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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佑亮咨趄不前,布衫老者微怔道:“一刻过后,老夫功力便可恢复过来,小辈你不出手更待何时?”
俞佑亮此刻心绪委实矛盾到无以复加,一想到父母惨遭横死,便热血澎湃不能自己,但他视线偶一触及对方那茫然毫无任何表情的面孔,那一般杀气登时又消弥了,心中呼道:“罢了,我岂能向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人下此杀手?……”
他也不管布衫老者有何反应,一转身迈步走了。
曙色熹微时,俞佑亮已走在一条康庄官道上。
朝来雾露将大道染成一片冰溶,步履其上,俞佑亮的布鞋都给沾湿了,渐渐阳日升了上来旷,田野的潮湿又化成了蒙蒙雾气。
俞佑亮顺着官道行去,脑际不时浮现昨夜林中的大战,心中忖道:“每遇有重大变故临身,我常失之于优柔寡断,譬之,面对元凶当前,我居然下不了手,虽求行事无所愧作,然则又何以告慰于九泉下的父母呢!”
想到这里,摇摇头又忖:“不过那钱姓老者虽然自承杀人,奇怪的是我总是不愿予以深信,难道只是为了他举止形态没有丝毫邪气的缘故?常言道:‘人不可貌相’,世上少数大奸大恶之人,外表还不是俨然一派正气?以貌取人往往谬之千里,我必须记住了……”
正忖间,忽闻后面传来辘辘车声,回目望去,只见一伙劲装短打的汉子,推着十辆镖车沿着官道行了过来。
第一辆镖车上插着一张四方大旗,旗上绣着一个斗大的“金”字,在晨风下迎飞招展。
俞佑亮心道:“京师招牌最亮‘金吾镖局’的镖队走到这儿来啦——”
阵阵的吆喝声自风中断断续续飘了过来:“金——吾——鹰——扬——”
俞佑亮心念一动,暗忖:“这条路是通往关外的,难道子母双环铁金吾的镖局竟是要护镖出关?……”
渐渐那喊声来得近了,到俞佑亮近侧时,那车前马上的镖头喝住牲口,向后面一个那镖师道:“雷老二,吩咐他们靠腿子,喂马进食,半个时辰再拨腿。”
“雷老二”转身喝道:“嗯——嗯—伙计们,靠腿子嘞——”
那走在最后的一个矮小精悍的汉子,举袖一抹脸上汗渍,朝左前方一个虬辑汉子招呼道:“我说万大熊,七爷在前头打招呼了。”
他边说边将镖车往路旁树上一靠,前面的镖车也在路旁打住了,一时人声和马嘶声哄闹不休。
俞佑亮心道:“一整夜下来,我滴水未进,何不上去向他们讨杯清水解渴?”
这会子,大队镖车已全部停歇了下来,镖师三三两两地坐在树底下打歇,俞佑亮上前欠身道:“阁下行个方便,可否给小可一杯清水?”
那镖师不经意望了俞佑亮一眼,指着前面马车上的大水桶道:“木桶里多的是水,你自己去滔。”
俞佑亮低谢一声,步至桶边,拿起水瓢滔水,足足灌满了一肚子水,转身正待走开,耳闻树底下几个镖师喧哗的语声,不知不觉停立当地——
只听那矮小汉子破漏的声音道:“近几天来,老子真是它妈的遇见王大婆撤尿,简直霉透了,刚刚在陕西道上保了一趟镖回来,正想好好歇息享受一番,七爷立刻又派了我这份差事,万大熊你评评理,这可是人干的?”
那万大熊道:“镖局撑腿是越来越苦了,的确不是人干的。”
另一个黑老汉插嘴进来:“哈矮小,你算盘是够精了,赶这趟镖的伙儿那一个不是东奔西闯,疲于奔命?就你哈矮子一人该休歇?”
那哈矮子道:“去你的蛋,咱哈矮子可没说过这句话。”
那万大熊道:“也毋怪哈矮子不是,即使我万某跑完这趟镖,也非退休不可了,你瞧这几天道上传来的消息好可怕——”
那黑老汉沉声道:“你,你是说要摘咱们这一趟镖的消息?”
万大熊颔首道:“不错,此番金吾镖车一出京都,线上马上有风声透露出来,叫咱们弃镖走路,否则必有奇祸临身,依我看这趟镖……”
哈矮子接口道:“这趟镖必有古怪,是不是?”
万大熊压低声音道:“岂止古怪而已,半月前临出局门时,铁金吾铁老爷子特地办了一次酒宴,再三叮嘱咱们必须尽全力保住镖货,万不容许有任何失误,他说——他说……”
黑老汉道:“我记得,我记得,钱老爷在席上宣布,这次出镖关系本局生死存亡,是以丝毫大意不得。”
另一个壮汉插口道:“嗬,这话就令人不解了,干镖局这一行的,镖货丢失时有所闻,大不了赔钱关门,但钱老爷却说什么‘生死存亡’,俺想了许久都没想通……”
万大熊道:“所以我说这趟重镖可不简单,出关后迟早会有合字踩上线来。”
那哈矮子低声道:“你可知道镖车里装的是什么货?”
万大熊摇摇头,道:“钱老爷子一点也不肯透露,镖队里我看只有总镖头何七爷知晓,但他也是守口如瓶。”
那壮汉道:“既然保守得如此秘密,只怕必是什么奇宝异物。”
万大熊还是一个劲儿猛摇其头,道:“不是,不是。”
他语声一顿,反问道:“敢情你还不知咱们目的地?”
那壮汉诧声道:“总镖头可未曾明言啊。”
万大熊以手指唇,“嘘”了一声,低道:“说了你可别张扬出去,我是从副镖头雷老二那里打听到的,这趟镖要押到……”
说到此地,他忽然发现那俞佑亮不知何时已立到他们身边,正在侧耳倾听他们的谈话,不由中止了话头。
万大熊面色一沉道:“小子,你喝完水也该走开了。”
俞佑亮内心虽是疑云重重,想听出一些端儿,但别人已下了逐客令,自己可没有再滞留下去的理由。
他正待抽身离开,就在这时,前面道上一个全身黑服,足踏布履的少年疾步走将过来,朝一众镖师道:“可有水喝的?”
黑衣少年面貌甚是俊秀,是个少见的美男子,但言语却十分唐突无礼,那黑老汉神色一变就要发作,万大熊朝他打了个眼色,道:“赶长途的缺水倒是常事,咱伙儿向来尽可能予人以方便。”
他说着,伸手指了指水桶,那黑衣少年报以冷冷的一眼,径自走到桶边取瓢滔水,饮了一大口。
俞佑亮暗忖道:“此人年纪轻轻,又长得如此俊美,定是名门子弟,一出道便被人你捧我拍,是以连寻常礼数都不懂了。”
忽听那黑衣少年尖声叫嚷道:“喝喝,给这种臭水让小爷喝,你想毒死人哪。”
那黑老汉怒道:“喂,你说话客气点。”
那黑衣少年道:“你们心谋不轨,想害死道上旅者,还跟你们讲什么客气。”
哈矮子发火道:“格老子的,这算那一门鸟话?”
黑衣少年道:“矮鬼,你敢骂人?”
哈矮子道:“谁混蛋谁就该我骂。”
黑衣少年尖声道:“矮鬼,杀头砍千刀万刀的,顶盖子儿生大头瘟的,你也不作泡尿照照自己那影子,够资格骂人么?”
哈矮子被这一顿骂得脑子晕晕胀胀,一时竟接不上嘴来,只有瞪眼呼呼作气的份儿。
一旁的俞佑亮见这少年外表一派斯文,但满口粗话较之市井宵小遑不多让,不禁暗暗好笑。
那黑老汉沉声道:“你是有心找喳来了?”
黑衣少年不言不语,手一挥,竟将一瓢的清水泼到黑老汉的脸上!
黑老汉暴跳如雷,哇哇叫道:“小子,你——你……”
他怎甘无故受辱,蒲扇大的手掌一抡,便往对方劈去。
黑衣少年冷笑一声,拂袖轻轻一挥,只听得“呼”一响,那黑老汉平空翻了一个跟斗,其余诸人登时都被吓呆了。
众人那还忍耐得下,纷纷抡拳挽袖,要教训这黑衣少年,但他神情仍是一片冷漠,似乎根本不放在心上,说道:“要群殴么?小爷手下可不留情。”
忽然人群一分,一个威猛大汉大踏步上前道:“阁下何故与敝局镖师吵翻?”
黑衣少年翻翻冷眼道:“你是谁?”
威猛大汉道:“在下何七猛,忝为金吾镖局总镖头……”
黑衣少年截断话头道:“小爷可不管什么镖头镖尾,好歹你得给我一个公道。”
那何七猛沉道:“阁下是冲着金吾镖局来了?”
黑衣少年道:“是又怎样?”
何七猛脸色一变,道:“既是有心而来,何某说不得不让你那么轻易一走了之啦。”
黑衣少年道:“笑话,你要撵我,小爷还不走咧。”
他边说,眉目连扬,一脸不屑模样,那何七猛睹状,心中更是有气,他压低声音冷冷道:“很好,咱们是非在兵刃上见个真章不可了。”
黑衣少年道:“这才像样些。”
“刷”一声,他已掣下了背上兵器,却是一只护手长钩。
此际早有两个镖师抬着一只黑色大斧上前,俞佑亮见板斧纯为精钢所铸,端的是坚逾金石,沉甸甸的怕不有千来斤重?何七猛掣在手上,将板斧抡得“虎”“虎”生风,刹时两人已在官道旁侧斗将起来。
黑衣少年虽称骄狂横蛮,手底功夫倒也相当硬扎,双方招来式去,渐渐打得极为炽烈。
何七猛人高马大,走的乃是纯阳刚路子,一把板斧使开来,攻势凌厉难当,登时将敌手迫得节节后退。黑衣少年则以招式身法见长,他连返之下,并不慌乱,一钩一招依然使得板有眼。
斗到分际,那何七猛大喝一声,一斧有如开山巨刃,以雷霆万钧之威,朝黑衣少年当胸罩落。
黑衣少年避无可避,只有硬架一途,他护手钩斜斜往上一封,“当”地一声,金石交响;双方兵刃顿时胶着一处。
那黑衣少年内力较之对方总要逊色,这一硬拼无形中吃了大亏,体内真气左支右绌,已呈败象。
何七猛右臂每推出一分,自板斧上透出的内力便加了一成,黑衣少年那双白嫩小手紧紧握住玉钩,在下苦撑,额角已微微见汗。两人相持一刻,少年额角已微微见汗,俊脸通红,显得后劲不济。
俞佑亮心知那何七猛这一斧“泰日压顶”,双臂如果推直,威力便发挥到极致。至时黑衣少年为对方内力所震,不死即伤,他虽然不满少年的无礼取闹,但那张清秀的脸庞与天真的态度,倒也博得不少好感,并不希望两方有所死伤,欲得上前解开两人,又恐暴露身份,一时沉吟无着。
眼看黑衣少年脸色由红而转为白,已是强弩之末,他不暇多想,他一步掠前,高声说道:“两位请住手!”
伸手便往何七猛与少年臂上重**抓去,两袖接着一拂,对耗中的两人手上兵刃一分,踬踣倒退数步。
黑衣少年连退五步,一个立足不稳,摔了个仰八叉,俞佑亮眼角瞥见那少年怒容满面,狠狠瞪着自己,似乎这般当众被人推倒,引为奇耻大辱,却忘了想及别人乃是出手解他之危。
那何七猛定下身来,朝俞佑亮打量了两眼,半晌始道:“尊驾两人是一路同来?”
俞佑亮微笑摇摇头,何七猛又道:“既非此人一路,缘何来扛段梁子?”
俞佑亮淡淡道:“镖头何为己甚?区区伸手只为了免伤双方和气。”
何七猛冷哼不语,那边黑衣少年已强支着身子站将起来,横了俞佑亮一眼,尖声道:“谁要你伸手?哼,狗逮耗子,多事!”
俞佑亮见对方不谢别人为他解危之情,反倒怪起自己来,不禁啼笑皆非,当下说道:“兄台切忌再妄动真气,怒忿则气血倒流,便是不治之症。”
黑衣少年叫道:“你穷罗嗦什么?我死了用不着你来管。”
言罢跄踉而去,俞佑亮对他没有恶感,惟恐他脾性倔强,一言不合又要与人放对,导致血渍内流,正待提身赶上叮嘱一番,陡见劲风一荡,一个青衣中年文士不知何时已截拦在自己面前!
那中年文士出现得好不突然,以俞佑亮那等眼力居然连瞧都没有瞧清,不由暗暗吃惊不已。
一众镖师睹骤中年文士现身,亦齐然露出骇讶之状,一时纷纷交头接耳,窃议私语不休:“铁金吾铁老爷子来了!……”
“铁老爷子原来一路就跟在镖车后面,咱伙儿竟然都没有发觉!……”
“局主从来未尝亲自押镖,此番却怎地却一反常例?”
“这下那少年怕要吃不完,兜着走了,活该,谁叫他要多管闲事……”
“……”
中年文士环目一扫,一众镖师接触到他那冷漠的眼光,俱都不由自主住嘴静了下来。
俞佑亮见他不怒而威,举止间另一有一种颐指气使的气派,心中已将对方身份猜着了几分。
中年文士道:“小哥万儿可否见告?”
俞佑亮道:“咱俞佑亮,阁下可就是京师第一家镖局铁局主?”
中年文士冷哼不答,半晌道:“镖车犹未出关,便有人踩上线来,倒大出老夫意表。”
俞佑亮道:“铁局主误会了。”
铁金吾冷冷道:“你也不必多辩,老夫既然决定甘冒大不讳接下这趟重镖,自然不会没有打算,你划下道来吧……”
俞佑亮心道这误会是愈闹愈深了,但那铁金吾身为一局之主,不分青红皂白,便一口咬定自已是摘镖之人,心中也自有气,道:“铁局主话说重了。”
铁金吾连哼不已,忽然右掌一起,疾若闪电按到俞佑亮胸前!
这一掌委实施得阴险之极,连招呼也不打一个,而且出手又重又狠,显然一举欲致对方于死!
纵任俞佑亮有再深的涵养,也被引得怒火勃发,他手掌迅速翻出,平空向下一振,铁金吾阴然一笑,左手一震,俞佑亮还未出手的内力竟被一起而散,这一惊简直非同小可。
“这铁金吾好怪异的武功!”
他脑际方闪过此一念头,对方一掌已递到自己身前不及五寸之处,俞佑亮毫无考虑的余地,一记七大印手飞摔而出。
铁金吾掌势稍滞,俞佑亮一连又击出七、八式,方始避开这一掌之危。
铁金吾怔了一怔,喝道:“小哥,把你的师承来历说给老夫听听。”
俞佑亮一字一字道:“大禅宗。”
那“大禅宗”三字一出,真是掷地有声,众人是震惊骇然兼而有之,几十年来,大禅宗、桑干狮王、青牛童子等人的名头在武林人心目中早成了神话一般的人物,眼前这少年竟会是大禅宗的弟子,四周的人吃惊得过份了,反倒没有一人出声,个个心弦俱为剧然震动不已。
俞佑亮不是沽名钓誉之辈,此刻他所以抬出恩师名头唬人,为的乃是便利脱身,果然他举步离去,那铁金吾与一众镖伙都没有再加以拦阻。
在众人骇讶目光的注视下,俞佑亮渐渐走远了,他心中苦忖道:“适才那一仗打得糊里糊涂,尔后还是明哲保身,免得多生麻烦。”

走了数里路,倏闻一道尖高的声音喊道:“喂喂,你给我站住!”
“飙”一响,道旁树半边天跃下一人,正是那黑衣少年。
俞佑亮定身道:“兄台有何见教?”
那黑衣少年,来势汹汹道:“小爷在此地等你许久了,还道你寒了小爷不敢走这条路。”
俞佑亮皱眉道:“做人若是做到令人起了寒意,那也没什么意味了。”
黑衣少年怒道:“你是在指桑骂槐,当小爷听不出么?哼哼,你自以为武功高强,便可目空一切,来哼,小爷只要请来一人,那你十条八条小命也要完了!”
俞佑亮默然,那黑衣少年又道:“你承认了吧,别自负功夫高,就可随便欺侮于人,哼哼……”
他一口气接不下来,只有藉哼声极力欲装出森厉唬人的模样,但他面孔清秀,年纪又轻,这一装腔作势反显得画虎类犬,不伦不类。
俞佑亮道:“我几曾欺侮于谁?”
黑衣少年道:“方才你分明帮着那鸟镖头欺侮我一人,还要否认不成?”
俞佑亮道:“敢情兄台认定我偏帮一方,是以迁怒于我了。”
黑衣少年道:“你上来观架倒也罢了,可是干么存了偏意,你们是吃定我年少,存心要我跌倒好看,丢人现眼,小爷还不知道么?”
他声音愈来愈大,分明是个童儿,俞佑亮被说得苦笑不得,忖道:“似此青红皂白不分的人倒是少见,我倒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黑衣少年沉吟一下,又道:“不过我看你不可能是和他们一伙的,可知那些镖师都不是好人,个个该杀不赦,但你连正邪都无法分清,竟倒帮起他们,真是……真是幼稚到家了,初入江湖的人便常常犯了这种毛病……”
他说到最后,俨然以老江湖自居,教训起他人来,俞佑亮摸不清他的脾气,只有默默不语。
黑衣少年语气一变,委婉道:“过则勿惮改,只要你肯认错,帮一个小忙,小爷是出了名的大气量,倒可不计前嫌。”
俞佑亮暗笑对方绕着圈儿说了半天,原来是有求于己,当下不动声色,慢条斯理问道:“在下有什么可效劳之处?”
黑衣少年低声道:“你助我一臂之力,杀了那些狗镖师,将镖货抢走,便算功德圆满了。”
俞佑亮心念一动,道:“兄台原来志在于镖,可笑那铁局主竟错将当成踩镖之人,莫明奇妙的动上了手……”
黑衣少年脱口道:“怎么,铁金吾也来啦?”
俞佑亮点点头,黑衣少年道:“扎手,扎手,你到底帮不帮忙?”
俞佑亮道:“在下从来不做没有来由之事,更何况是杀人越货的勾当。”
黑衣少年大怒道:“杀人越货?你,你竟把小爷当成了剪径之流,小爷警告你放亮眼睛,可甭自门缝里看人,将人都看扁了。”
他见俞佑亮没有什么表示,又气冲冲地道:“你别自以为了不得,谁希罕你帮忙了,这趟镖货纵然运到建州,我自个儿也有办法把它踩回来……”
俞佑亮心头一震,冲口道:“兄台是说,镖货要押到女真建州?”
黑衣少年狠狠瞪了俞佑亮一眼,道:“小爷懒得与你盘舌了,你欺侮我,来日总有你苦头吃的,等着瞧吧!”
他口中不断说着狠话,身子一甩,朝官道飞奔去了。
俞佑亮怔怔地伫立当地,心中念头千回百转:“这少年时而老成,时而稚气,言语指使间自有一高华雍颐气质,真不知哪头来路?他的目的在于劫镖,也是我万万想不到的,但他竟说金吾镖局是要将镖货运到女真三卫之一的建州,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内幕?”
他寻思良久,终不得要领,只有怀着一颗惊疑不定之心,上路而去。
中午时分,俞佑亮已来到一座集镇,在街道拐角处找着一家酒楼,入门对店伙道:“来两斤白干,再做几样菜下酒。”
他在楼头拣了一个靠窗座位,时值正午,艳阳普照,远近山水,一览无遗,俞佑亮放目四望,不觉心驰神醉。
须臾,店伙将酒菜送上,俞佑亮斟了一碗白酒正待饮下,木梯蹬蹬响处,两名僧人连袂步上楼来。
俞佑亮不期瞥了那两个僧人一眼,心中呼道:“这不是元元僧和心弥和尚么?怎地少林与昆仑两派的叛僧竟搭在一起了?……”
二僧倒没注意到楼角坐着的俞佑亮,径自叫了菜食落座。
只闻那元元僧低声道:“俞大先生只吩咐了这些话么?”
那心弥和尚道:“贫僧方从昆仑出来,只因俞大先生此次攻灭昆仑大计未成,第二个计划是再也失败不得,是以贫僧衔命赶到清空庙,敦请法兄共商此事。”
元元僧沉吟道:“俞大先生有召,自不容推辞,不知可曾将那金刚经让你携在身上?”
心弥和尚摇首道:“不曾。”
元元僧“啊”了一声,神情似乎显得有些失望,说道:“然则我们又将从何着手?”
心弥和尚道:“暮午一到,我们便到搬拉木桥去等候,法兄以为如何?”
元元僧道:“俞大先生己算定那少年钱继原,今午会经过撒拉木桥?”
心弥和尚道:“其实也没个准儿,不过那姓钱舔犊情深,既已出得落英塔,十有**要见见他的宝贝孙儿,约定的地点必在此无疑。”
旁闻的俞佑亮不禁砰然一动,忖道:“他们提到的钱继原,和那钱姓老者不是祖孙一对么?钱继原还曾经救过我的性命,不知这两个叛僧又在算计什么阴谋?”
那心弥和尚复道:“我们只要将钱继原那小子擒下,交与俞大先生即可。”
元元僧道:“只是你忽略了一事……”
心弥和尚一怔,道:“法兄认为有何不妥之处?”
元元僧沉声道:“少年钱继原固然较易对付,但钱老儿却非易与之辈!”
心弥和尚色茬,道:“法兄多虑了,俞大先生心思慎密,早经考虑及此,他已另命孙公飞率领的四大天王,会同一人前往截杀钱老儿。”
元元僧道:“什么人?”
心弥和尚道:“此人在十余年前,为黑道第一魔头,谅法兄亦有听闻。”
元元僧脱口低呼道:“端木愈?”
心弥和尚颔首道:“钱老儿再强,只怕也得在端木愈的‘沙冰掌’下授首了。”
俞佑亮暗笑道:“人算不如天算,你们那知钱姓老者的‘天雷气’犹在‘沙冰掌’之上,端木愈及孙公飞等五人会落败而去……”
心弥和尚又道:“万一钱老儿能闯过端木愈的拦劫,安然抵达撒拉木桥,则贫僧也另有对付之法……”
说到这里,他视线扫过临窗座位,俞佑亮连忙别过脸去,但心弥和尚已瞥见了他的侧面!
心弥和尚打了个眼色,元元僧也发现了俞佑亮,他冷哼一声,霍地立起,袈袖轻轻一拂。
俞佑亮只觉一股暗,劲当胸袭至,他若无其事屈指一一弹,元元僧的身形微微颤了一颤。
而俞佑亮座下的木椅却已陷入楼板二寸有余,心惊之余,暗道这元元僧出身少林,一身功力端的不容忽视。
俞佑亮长身立起,朗道:“俞某忘了祝贺大师死而复生。”
元元僧神色一变,朝心弥和尚道:“我们走——”
两人举步前行,突地木梯蹬蹬作响,一个中年和尚当着楼头而立。
俞佑亮心头呼呼狂跳,忖道:“少林法明禅师!他也来了!”
那法明禅师与元元僧打了个照面,双方都露出意外之色,法明禅师呆了一呆,沉声道:“慧元留步!”
元元僧冷然道:“让开!”
他右掌一翻,一股飙风疾振而出,法明待那掌势来近,拂袖封迎而上,元元僧旁的心弥和尚乘时拍出一掌。
法明措手不及,被打得转过半个侧面,紧接着人影激荡,元元僧和心弥和尚相继闪身下楼。
法明在后面喝道:“掌门方丈已亲自下山,慧元你还执迷不悟……”
喝声中,那心弥偕同元元僧早已去远了。
这座酒楼先后来了三名和尚,而且说不到两句就动起手来,座上酒客登时惊得呆了,有些怕事之徒已纷纷走散。
俞佑亮向法明打个招呼,笑道:“大师久违了——”
法明却只淡淡地一颔首,径自在另一张桌旁落座,闷闷不语。
俞佑亮本以为法明会过来寒暄畅叙,不料对方却像有心事在胸,不理会自己,不由暗暗纳闷。
他情不自禁想道:“在此地遇见法明,倒是桩巧事。”
想及法明适才之警语,心弦为之震动不已:“少林方丈从来是不出寺,竟也亲自下了山,武林局势是愈来愈混乱了……”
这会儿,一道悠扬的吆喝声自街角传了过来。
“金——吾——鹰——扬——”
喝声犹在空中回荡,大伙镖师已蜂涌着挤进楼来。
当前一名正是那黑老汉,一拍柜台喊道:“堂倌!有吃的全给我端出来,好歹填饱肚子上路。”
那哈矮子道:“好歹喝个烂醉上路,省得成日扳着脸儿,我说堂倌,有烧刀子,全给我送上来。”
万大熊笑骂道:“顺着上你这个醉鬼,怕连酒坛都要被你啃了。”
哈矮子口实上也是不饶人的:“万大熊你那大碗喝烈酒的脾气改了不是?待会你是不泡进酒缸里,我哈字便让你倒写。”
万大熊道:“你他娘矮子矮,单会揭人短处。”
酒楼并不太大,仅有二十来张座位,禁不得大伙汉子涌,也就挤得满满了,一时哄闹声和碰杯声响成一片。
那铁金吾局主与总镖头何七猛走在最后,两人俱不约而同发现了靠窗坐着的俞佑亮。
何七猛沉声道:“局主你瞧见了,这小子在盯咱们的梢哩。”
铁金吾重重哼了一哼,道:“谅他不敢。”
俞佑亮不愿多事,只装作不闻不见,那铁金吾瞅了他一眼,与何七猛陆续落座。
何七猛压低声音道:“局主你说,咱们这趟镖出关后,会发生意外么?”
铁金吾道:“咱们能让它发生意外么?何镖头你必须记住一句:‘镖存人存,镖亡人亡’……”
何七猛打了个寒噤,半晌道:“既有局主亲自押镖,道上的朋友谅也不敢觑窥。”
金吾双目之中寒光斗射,道:“何镖头,你可知镖车内装载何物?”
何七猛嗫嚅道:“这个……我……我全不知情……”
铁金吾面色稍霁,他端杯立起身来,洪声道:“众伙计再饮一杯,铁某有事奉告。”
众镖师仰首而饮,齐声道:“铁局主有话尽管吩咐。”
铁金吾环四顾道:“若说全国干走镖这一行的,咱们金吾镖局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了,全蒙诸位鼎力相助,镖局始能闯出这个名头——”
众镖师七嘴八舌道:“局主好说了。”
铁金吾清了清喉咙道:“几年来,只要打着‘金’字旗号的镖货,从未出过岔子,可说是沽了各位的光,只是这一次情形不同了……”
他语气中肯短捷,中气更是充足,一时酒楼静得可闻针落,众人都并息静气地听着。
“咱们此番出镖,江湖上便有风声传过来,要诸位弃镖走路,否则必有大祸临身,铁某也知诸位谁不是拖家带眷,为求生才干这行,是以绝不能让诸位扯上风险,但铁某今日明告各位,所以接下这镖,是万不得已。”
“目下镖货既已接下,前路毋论有多少风险,咱们也是回头不得了,铁某敢请诸位不顾外界传言如何,务必将镖货安全押到目的地,事情完了后,铁某发誓绝不亏待各位。”
他侃侃说到此地,仰头将杯中水酒一饮而尽,大声道:“诸位将可护得京都利达钱庄,五千两银票重酬!”
此言一出,众镖师都惊得愣住了,须知五千两银子在当时乃是天大的数目,众人之中大多数辛劳一生,也不能挣得此数目的一半,由是铁金吾作此承说,每一人都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了。
众镖师之中有大多数本已准备弃镖开溜的,也被重酬所深深打动,齐声应道:“只要铁老爷子吩咐一句,咱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铁金吾吁了口气,又仰首干了一杯老酒。
那何总镖头忽然附耳在铁金吾身边说了几句话,铁金吾登时神色连变,一转身,冲着落座一旁的法明禅师道:“这位大师请了……”
法明还以一礼,却没有作声,铁金吾复道:“大师可是来自少林?”
法明摇头道:“施主看差眼了,贫僧乃游方野僧。”
俞佑亮大感惊奇,暗忖:“出家人不打诳语,法明分明是少林经堂主堂,为什么要出口否认?”
铁金吾面上阴睛不定,沉吟间,缓缓步回座位。
忽然一道娇嫩的语声亮起:“酒楼怎么聚集了这许多人,真是盛会,盛会。”
众人眼前一花,只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姑娘出现在楼梯口,那少女脸上脂粉不施,却是天生丽质,别有一种高华气质。
少女黑白分明的眸子一转,朝俞佑亮座处施施走来,她唇角含笑,阳光目窗口透人,映着她那天真无邪的笑靥,极为动人。
俞佑亮忍不住好奇心动,凝目一瞧,但觉那少女容貌体态甚是熟悉,他脑际灵光一闪,恍然若有所悟,外表却不动声色。
那少女步到俞佑亮面前驻足而立,微笑道:“嗨,你在这里自个儿独喝闷酒呀?”
俞佑亮故意道:“姑娘是谁?我可不认识。”
那少女心中气苦,道:“你这人好生滞顿,那一身武功不知是怎么会到的。”
俞佑亮道:“姑娘有何贵干?”
那少女嘟着嘴唇道:“傻小子,你还认不出人家么?”
俞佑亮只作不知,道:“方才在下结识了一个俊秀朋友,面貌酷似姑娘,敢情你们嫡亲兄妹。”
那少女跺足道:“傻小子!傻小子!”
俞佑亮“啊”了一声,道:“怎地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几个时辰后就是成标致姑娘了,怪哉怪哉!”
那少女道:“甭少见多怪了,像你这样傻里傻气的,居然也在江湖行走,若没有人呵护,怕不处处吃亏。”
俞佑亮一听她三言两句又教训起自己来,不禁哭笑不得。
那少女径自在俞佑亮旁边拉张椅子坐下,道:“你喝什么酒?”
俞佑亮有道:“煮过的白干。”
那少女一板正经地道:“酒多伤身,尤其像白天这等烈酒更喝不得,跑江湖的人切忌饮无节制,喝得酩酊大醉,便容易着了人家的道儿。”
俞佑亮唯唯诺诺,那酒楼众人见他两旁若无人,窃窃私语,都不由怒目而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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