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章 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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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两三日,我和审食其一边留心打探咸阳城内的情况,一边到自家的几间铺子里走了走。按我的意思,当铺、镖局、酒楼俱已歇业,因这些生意原本便红红火火得让得羡慕,所以此次转手的消息一经传出,便络绎不绝地有当地商人上门洽谈。当然镖局并不会转手,只是关门打烊不接活而已,镖局里的人手不少都是吕家花了诺大的心血培养出来的,绝对是心腹武士,民用军用皆宜,我可舍不得便宜别人。
表面上,咸阳城依旧风平浪静。因为赵高对军情的严密封锁,起义军已经打到武关的消息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对于这时代久居京都的人来说,连武关都是一个遥远的名词,更别提巨鹿和彭城了,也许只有当起义军的队伍打到了城下,才能把他们从如今这种虚幻的太平盛世中惊醒。
但实际上,平静的水面之下已经可见暗流汹涌。便这几日在街上的所见,顶盔戴甲列队行走于街上的卫卒似乎一夜之间变多了,带队的低级将领大多面色严肃,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而最新的消息是,秦二世已经自上林苑移驾望夷宫了。
丁复留心向宫中人打探了其中的内情,才知道,自从这几日赵高称病以来,各地的奏折便一股脑儿送到了二世那里。二世是玩乐惯了的人,如今坐到案前看奏折,拿起哪一本都是在告急,竟没一件是好事,情急之下想召赵高,却又召之不来。二世烦恼之下,索性撇下这堆积得如小山般的竹片子,去上林苑狩猎解闷。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原本守卫森严的皇家猎园那日竟溜进了一个人,二世也没怎么看清,心里只想着是个大猎物,便一箭射去,生生将这人射死了。
虽然二世登位后,连杀了自己的二十二个兄弟姐妹,但毕竟只是下诏,未曾亲眼见过,此时见到一个大活人死于面前,竟被吓了一大跳,当晚回宫便开始做梦,梦见一只白老虎吃了他拉车的马,而他一怒之下就将这只白虎给杀了。醒来之后,犹是一身冷汗,忙呼来巫卜来问此梦的吉凶。那名巫卜将龟甲摆弄了半天,方回禀二世,此乃泾水河神做怪,皇上当赶紧祭祀河神才是。
于是才有了二世皇帝搬入望夷宫中斋戒,并打算择吉日祭祀河神以求自身平安之事。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暗想。大秦形势如此危急,胡亥便是再愚钝的人,也不能不为之忧虑,做如此凶梦也不奇怪,却是关河神什么事。倒是这皇家园林怎么偏偏在二世狩猎之时跑进人去了,真正奇怪。心中微微一动,忽的想起那日在“五味居”,咸阳令阎乐宴请上林令的事,不禁微微笑了一下,心道,看来赵高已经有所行动了啊,不知下一步又打算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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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屋里揣摩着赵高的心思,莫小三在门外禀道:“回小姐,丁掌柜有信送到。”取过来一看,却不是丁复的信,而是公子子婴的一封手书,邀我过府一叙。想必是送到了“五味居”,丁复见是给我的,便忙令人送了过来。在大秦,虽然因为出过一位商贾出身的丞相吕不韦,一般官吏对于商人也并不很轻视,但以子婴王子皇孙的尊贵身份给一个酒楼老板下书邀请,还是让我吃惊不小。
这几日,在我的催促之下,二哥释之已经开始收拾家中的细软,见他们一家上下忙得不可开交,我也懒得知会他们,便带着审食其和莫小三出门而去。公子子婴的府第靠近渭水,车行不多久,便离开了咸阳的闹市,拐上了一条小路,路上遍植翠竹,风吹竹叶悉娑轻响,显得清凉而幽静。
又走了约一刻钟,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审食其在车外说了一声:“小姐,到了。”我卷起车帘,只见面前一座大宅,青石圈墙厚重古朴,但内里却亭台楼阁隐约可见。我素知秦国自始皇以后便喜建大型宫殿,所谓阿房宫三百里,虽是夸张,却也说出其规模的宏大。与其相比,子婴的这座府宅看着虽既占地既小又平常,却也有着自己的幽远气韵。
审食其上去叩门求见,递进名刺后,很快府门便拉了开来,守门士卒做了个手势,让我们换乘了府内的一辆马车,继续向内行去。我悄悄卷起车帘向外看去,只见一路树多房少,遥见数处楼台也都掩在树影之中,这整座府第竟似建在山野之中一般。又行了约有盏茶时间,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水面现于面前。

子婴见我的地方正是临水的一座观景亭中。这位昔日兰池抚琴而歌的公子此刻一身宽大的黑色衣袍,脸色苍白地倚坐于亭中,旁边两名眉目如画的青衣女婢跪坐于一旁,不时替他斟上一樽美酒。
“吕掌柜,坐吧。”子婴看了我一眼,微笑了一下。
“是。”我喏了一眼,在他的下首跪坐下去。垂首等了一会儿,却没听到子婴再说什么,忍不住抬起了头,看见子婴手持酒樽却没喝,只微咪着眼看着我,不由心中微动,俯身道:“不知公子唤小人前来,有何事吩咐。”
“噢。”子婴眉梢轻动,仰头喝完了樽中美酒,淡淡地道:“提到吕掌柜这几个字,就想起一个人啊。”他顿了顿,道:“嗯,当年家累千金的阳翟大贾,文信侯吕不韦吕丞相,倒是巧,和吕掌柜一个姓呢。我看吕掌柜这做生意的手段也不比当年的吕丞相差上多少啊,若要论起年龄,那吕掌柜更是远胜于他了。”
湖风微拂,挑弄起亭台四周低垂的轻麻垂帘,也给我带来了一身寒意。
我知道先丞相吕不韦与子婴是有旧怨的。子婴的父亲长安君成蟜原本很有希望成为继秦庄襄王后的下一位秦王,但吕不韦凭空推出了赵姬和赢政母子,不但夺去了成蟜的王位,还逼得他远走赵国,客死他乡,使得子婴在襁褓之中便失去了父亲,不得不在别人的白眼之中独自求存。
此刻,他突然提到吕不韦,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沉默了一下,俯身道:“小人不过一山野小民,哪里敢与文信侯相提并论。”
子婴微笑了一下,道:“听说吕掌柜近日在变卖咸阳的铺面?”
“是。”我道:“家父有意在家乡置产,故而急于变卖京中产业。”
“你的家乡是……”子婴修长的手指轻轻弹了弹额头,“对了,听说是在单父,我问过下人,他们说单父是砀郡边上的一个小地方。”他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道:“听说那地方反贼猖獗得很,令尊倒有信心在那里置产?”
我觉得后背有点微汗,被冷风一吹,凉飕飕的,垂头道:“此乃家父的意思。家父言道,再乱的世道也得吃饭,吃饭就得有田,所以土地才是根本。我们做子女的,凡事以孝为先,故而不敢有违,只能变卖各处产业。”
“乱世……”子婴沉默了一会儿,忽道:“吕掌柜是觉得这咸阳守不住,所以才急着结束京中的生意?”
“不是,当然不是。”我忙道。
“嗯。”他轻轻的哼了一声,然后道:“不说这些个了,今天请吕掌柜来是谈买酒楼的事,你灞桥边上的酒楼我要了,那地方我喜欢。多少金子你待会儿跟着管帐的取去。”
“是。”我只能俯身喏了一声。虽然来之前,丁复还和我说有数个咸阳大商家对那酒楼感兴趣,出得价也令人满意,但既然子婴横插了一杠子,那帮人可就别指望了,毕竟民不与官斗,自古皆然,何况这位还是龙子皇孙,贵不可言。
子婴微微挥了挥手,那两名青衣女婢悄然退下,过了一会儿,端上一食盒精致的酒馔,一一摆放于我面前的案几之上。子婴举了举手中的酒樽,道:“请。”说罢,仰首又尽一樽。
这时代酒度数不高,但我的酒量实在不敢恭维,且又怕喝醉之后露了真身误了大事,只能含糊的稍稍浅饮一点。好在子婴似乎并不在意,他实在不算是个好客的主家,说是请人喝酒,却只顾自己一个人在那里喝。不过这也倒罢了,让人难过的是,每喝一杯酒,子婴就会深深看我一眼,那眼神委实让我坐立不安。
“我有没有说过你有点像一个人?”他突然道。
“呃……”我楞了一下,道:“是,公子说过。”
他有些淡漠地笑了一下,道:“还真有点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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