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章 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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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老爹沉声道:“范增道,如今天下群雄并起,正是复楚的天赐之机,只须王孙出面,振臂一呼,天下义军敢不相投。”他慢慢地道:“这话,我倒是相信的。只是,心儿还只是个孩子,无兵无粮,拿什么去压制那些四方豪雄?嘿嘿,自古以来,主弱臣壮,未必是件好事。”
我一凛,抬起头,只见屈老爹神色淡然,一双眼睛在一豆***之后幽幽地看着我。“刘夫人,相处这些时日,你的心性我也看在眼里。如今分别在即,再见恐已无望,我便厚颜恳求夫人,看在这些日子心儿还算是真心诚意相待于你们的份上,将来若有风高浪急之时,还请伸手相援,帮帮这个孩子。”
说罢,屈老爹再次站起身,便欲拜跪下去。我忙扶住了他,连声道:“老爹请起,莫要如此。”
屈老爹直起身,长叹了一声,道:“我已经老了,墓中朽木不堪再用,便是有心却也无力。”他顿了顿,眼神中慢慢浮出一丝淡淡的悲伤与忧虑:“其实,谈什么复国,到了我这个年纪,早已经不在意了。我只是希望心儿一生能够平平安安,早日娶妻生子,开枝散叶,得享善终。”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慢,仿佛字字有千斤,需要竭尽全力才能说得出口。
得享善终,我咀嚼着这四个字,心里一阵苦涩。这个老人,他经历过无数岁月的眼中究竟看到了什么,竟如此忧虑悲伤。
我叹了一声,道:“老爹,您放心。心儿就像是我的弟弟。吕雉不敢说自己有多少能力,但只要一线可能,定会尽我所能,保护心儿周全。”
屈老爹凝视着我的眼睛,终于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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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熊心站在院门前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养育了他十几年的家,然后这个孩子转过身,踏上了自己命定的那条道路。
吕臣来的时候,似乎早有准备,多带了三五匹健马,此时正好让给我们骑用。
我和审食其自然没什么问题,景大娘也利利索索地上了马,看样子至少当年逃亡之时还是骑过的。唯有熊心还没有学过,刚骑上的时候有些把握不住,全身僵硬,差点摔了下来。那些骑卒在一边看着,有几个忍不住便捂着嘴偷笑起来。吕臣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那几人顿时止住笑,做出严肃之色。
“初次骑马都是这个样子。”吕臣温和地向熊心道:“公子,不如暂时与我同骑,待过一两日,稍熟马性之后再独自骑乘也不迟。”说着,从旁牵出匹高大地黑马,伸手拍了拍马脖子,道:“这是末将的马,体格健壮,而极耐久,即使乘上两个人也没有问题。”
“哦。”熊心脸微红了一下,随即正色道:“如此就有劳吕将军了。”
吕臣微笑了一下,将熊心托举到了马上。又回头看了看我和审食其,见我俩早已上马,点点头,翻身上马,坐到了熊心的身后,道:“出发。”众骑卒齐声应诺了一声,纷纷跳上自己的战马,跟在吕臣的马后行去。
熊心有些沉默,他虽然坚强,但终究是个孩子,还不能完美地掩饰住自己的情绪。吕臣似乎也知道,一路上只是留心护着他的安全,着意指点些路上的风景,温言说些军中的笑话。熊心自幼僻居山野,哪里知道这些,渐渐听得有些入神,偶尔噗哧一声,还被逗得笑了出来,看吕臣的眼神也慢慢的有了些温暖。
“吕将军,我们此行欲往何处?”景大娘催马走了过来。许是久已未骑马,她的身子看上去总有些僵硬。
“前往盱台。”吕臣温言道:“项梁将军、宋义将军、英布将军、蒲将军……”他看了我一眼,道:“还有沛公等各位将领都齐聚盱台,专侯公子。可幸公子允往,否则,只怕各位将军又要四散而去了。”

他说得隐晦,我却可以想像出那种“十八路反王齐聚一堂,谁都想当王,却又都不敢最早跳出来”的情景。造反,最终就是想让自己当皇帝,这是自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真理。
吕臣转过头微笑着对我道:“刘夫人也请放心,沛公前些时日已经收复了丰邑,如今一切安好,与项梁将军甚至相得。”
“多谢将军告知。”我在马上欠了欠身,试探地问道:“吕将军英武过人,不知是哪位将军的部将?”吕臣微愣,淡淡地笑了一下,却没作答。
“我家将军岂会居于他们之下,”旁边一名骑卒忍不住插话道:“苍头军听过吗?就是我家将军**来的。”
“多嘴。”吕臣喝斥了一声,看那骑卒缩了缩脖子,催马一溜烟跑到了前面,这才回过头道:“部卒无礼,刘夫人切莫见怪。”
“苍头军?”熊心转头看了看身边骑卒头上系着的青色布巾,道:“就是在头上系着块青布吗?”
“公子所言正是。我们原都是陈胜王帐下的部卒。”吕臣温言道:“陈胜王被庄贾那厮暗害之后,义军四散,我们剩下的几万兄弟聚在一起,头扎青巾和秦军干了几仗。”他摇了摇头,道:“秦军叫我们苍头军,其实不是什么好名字。”
“陈胜王?”熊心扭过头看看吕臣,又看了看身边那些身手骄健的骑卒,眼中流露出孩子般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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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臣,其实也算出身书香,可惜父亲吕清在坑儒之难中遭受株连,家产尽没,父子二人俱被官卖为奴。“当时父亲病重,我却又被主家卖出,不得侍奉在跟前。正在没奈何的时候,听说陈胜王的队伍路过,我便寻了个空子逃了出去。”
吕臣还是拗不过熊心,说起了他自己的故事,语气却始终是淡淡的,“陈胜王救了我们父子,我就在他的宫里做了一名近侍,干些洒扫的粗活。后来秦军打来,他们一直进,我跟着王一直向后败。后来王就上了庄贾的那辆车,我也跟在旁边……”
他突然顿住,过了一会,才慢慢地道:“我当时还没有马,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拉在了后面,远远的看到……看到庄贾趁王回身向后看时,用袖子里的一把利剑刺进了王的后心。”
熊心倒抽了一口冷气,啊地低声叫了出来。我虽然早已知道,但听到一个现场目击者当真在面前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仍忍不住从心底里泛出一股寒意。
吕臣有些怅然的拍了拍座下那匹黑马,道:“当时若是有它就好了。”黑马轻轻地打了个响鼻,似是回应他的话。
后面的故事很简单,他随败军一直退到了新阳,聚拢了剩下的队伍,人人青巾裹头,誓要为陈胜王复仇。他们反攻下了陈县,抢回了陈胜王的遗体,杀掉了弑主的车夫庄贾。章邯闻讯,立即派左右校尉率兵来攻。秦兵终究势大,陈县得而复失。
“后来听说项梁将军欲立公子为楚王,我便引军到盱台,与项将军合兵一处。”吕臣含笑道:“能亲来迎接公子,实是末将之荣幸。”
熊心的眼里闪动着光芒,他将手轻轻搭在了吕臣的身上,恳切地道:“将军真乃我楚国之忠臣良将啊。”这个举动让吕臣怔了一下,他不禁微微动容,道:“公子过奖了,末将不敢当。”
熊心收回了手,负在身后,这个动作让他身形显得格外修长,似乎突然长大了几岁。他轻叹了一声道:“虽然前路维艰,但有将军在我身边,灭秦复楚终还是有望的。”
吕臣凝视着熊心犹带几分稚气的面容,眼神渐渐热切起来,终于沉声道:“是,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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