人,均都身着孝服。就外貌上看来,彩绫尤其憔悴,她双目红肿,显然由于过度伤心痛泣流泪的缘故。
邬大野到底年纪已长,他的喜怒哀乐,是不容易由外貌上观察出来的。
寇英杰赶上一步,向郭彩绫抱拳道:“姑娘来了!”
彩绫道:“你好些了么?”
寇英杰道:“多谢姑娘关心,好多了!”
他明见邬大野在侧,却正眼也不看他一眼,反之,邬大野的一双灼灼眸子,却始终不曾离开他身子。
彩绫代为引见道:“这是大师兄,他才回来,师兄请见过!”
寇英杰霍的侧过脸来,与邬大野的目光第二度交接,后者脸上微露着一丝冷笑,自有其不怒自威的威仪。
寇英杰略微迟疑,遂即上前深深一拜道:“小弟寇英杰,参见大师兄!”
妙手昆仑邬大野右手轻轻捻着他留在下巴子的一丛短须,点了点头道:“幸会了,不必客气!”
寇英杰原以为对方会忽然翻脸为仇,那时说不得动手与他一拼了,想不到他竟然比自己更沉得住气,居然能作出一副毫不相识的模样,此人之阴沉实可想知!
他目注向寇英杰道:“先师的灵体,得你运送返回,盛情高比云天,感激不尽!”说到这里,目光一扫一旁的小眉道:“这里没有你的事,你下去吧!”
小眉应了声:“是。”
她刚要转回,邬大野又道:“你下去看看,不许任何人上来!”
小眉又应了一声,才匆匆的走了。
郭彩绫悻悻的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才向寇英杰道:“师兄请坐!”
寇英杰应了一声,坐下来。
妙手昆仑邬大野也坐下,与寇英杰面对面,他脸色很是阴沉。
“先师灵体,我已细细验过,果然是铁海棠老匹夫下的毒手,如非是那支伤中后脑的弹指飞针,先师绝不会丧命。这件事我师妹已根据你所说对我说过了,只是还有一些地方不甚明白,须要当面请教!”
寇英杰虽是对他恨之入骨,只是眼前为顾全大体计,也只得先把私怨抛开,事以师兄之礼,当下道:“大师兄请说当面,小弟知无不言!”
“大师兄?”邬大野一面摸着唇上的短须,冷冷一笑道:“这个莫名其妙的称呼,我可是不敢当!”
寇英杰微微一愕。
邬大野冷笑道:“据你所说,先师在临终之前,曾收你为徒,是么?”
寇英杰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邬大野冷冷的道:“有什么为证?”
寇英杰呆了一呆,心里一口气压得透不过。他终为顾全大体,未曾发作,摇了一下头,道:“没有什么证明。”
“可有人证?”
“没有。”
“物证?”
“也……没有。”
邬大野看了一旁的彩绫一眼,冷冷的道:“那么,怎么能证明这件事是真的?”
寇英杰苦笑了一下道:“大师兄如以此置疑,倒使小弟百口莫辩了!小弟尚还不至于无耻到这个地步……”
邬大野哼了一声,插口道:“话可不是这么说,当今江湖,觊觎家师财产,武功秘学之人多的是,这件事我身为郭氏门中掌门大弟子,不能不弄个清楚!”
寇英杰霍地站起道:“听你口气,莫非我……”他又气馁的坐下来,一时真不知要怎么说才好。
一旁的郭彩绫似乎有些过意不去,忍不住向邬大野说道:“大师兄,我看这件事不会错的。”
邬大野冷哼一声,道:“师妹,话可不能这么说,这是一件大事,我们不能只听他一面之词!”
郭彩绫道:“他千里迢迢护送灵柩……怎么会是假的呢?”
“护送先师灵柩是一件事,先师是否收他为徒,又是一件事,两件事不可混为一谈。”
邬大野冷笑一声,目注向寇英杰,又道:“除非你能拿出先师手写证明,否则白马山庄没有你这个来路不明的弟子,恕我言语莽撞,告辞!”言罢愤然站起,拂袖自去。
郭彩绫在后叫道:“大师兄,你先不要走!”
邬大野身子已步出廊外,闻言回身道:“彩绫,你年纪轻,阅历还不够,这件事由我与老二来办,不会错的!”
彩绫站起道:“大师兄,还有下文,你不曾听见!”
邬大野缓缓转身走过来,说道:“什么下文?”
郭彩绫道:“爸爸临死之前,曾把郭氏门中不传之秘的十一字真诀,传授给他了……这又怎能有错?”
邬大野顿时一怔,显然吃惊不小:“有这种事?”他目光转向寇英杰,冷冷道:“是么?”
寇英杰点头道:“不错。先师临终之前确是将十一字内功真诀,口授于小弟谨记!”
邬大野冷笑道:“我不信,除非你将这十一字真诀,一字不变的念出来,才能证明!”
寇英杰面色苍白的摇了一下头道:“我不能!”
“为……什么?”这一次说话的是郭彩绫,她奇怪的注视着他。
寇英杰看了她一眼,苦笑道:“先师当初口授此十一字真诀,曾经嘱咐我,不得在任何人面前吐露一个字,所以不能!”
邬大野嘿嘿一笑道:“有这等事?”
郭彩绫呆了一下,道:“甚至于我也不能么?”
寇英杰至为遗憾的看着她,摇了下头道:“在下只是遵从先师遗言,姑娘可请海涵!”
邬大野道:“一派胡言!”
寇英杰冷冷一笑,实在气不过,当下抱拳道:“恕在下直言,先师口谕,二位师兄显然有不足信托之处,故而……”
话声未完,邬大野一声怒叱,说道:“大胆!”陡然进身,迎面向寇英杰劈出了一掌。
这一掌劲风十足,寇英杰体力未复,何能当得?果真为他掌力劈中,万无幸理!
掌力甫落,却见身侧的郭彩绫纤手斜出,娇呼了一声:“大师兄!”话声出口,纤纤玉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邬大野肘腕之处,平白的把邬大野掌力撤回了一多半。
尽管如此,寇英杰犹不禁身子晃了一下,后退了一步,只觉得他掌力充沛,果真为他全力击中,以自己目前体力,万无活理。他不禁一时大怒,然而,他毕竟仍是把这口气,吞到了肚子里。
邬大野冷笑一声,道:“小辈,这白马山庄,岂是你能撒野的地方?目前先师后事尚未料理,我无暇与你理论,不过,你要是想冒充先师弟子,意图分羹一匙先师的财产,那是梦想!”
寇英杰不禁一呆!凭良心说,这个问题,他想也不曾想过,被对方一提,他才忽然警觉。悲愤、羞辱、惊诧……一股脑的纷集心头,使得他无言以对。
他只作了一个凄惨的苦笑,不曾说出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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