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 饮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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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已经夜深了。屋里静悄悄的,头,看见如意趴在榻角上嘟着嘴睡着了,而秀儿披着件皮袍靠在一边,用手撑着头,似乎也在迷糊。自我生病以来,这两个孩子每日除了读书就是守在我的身边。见我精神好时,就陪着说说话,若我精神不好,或是睡着了,就在旁边打个盹,一段时间下来,两个人都瘦了一圈。
这两个孩子,如今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公主,家族无比庞大,身份无比尊贵,可若细究起来,仍然是孤零零的。虽然有父亲,可那个父亲是皇上,天子无私爱,分到他们俩的身上的感情自然微乎其微。虽然后宫里有很多位母亲,可那些女人里又有谁能真心相对。若我再去了,只怕他们就更加无依无靠了。
在榻边伺候的吕默见我醒来,忙上来低声问道:“娘娘醒了?可想用点什么?”
我摇摇头,道:“让人把秀儿和如意抱到隔壁去睡,动作轻些,别惊醒了。”
“是。”吕默喏了一声,道:“婢子刚刚劝两位殿下去休息,太子殿下只是不肯,再多说一句便要生气,所以才没敢多劝。”
“闹闹小孩子脾气罢了。”我道:“这屋里病气重,待久了,没病也生出病来。”
吕默喏了一声,悄悄出去唤了几个侍婢内宦轻手轻脚把如意和秀儿抬了出去。这两个孩子想是累得很,竟没有醒。软棉棉的任人抬走了。
吕默轻轻将被角掖了掖,道:“娘娘,药熬好了,您这会儿可要喝?”
“又要喝药?”我皱起眉,道:“那些个医官开地药,喝来喝去总是不管用。我的身体自己清楚,不是他们有本事治的。”
“娘娘,这次的方子是留侯大人亲自开的。”吕默忙道,“大人这会儿还在灶间看着火头呢。”
“是他吗……”我沉默了片刻。点头道:“那就端来吧。”
过得片刻,便听得屋外脚步踢踏,有人禀了一声:“张良求见皇后娘娘。”
我一怔,勉力提起气道:“可是张先生在外面?快请进。”
只见门帘撩开。张良一身白色宽袍缓步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个琼莹,小心翼翼的捧着个托盘,盘上放着一小碗药。有段日子没有见过张良了。听说他一直在勤修辟谷之术,现在看来,竟没有一点消瘦的模样,依旧唇红齿白。神清气朗,隐隐然还多了三分出尘之气。
我突然想起诸葛亮来,笑道:“师兄。你还该拿把羽毛扇才好。”
“呃?”他露出一丝诧异之色。
“一个笑话。您别放在心上。”我微笑道。
“看来娘娘的精神倒还可以。”张良也微笑道。“先前把你的脉息,很是微弱。良还担心了一阵。现在看来应该不致于那么糟糕。”说着,示意琼莹把那碗药端到我地榻边,吕默扶我坐起来,披了件厚衣,侍候我将药慢慢喝了。
“莹儿,默儿,你们先下去,我有话和大人说。”我接过吕默递过的丝巾,擦了擦唇边的药渍道。琼莹和吕默喏了一声,退了下去。
“师兄,你不用替我宽心了,我的身体自己清楚,该是时间到了。”见琼莹和吕默退出屋子。我才慢慢地道。其实病起之时,我便心中已有所觉,该是师傅所说地大限到了。当年赤松子师傅曾说过,我这身体最多也不过能撑两年的时间,现在算算也差不多。这日复一日的昏睡,显见得是油尽灯枯之兆,生机既竭,就算那些宫廷的医官再是杏林圣手也无回天之力。
张良凝视着我,微微叹了口气:“师妹……”
“师兄不必担心,”我道:“师傅曾留给我一颗金丹,可作续命之用,只是我一直没能下这个决心。”服下金丹固然能够续命,可也就意味着我未来地人生必须日日与毒药为伍,日日都得忍受那种剐骨锥心之痛。
“不瞒师兄,其实也想就这么睡下去,睡到一了百了,何等清爽。”我低声道,“可是刚刚看到如意和秀儿,心里便想,若我走了,这深宫之中哪里还有人能够维护他们。师兄也知道,皇室孤儿的境遇只怕比诸一个平民还不如

|如意登基,站稳脚跟以后才能啊。”
张良叹了一声:“师妹,只是苦了你了……”这金丹之毒他也是知道的,自然明白我将要面临地究竟是什么样的苦痛。
“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吧。”我凝视着窗外,夜色深深,那株落叶乔木地身形影影约约,只剩下一个轮廓,“慢慢熬着,日子总得一天一天过下去。”
张良在榻边坐下,道:“师妹,我也是忧虑你地身体,也才一直留在洛阳,没有回归封地,如今看来,倒是对了。金丹服后,需日日以信石调和,可那信石也是一味剧毒,两相冲激,煞是难忍。我这些天潜心思索了一个方子,虽然不能代替信石,但可以缓和一下药性,人不至于那么痛苦。”
我微笑了一下,道:“师兄,你不必再在这上面花心思。我地身体已经这样,连师傅都没有办法,估计这天底下也没有人能治了。”顿了顿,又道:“师兄若有心,倒是在别的事情上帮帮我,可行?”
张良抬眼看我,道:“是太子地事?”
“是。”我笑了一下,知道以张良的心智,我的这点小心思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便坦然道:“刘肥如今封了齐王,回归封地,看着已经和帝位无缘了,可那齐地富饶,天下难比,他在那里养精蓄锐,将来朝中若有动荡,回马一枪,也未必没有这个可能。刘友、刘恒两个虽然母系薄弱,可世事难料,也许便有个机缘让他们得了势。还有那个谭美人,肚子里怀的不知道是男是女。若是男的,生下来必然被戚夫人收养,以皇上对戚夫人宠幸,这后来的事,就很难说得准了。”
我叹道:“如意和他爹不亲。你没见着他和皇上在一起时的模样,好像皇上是个凶神恶煞似的,连句话都讲得不自然。师兄你说,这若连父子之情都淡了,岂不是连最后的一点倚仗都没有了吗?”顿了顿,又低声道:“最为可虑的是,皇上日益位高权重,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吕家风头太盛,只怕也会影响到如意。”
最后一句话才是我最大的心病,可偏偏向谁都开不了口,今日和张良在一起,知道他是真心为我的,又素来体贴,才说了出来。
张良注视着我,摇头道:“师妹,你实在是思虑过重,难怪这身体虚耗如此。”
我涩然一笑:“历来深宫之中都是暗幕重重,哪个能是省油的灯?我若不多花些心思,只怕日后被人吞解下腹了,还不知道原因呢。”
张良沉吟片刻,叹道:“也罢,我且应你,太子殿下只要一日不登基,我便一日不离京城。若是皇上当真有易储之意,我必为你们进言争取就是。”他又看向我,“师妹你也再想得太多,还是多保重身体才是,你才是太子殿下的根基,只要你在,皇上总归要有所考虑的。”
…………
张良走后,我靠在榻上,心里稍稍松快一些。张良为人一诺千金,既已答允,便肯定全力维护如意。有了他这个智囊在后策划,我的压力也小得多。再说他虽然已经不问政事,可是对刘邦的影响力还存在,出自他口中的建议,刘邦就算不情愿也要认真想上一想。
又瞑目思虑了半晌,睁开眼,吩咐琼莹道:“去把我箱子里那只檀木小盒取来。”
盒子取来,我接在手中,轻轻打开扣绊,将盒盖掀开,只见里面一片黄绸之上放着一颗滴溜滚圆的蜡丸。眼睛瞅着那只蜡丸足足有小半个时辰,才轻轻叹了口气,将蜡丸放在指尖捏碎,取出里面拇指大小的一颗药丹,和水吞了下去。
心中只是无悲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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