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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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是啊,C已经哭了一天一夜(渔夫从木盆的湿度中看出了C漂流的时间),这哭声一定充满了绝顶的哀求和恐惧。这哭声像河水一样汹涌不止,渔夫担心C是某个神灵对他良心的试探和考验——他每天生活在水上,神灵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神灵的出现使C得到了拯救,渔夫抱着C回家,一路上,他沮丧地想:这要是条鱼多好,起码有七八斤重吧……
这种说法在C的少年时期,始终像一尾蛇似的盘踞在她心里。由于未成年的渴望和怯弱,这条蛇使C感到罪恶和危险,C从不敢去碰它一下。但是岁月和阅历给了她胆识和勇气,也许还有个原因,就是这条蛇在C心里盘的时间久了,就像一只毒瘤在身上长久了,你同样会渐渐地接受它,大大咧咧地触摸它一样,现在C对它——这条蛇——就是这样,早没有当初的畏惧心情,反倒有一种盲目的玩赏心理,经常将它掏出来,品味它神秘的花纹和颜色。多少次,C曾带着这条蛇逆流而上,寻找她可能下水的地段。她依靠一只相似的木盆,和一块七八斤重的石块(C的原始体重)与漂流的时间(一天一夜),推断出C可能下水的地段是他们县城。在乡间,只有县城才有老干部和像狐狸精一样漂亮的女人,这一发现似乎印证了那说法的可靠性和真实性。
从那以后,C千百次地流窜到县城,千百次地来寻找她父母。
县城的人们啊,我相信C的父母一定就在你们之中,也许你们(C父母)早已认出了她,只是不敢认她;你们像害怕事实一样地害怕看见C,害怕承认你们早已潜伏起来的最初的本能;你们敢于偷情,却不敢承认,可恶!可恶!!县城的人们啊,我知道C恨你们之中的某一个男人和女人;这种恨啊,因为始终落实不到一个具体的人头上,结果使C对你们所有人都产生了恨。C为什么早早地背井离乡,而且越走越远,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飞啊飞,飘啊飘,最后都不知道飘去了哪里——消失了,失踪了,就是因为C深刻地恨着你们,不想再见到你们——甚至我们,甚至永远。县城的人们啊,这么多年了,我不知你们是不是还记得C?啊,不要记得她了,忘掉她吧,我知道C也在极力地忘掉你们,甚至我们。他们——那对孕生C的男女,现在好吗?也许你们现在活得很可怜,也许已过早地去世,可这与C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们可以无视自己女儿,她为什么不可以无视你们?说真的,C早已断绝了寻找你们的愿望,她甚至不相信她的生命与你们会有什么关系。我知道,C宁肯相信她是一朵最初的蘑菇,是天地云雨滋生了她:天地相交的一刻,一次闪电的射精,C横空出世了……
是的,C已把父母之说远远地抛出了心灵之外。她的父母抛弃了她,她也抛弃了他们,这是拉平;这中间,C没什么失落,只是平添了无限的烦恼和忧苦。
但是,C可以抛弃父母,却无法抛弃生日,生日对一个人情感、生活的种种切入也许只有没有生日的人才能感觉到,就像你只有在肝脏病变时才能感觉到肝脏是身体的宝贝一样(平时你很可能就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没有生日,就意味着你每年中没有这一天,没有这一天的欢乐或苦恼,没有这一天的期盼和回忆。而这一天在你的一生中就像某种轮回的一个结,失去了这个结,整个轮回就没有了秩序和节奏。每年每年,旁人都有树木年轮一样明显又具体的记号,通过这一记号,他们把过去与未来砌成一级一级的台阶,拾级而上,或拾级而下。然而C由于没有这记号,没有这接口,不论是过去和未来都成了一道斜坡,岁月被敷衍地粘成了一整块,呈现出笨重和野蛮状,一种天然的节奏和力量被无端地剥夺了。
没有生日你还会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和孤独,因为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日,你计算着他们的生日,参加他们的生日晚宴,倾听他们关于生日的种种回忆和期待,并不得不编造你自己的有关生日的种种美好回忆和愿望。你在生日面前其实什么也没有,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假的,骗人的,所以你厌倦。要命的是,C在生日面前没有一锥之地,却又不得不随时插一足,今天是她,明天是他,后天是他们。就这样,年复一年,年复一年,每一次插足C都感到厌倦和孤独。而每一次插足又永远不是最后一次,所以这厌倦和孤独是漫长的。当然也是巨大的,因为没有人知道C没有生日,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厌倦和孤独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承担,没有人会同情地帮她分担一点。不但没人分担,而且——因为无人知晓,没有人会专业有意地做点什么,比如回避啊、迎合啊、投巧啊……不,人们从不这样,人们常常以自己的经验和愿望友好地把C拉入幸福的生日派对上,让她举起痛苦的双手,高声合唱:“HappyBirthdayToYou!HappyBirthdayToYou!”
就这样,任何一次都可能重复一次!
对一个身体残疾者言,他的亲朋好友和所有善良的人都会谨慎地回避他的痛处。然而C之痛处却是越亲密善良的人越会捅它,这就是巨大,就是恐怖。我知道,C宁愿用一只手(哪怕是右手)换取一个生日,那时她是残疾人,同时也将得到一个残疾人应有的照顾和同情。可现在不,现在C身上丢掉了也许比一只手更应有的东西,却得不到一点照顾和同情。我觉得,C为此遭受的痛苦和孤独也许只有一个秘密的同性恋患者才能真切感受到:她的痛苦和孤独就像一个同性恋患者一样秘密、深刻、巨大。
没有生日还常常让C有种盲目的愧疚感,一种永不可休止的错误和欺骗,就像影子一般终生跟随着她。每一个在水上作业的人都是神灵的最忠实信徒,因为他们的生活充满了猝死的阴影,他们相信每次从水上安安泰泰回来都是由于神灵佑护,而要神灵佑护是有条件的,就是要正直、诚实,要做有道德的人,不能做缺德事。C在渔夫(让C喊一声:爸爸!)身边生活了17年,C没有继承他优良的水性,但对神灵的迷信我认为他们达到了同等高度。C从来没有玩刀弄枪的喜好,那是因为C怕玩刀弄枪伤着了无形的神灵:神灵的概念在C的血液里哗哗流淌着。渔夫不但把C养大成人,而且还把她养育成了一个有神灵心灵和崇尚德性修炼的人,为此C非常感激他。C经常对我说,就像身体的心脏,德性是我们精神的心脏:一个德性差的人,干什么事情都会感到困难、局促、力不从心,失败的手就像毛发一般附于他身上,无法驱除。C还说,一个人的德行和才能往往是平衡的、同时的,就像人的两只眼睛,它们的内部神经是丝丝相连、互为呼应的。所以,你双目之亮度、力度一般都是对称的、相应的。也有独眼龙,但他们总使人感到怪异、邪恶、恐惧——不论是精神的独眼龙或是肉眼的独眼龙——我认为,这样的人很少,但再也不能增多了,一个也太多了!

哦,C对德行如此看重,却常常在生日问题上成为自己的异教徒。每次每次,当你漫不经心地问起C生日时,她总是犹豫一下,然后正经八百地告诉你一个日子。C知道这是假的,但你不会怀疑,厌倦和压力就在这!如果你问C其他事,比如你问她有过几个男朋友,她说只有一个,虽然这可能是假话,但C没有压力,因为即使C不骗你仍然免不了你的怀疑。这似乎是游戏,心灵在此虚实难分,虚假也失去了应有的羞愧。但当C告诉你生日时,C感到的全是羞愧,因为C欺骗的是一颗完全真诚、无忌的心——你怎么可能怀疑她欺骗了你?你的无忌无疑的信任使C羞愧难当!于是,告诉你生日成了C一次自伤的过程、羞愧的经历。这种感觉一次可以忽略,两次可以忘记,但像C这样经常都可能面临一次,将对C心灵有多大压力和伤害。我们知道,C孤独的内心充满了神灵,她谨慎地依照着自己对神灵的理解和敬重规范着自己的全部言行,但没有生日就像她一条剪不断的尾巴,她费了老大劲终于将身子挣脱上岸,但尾巴却依然在水中,而且越拖越长——
这是一条水做的尾巴,它永远上不了岸!
没有生日使C的宗教信仰也遭到了基础性的动摇和玷污,C有种功亏一篑的惨败感。
问题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既然你不论怎么修炼,怎么无辜,一种盲目的愧疚感将始终横陈于你心中,你又何必做种种努力?这种想法、感受,容易使人自艾自叹,放弃修身,堕落下去。而这种想法又像细菌一样时刻潜伏于C的身上心里。在这里,没有生日又成了纵容C堕落的化学剂。不不不,C没有堕落。但谁知道,由于没有生日,C堕落的次数、程度要比原本增添了多少?
我不知道,但我认为肯定是增添了。
我还知道,由于没有生日给C的心灵深处增添了无穷的混乱和伤痛和紧张。我们可以想象,C的心灵从来没有放松过、自然过,就像一张疤痕累累的脸——C的灵魂深处贴着一块由于没有生日而烙下的巨大的疤痕!
哦哦,没有生日其实等于没有一颗自然的、安静的心。哦哦,因为没有生日,C把父母、故乡、朋友这些人人都应有的东西都丢失了。哦哦,一个连生日都没有的人,她还可能拥有什么呢?
补记:C,全名的拼音缩写是CGK,1980年考入解放军洛阳外语学院英美系,1984年毕业分配至福建某情报部门工作,任战情翻译。1985年与我建立恋爱关系,历时一年零一月。1986年5月24日,C赴法国公干,失踪。对她的失踪有种种说法,其中之一是说她逃跑了,叛国了。如果确凿如此,我有理由怀疑她与我恋爱不过是为逃跑做的精心准备,因为当时我们单位有规定,单身者是不能出国公干的。我们没有结婚,但热恋是公开的,鉴此领导方批准她赴法公干,以为我是她的锚。我到底扮演了她的什么角色,我至今不晓。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叛国了,我也是至今不得而知。我认为,有些人的内心是永远无法猜度的。
1996年5月下旬初稿
2008年3月5日修改、补记
凝眸天花
对现在的年青人来说,跟他们谈论可怕的“天花”恐怕是难以引起共鸣的,在他们的经验及知识中,可怕的病魔决不会是天花,而是白血病、癌症、艾滋病等,天花对他们来说似乎更像一个可怕的传说:经常有所耳闻,但从未真正见过。没有人会去害怕一个传说的。如今的年青人,宁愿去警惕一场流行感冒,也不会对摸不着边的天花留存一丝恐惧。
确实,曾经不可一世的天花今天已经彻底远离我们了,即便有人想找到它,哪怕是它的一个病毒,也成了难以实现的奢望。随着天花病毒绝迹的脚步声日渐远去,天花这一曾经给人类带来极大恐怖和苦难的疾病也正在慢慢被人忘却,而且有可能完全被忘却。好了伤疤忘了痛,这是人类的通病。
但是,不管怎样,天花在人类疾病史上确实是创下了“奇迹”的,可以这么说,迄今人类遭受过的最令人恐怖的疾病除了瘟疫,就是天花了,它对生命的杀伤力跟现在人们谈起色变的癌症或者艾滋病相比,简直要强大得多,凶残得多。导致这种病的元凶是一种痘病毒,这种毒病一旦侵入人体就会无情复制,一个病毒转眼可以在DNA周围产生上千个新病毒,其发病速度之快令人瞠目。患者所现的症状先是发热,浑身出现红色丘疹,然后变成疱疹,最后变成脓包,出现腐烂。这时候,病毒就会从腐烂的脓包中蜂拥而出,感染其他细胞和周围人。所以,天花的传染性极强,只要有风就能循环传染。
在科学没有发现牛痘之前,一旦患上这种病只有死路一条,就连神奇的国王也不能例外。由于它防不胜防的传染性,人们最初对付它的办法是残忍地把患者丢到荒野中,甚至采用更加残忍的手段:活埋。几个世纪前,天花确实让人类不得不变得残忍而无人性可言。即便到了本世纪初,它的死亡率依然高居20%之上,而幸存者要么破相,要么瞎眼,往往变得面目全非,很难有一个真正的幸存者。
天花不但是人类可以想象到的最恐怖的疾病,而且由于病人后期不可避免地出现全身腐烂和因此产生的恶臭常常令人恶心至极,所以它也是人类迄今见过的最恶心的疾病。

对天花这个可怕的敌人,人类始终不停地在探寻消灭它的武器。十八世纪中叶,英国的一位叫爱德华·詹拉的乡村医生,在一次实验中不经意地发现,温和的牛痘剂量可以使人产生免疫力对抗致命的天花病毒。他从牛痘中提取了世界上第一支杀死天花病毒的疫苗,事实上牛痘疫苗也是人类对付天花病毒的唯一武器。但遗憾的是,爱德华·詹拉的伟大发现在当时却遭到多数人的嘲笑,人们难以相信,一个无名的乡村医生会开创改变人类历史的奇迹。坦率说,这种愚蠢人类已经不是第一次犯了,也不是最后一次。和被当众烧死的布鲁诺相比,仅仅被人嘲笑的詹拉确实要幸运得多了,但对全人类来说,这却是一个巨大的不幸。
对詹拉的嘲笑没有应该地在短时间内得到制止,而是直到200年后的1966年5月,世界卫生组织终于通过了一项里程碑式的决议:要依靠“牛痘疫苗”和不多的“200万美元”,在世界范围内彻底消灭天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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