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藤花第二十三章
幽玄棋室观棋室。
三胜两败。塔矢亮的棋圣头衔挑战赛进行得并不轻松。
似乎为了证明老一辈棋士的实力犹在，一柳棋圣下得决不手软。虽然塔矢目前处于领先位置，但前一局不过半目侥胜，赢得极险。而且从心态上，似乎是因为十七岁的进藤三段赢得了天元，人们对于这对棋坛双子星的关注远胜于前，给塔矢的压力自然更是巨大。
佐为知道这一战对于塔矢亮的意义。一个星期几乎天天相见，虽然只是复盘和讨论，佐为也为少年非凡的天赋与扎实的根底深感欢喜和欣慰。有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的意义，对光和他的成长都是不同寻常的重要；彼此的追逐、促进和鼓励，加快了少年前进的脚步。而对于骄傲倔强的塔矢亮，胜利几乎是他信心的全部来源——
“如果塔矢亮拿下这一局，围棋的半壁江山从此就真的归于这群孩子了！”桑原呵呵的笑声从门外传来。
佐为微微一笑：这位本因坊的持有者对棋坛年轻人的注意可真是惊人。虽然已经颇有了年纪，但岁月给予人的经验和智慧却是不可小视。
目光扫过观棋室里的水谷、京极、门协、伊角、和谷等人，见到角落处安静打谱的白色身影，桑原已经笑了起来：“藤原君来得可真早！不过不奇怪，你的常规手合毕竟还没有正式开始嘛！现在清闲的，大概就只有你们这些新入段和我这样懒散无用的老头子了。”拍了拍身边三十来岁的青年人，“这是我以前收的记名弟子，韩国的崔昊八段。三年前被你杀得大败，现在定要见见你。”
佐为微微一怔，随即扬起温和的微笑。“藤原佐为，请多指教。”
崔昊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讶：“SAI……居然这么年轻！”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鞠躬说道，“实在对不起，藤原先生。”
桑原哈哈大笑：“没什么的，崔昊！谁能想到藤原君才十九岁呢？那样的棋，就是说千年的积淀也没什么不合适的！”他拉开椅子坐下，轻轻摇着头，“后生可畏啊！进藤光的王座战预选赛到现在还是全胜吧？”
“光很努力。”佐为微笑了一下。“头衔给他的压力比我想象的要大。”
桑原耸耸肩：“那个小鬼也会有压力吗？虽然是天元，却是半点头衔持有者的样子都没有……单论礼貌应对，比起塔矢那个小鬼进藤可是差得远了。”他笑了笑，“偏偏人们就是喜欢看到这样的棋士——根本没长大的孩子，可是让记者们头疼啊。”
佐为忍不住微笑。他当然知道桑原指的是进藤临阵脱逃把一切采访都丢给了棋院的事情。被波及的人远不止桑原一个，塔矢行洋、森下茂男、仓田厚，甚至连自己都被记者缠得分身乏力应对不及。不过，这才是光的真性情啊！
桑原轻叹了一口气，目光一转，闪出几分狡黠的光芒。“藤原君？”
“什么事？”佐为温文地回应道。
“听说，那小鬼唯一想要的头衔，是本因坊。”
佐为一怔，随即低下了头，嘴角边却流露出极度温柔的微笑。“本因坊……对光是特殊的。”抬起头直视着桑原，“光想要的头衔，他就一定会拿到。”
桑原目光一凛：“进藤……真的那么想从我手里拿吗？”
微微笑了起来，佐为的嘴角扬起极优雅美丽的弧度：“应该是从我手里吧，桑原先生。”
※
森下、座间、仓田、绪方、塔矢行洋等人走进观棋室的时候，都被空气中弥散的那股强烈的气势骇住了。
疑惑地看着观棋室里的年轻棋士们不自然的苍白脸色，高段棋士们都是茫然不解。但桑原本因坊明显的恶劣心情，却是完全地写在了脸上。
“哇，总算赶上了——”门猛地被打开，一道灿烂的金色顿时照亮了众人的眼睛。“今天村上真是好麻烦，幸亏他也知道再下下去会输得太丢脸，总算是投子认输了！”进藤的大嗓门在安静的观棋室里显得异常响亮，却干脆地打破了一室诡异的气氛。
见他一头汗水的向自己走来，佐为微笑着掏出手帕。“大冷的天汗也不擦，若是感冒了可怎么好？”温和地责怪着，手却自然已极地为他擦去额上的汗水。
满心欢喜地享受着佐为的宠溺，进藤笑得一脸灿烂。“没关系啊，反正有你嘛！”整了整衣服，这才走向另一边的高段棋士们一一行礼。
桑原半眯的眼睛突然张开：“进藤光，本因坊的头衔，我是绝对不会让出去的！”
一句话仿佛骤然响起一个焦雷，观棋室里顿时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一齐射向了桑原，似乎隐约猜到了观棋室里低气压的原由。
半晌才回过神来的进藤突然笑了起来：“桑原老师，本因坊的头衔我一定会拿到手里的，而且我一定要打进今年的循环赛——因为如果动作不快一些的话，绝对会被佐为抢先的。”搔了搔头发，“我倒是真的还没想过有什么人可以从佐为手里拿过本因坊呢！”
观棋室里一时寂静无声。人们已经被他口无遮拦的话惊呆了。而桑原，却是被那一无二致的强大气势所震惊。
佐为柔柔地一笑：“光。”
进藤笑了笑，走近他身边：“不，这次不是为了你，佐为。”握住了他的手，转过头时目光中已经满是自信，“桑原老师，请你一定等着我！”
桑原突然长舒了一口气，脸上渐渐浮出一丝欣慰的微笑：“如果被踢出循环赛，可不要哭鼻子。”
※
观棋室的气氛明显地缓和了。
“如果塔矢赢了，这就是我们今年最后一场比赛了。”和伊角他们说了一会儿自己今天的对局，看了看墙上的钟，进藤美美地伸了个懒腰。“今年的假期有足足半个月呢！”
伊角忍不住微笑了：“进藤，你不会从现在就已经开始计划出门渡假了吧？”
“对啊，佐为，我们一起去渡假吧！”欢喜地凑近他，进藤的声音大得连门外的人都听得见。“新年后你就要开始手合了，一定要趁这个机会抓紧了好好玩一场！”
佐为微微一笑。“光想去什么地方？”
“因岛。”
“因岛？”年轻棋士们顿时一愕，“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吗？”
嘻嘻一笑，进藤率性地一甩金色的刘海：“当然，因为那是秀策的出生地啊！我和佐为当然要去拜祭秀策的。”手肘轻轻推了推微微发愣的佐为，“好不好，佐为？”
低下了头，勉力不让泪水滑落，“好的，光……”抬起头来，已是绝美的笑颜，“虎次郎一定会很高兴的……”
“虎次郎？”桑原突然站起身来。几个快步走到他身边，平日总是半眯着的眼睛闪出异常的光彩，“你叫秀策什么？”
微微一怔，佐为站了起来：“虎次郎，我一直叫他虎次郎。”回头看了看一脸惊惶的进藤，他缓缓绽开了微笑，“秀策的小名是虎次郎，我和光之间，一直都是这么称呼他的。那是真正的他，温柔、宽厚、细致、平和的虎次郎……是我最尊敬也最感激的人之一。”
桑原半举的手颓然放下，半晌，才喃喃地道：“我还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听到有人这么称呼他了。”慢慢坐回自己的座位，目光却是一刻也没有离开两人。
佐为微笑了，手轻轻抚上进藤的头发。“好了，光，比赛结束之后，我们就去因岛。”
“最好还要叫上塔矢——”看了一眼一直紧紧盯着自己方向的塔矢行洋，把下半句话吞回肚里，进藤向佐为吐了吐舌头，“还是下一次吧……”
“对局开始了，光。”温和地笑着，拉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为塔矢加油吧。”
※
“塔矢怎么走得有点像你啊，佐为？”
棋到中盘，进藤终于忍不住发问，也道出了众人久困心中的疑问。
和塔矢行洋对视一眼，佐为温和地笑了。水谷哲也却是抢先叫了出来：“那还不简单？因为塔矢前辈每天都到佐为那里复盘检讨嘛！”看着屏幕又落下一子，“佐为那么强，不学他的棋才怪呢！”
进藤狠狠瞪了他一眼：“小鬼，你说什么？”轻喘了一口气，“我跟佐为学了两年才能够勉强跟上他的思路，你说塔矢只用一个星期就可以学到，那我又算什么？”
见眼前几个年轻棋士顿时开始了玩笑与口舌之争，甚至连仓田都很快加入了战局，佐为只是微笑了一下。端详着棋盘，拈着棋子的手微微悬在半空，却是不能放下。
“一柳老师在这里‘间’，可不可以？”
抬起头，见是伊角，佐为微笑了。“不错的思路。”鼓励地看着他，“但你忘记了对方毕竟是塔矢亮，‘间’的防守是已经足够了，但攻击力却还不足以动摇白子的布局。”
“那么‘夹’呢？”越智也凑了过来，“如果是我一定会用‘夹’，可以直接威胁到白方大龙。”
渐渐地，一边作着莫名争论的年轻棋士们都聚了过来。
看着身边围聚着一群少年的藤原佐为，高段棋士的心，又一次震动了。
而一柳的长考，还没有结束。
※
六之十三。
是妙手。
佐为轻叹了一口气。
盘面的局势，又一次势均力敌了。
进藤的鼻尖上冒出了汗珠。
年轻棋士们压低了声音，紧张地讨论着这精妙的一手。一柳棋圣绝不是妄得虚名，棋力实在不可小视。高段棋士们不由微微露出钦佩的目光——能够在这样的比赛中保持良好的心态，走出如此精妙的棋招，确实有大家风范。棋坛的后辈们，想要掀起真正的浪潮，只怕还是有很长的路要走的呢！
微微笑着，佐为将手中的扇子轻轻打开。
光，你在为他着急吗？
放心吧，一柳的那一手虽然精妙，但整个棋局却并非毫无破绽。
光，如果是你，你一定会找到白棋那条唯一的通道的吧？
而塔矢亮是不会输给一柳的。
因为他的骄傲不允许他输给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
因为他已经承诺过你他会赢。
因为他是塔矢亮。
※
“啪”——
棋子碰击棋盘那清脆的声音，打破一室寂静。
“他找到了，佐为！他真的找到了——”进藤欢喜无限的声音冲击着众人的耳膜。“他是最年轻的棋圣了，‘塔矢棋圣’！”
高段棋士眼中的骇然，低段棋士眼中的茫然，一时被进藤完全地忽略。
“哇，太好了！塔矢赢了！”猛地拥抱住佐为，“他拿到头衔啦——”
始终一脸沉静的塔矢行洋，嘴角缓缓扬起一抹微笑。
进藤光是……真心的无限欢喜，那纯净如水晶的少年真情的自然流露。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亮，是幸运的。
而自己，也是幸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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