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八章 伤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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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闹一阵后,一群人簇拥着熊心上了马,向城内早已准备好的宅邸而去。刘邦却抽身而出,几步走到了我的面前。“夫人。”他的目光略带些贪婪地在我的面上流连,然后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夫人,我们回家吧。”
我心里一阵温暖,又细细地看了看他,刘邦真的瘦了。忽然看清刘邦穿的是件细麻所制的衰衣,腰间还扎着根细麻绖带,不禁惊了一下,道:“夫君?家中何人……去了?”
刘邦沉默了一下,道:“两月多前,娘她……”他顿了顿,道:“先回家吧,再细细说与你听。”
故去的人,是刘邦的母亲,我的婆婆吗?我不禁有些怅然。
自嫁与刘邦,未过多久便另立了门户,与她其实并未相处多久。印象中,这位老太太并不多话,时时刻刻都在忙着手中的活计。家里人多,年青人都下了地,做饭、缝纫的活便落在她的肩上。她做的饭,不很好吃,却还是喂饱了一家老小,她缝补的衣服,也不算精细,但好歹没让家里的人光着身子出门。
刘邦岁数老大还没什么出息,从来不得父亲的喜欢,被斥骂几声是家常便饭,他母亲却从没说过他一句,每每等他父亲气消了之后,又悄悄地给他添上一碗饭,然后拿着他扯破的衣服去缝补浆洗。
在那个家里,母亲,应该是他最爱的人。
我抬头看了看远去的人群,迟疑道:“各位将军都去迎接王孙,夫君不至,是否有些不妥。”
刘邦苦笑了一下,道:“无妨,项将军府上今夜怕是要开场大宴,我如今有孝在身,这种场合也不宜多去。”他有些黯然,道:“照理,我原该居家守孝三年,但张良先生却劝我说如今乃非常时期,万事皆当从权,如今也只得……”
他叹了一声,然后目光柔和地看着我,道:“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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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在他身边的这几个月,发生了很多事。
那日他和樊哙、萧何等好容易冲出了乱军,却惊觉我与审食其、红玉三人不见了,没奈何之下,只得收拢残军返回留县。此后,连日派出斥侯多方搜寻打探。便有人传回消息,说那场乱战之后,秦军俘虏残军近千,其中似有女眷,已全部押至了砀县。
“我带着樊哙闯进了景驹的府里,逼着他调出了留县所有的兵卒,连夜出发攻打砀县。巧的是,有一支押运粮草的秦军刚刚到达那里,一仗打了三天,才总算把砀县打了下来。”刘邦道:“我们连夜查营,却没有找到你和审食其,只找到了红玉。”
“红玉!”我惊道:“她现在哪里,你可救了她出来?”想起那日我与审食其滚下长坡,而红玉却孤身一人陷于乱军之中,我心中忽然一阵愧疚。这些日子,虽然也想过这事,但总感觉她是安全的,并没有多作思虑。我从没想过,她虽然跟在我的身边多年,能骑马,能识字、能管家、能做事,但毕竟还是一介弱质女子,怎能应付那般残酷的战场厮杀。
审食其或许想过的,或许一直担心着的,但是因为我没有提,他便也没有说。在他的心里,只怕也怨恨着我的无情吧。
“红玉……”刘邦沉默了一下,终于道:“她……已经死了。”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半晌,方吃力地道:“是怎么……怎么……”喉间却噎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她……”刘邦有些费力地寻找着合适的用词,“她被秦军……嗯,救回来的时候,伤得很重,她不肯吃药,也不肯进食水,在床上躺了三、四天,最后还是……”

“红玉……”我近乎呻吟地低声道:“红玉……”像是被人在心里狠狠的割了一刀,生生的切下了一块,痛彻心肺。我自小性格孤僻,与家人并不亲近,这许多年,默默陪着我的,一直是红玉。陪着我开饭馆、开当铺、开镖局,陪着我四处游荡,陪着我忍受乡人的鄙视和白眼。她虽只是个丫环,在我的心里,却早已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姐姐,有什么最心底的话,也只有告诉她。
放火烧掉沛县大宅的那一夜,我曾对她说,红玉,我们还会有更大、更好的家。可现在,即使拥有无数的宫殿,她也再不能看到了。原希望自己的到来,至少可以为更多的人带来幸福,但是,我最先带走的,却是红玉的生命。
“食其他……”我喃喃地道,不敢想审食其知道这消息会是怎样的伤痛。
“我已让萧何去劝他了。”刘邦道,伸手轻轻将我揽进了怀里,“别担心。审食其,也是个流血不流泪的汉子。”
过了好一会儿,刘邦才接着向我说后面发生的事。攻下砀县,除粮草大丰收之外,还俘虏了近六千秦军。这些兵卒原是当年陈胜王手下大将周文逼近函谷关时,秦国将军章邯临时招编的郦山役众,哪里有什么忠心可言,既已被俘,便尽数归顺了刘邦,使得刘邦率领的人马一时间膨胀到了近万人。
刘邦遂与萧何、樊哙遂回师丰邑,但丰邑墙高城坚,仍是久攻不下。正在没奈何间,听说江东项梁与秦嘉、景驹打了起来,秦嘉战死,景驹自尽。几人便商议了一下,前往投奔了项梁。从项梁手里借了五千人马,这才把丰邑打了下来。
“这几个月,一直打来打去,直到攻下丰邑才算消停下来,想着再去寻你,哪知道娘她……”刘邦顿了顿,黯然道:“她原就病重,却死活不肯让人通知我,直到去了,家里才来报信……”刘邦沉默了下来,这个素来浮浪不羁的男人今天也和我一样,正在悲伤着亲人的逝去。
我流着泪静静地伏在他的怀中,耳边是他的心跳声,咚……咚……咚……,低沉而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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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审食其穿了一身细麻丧服来见我。
“小姐,我想将红玉的棺木送回家乡,明天就启程。”他微垂着头道,“她若在天有灵,也希望能早一天回家。”
“对不起。”我低声道,“要不是我非要带着她出门,也不会……”
“红玉不会怪您的,小姐。”审食其抬起了头,面色苍白,像是又受了一次致命地重伤,“是我……没有好好待她。”他顿住了,似是强自抑制着情绪,半晌方垂头道:“我不在小姐身边,还望小姐万事小心。食其明日一早出发,就不来向小姐辞行了。”
“还回来吗?”不知为什么,我竟脱口问出了这句话。此前我曾多次对他说过任其去留,但这一刻,我却希望他还能回到我的身边。也许是因为红玉已经永远地离开,一直陪着我的人只剩下了他。
审食其久久地沉默着,终于轻轻地道:“我会回来的,小姐。”
这是第一次,红玉与审食其先后离我而去。有些人,日日陪在身边的时候并不觉得多么重要,一旦失去了,却发现他们是如此的珍贵。
刘邦日日都得去县府议事,因为身边都是些粗枝大叶的男人,怕我寂寞,便特意买了两个伶俐的丫环陪我,又从沛县接来了妹妹吕须及秀儿、如意和伉儿。家里多了三个孩子的喧闹,那股盘旋在人们心中的忧伤才慢慢消淡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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