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爱情·川南或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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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待着你,到来,或者离去。等待是一场赌博和对偶然的无奈;来临或离去,或相处时令人千般郁闷和紧张的情形,都是自我对自我的豪赌和对结局的无可预知。我可以比年少时节更需要或更容易等待,这与等待彩票中心公布中奖结果的心态多么一致,获奖与获得爱情都是这样:无本或极少的成本,取得最大量的收益。爱情就像AC米兰或曼联令人无法捉摸的结果,甚至比拜仁的结局还难预料,它们过度的豪门气质让你的每一次投注都要全包结果(即3、1、0全选)才可以放胆,但那似乎有失去了赌博诠释运气的魅力。爱情就是那些数字和结果,等待爱情就是等待一次五百万或看着手中的彩票一次次成为废纸。
可以肯定的是,五百万就等同于爱情,我手中的投注单就像一些情书,一些文章。爱情就嫁接在偶然的幸运和必然的失望之中。它嘲笑,它怜悯,它到了该收获的年月仍然只是等待,并将所有的肯定答案交给你:耐心些,下一次机会也许就属于你,五百万和爱情是机会,机会属于那些永远执着的人。多么动人的话,就像在安慰一个在生理上失去了被爱情垂青的人,但因为这个或那个属于年老的原因,成为一个老宝贝疙瘩,在单位人事上就永远属于高级但不一定高尚的享受的那一类人,而这一类照顾就等同于那种嘲笑似的安慰。
我可能有这么一种爱情,同物质世界的遭遇相同。
我当然还那么年青,活着的感觉肯定不仅仅在运动或旅游这一层面上。我动感的形式太过丰富,外出的时机过于频繁,就是我生存的很大一部分依旧是大学时光时卓然而昭揭如诗的气质。我知道,我一说出这些话,你肯定就觉得你已经老得不行,要你承认自己老了,比让你承认你自己不是你爹妈生的一样困难和滑稽,滑稽本身就是生活的重要形式,不承认自己滑稽的人,而其自身就是滑稽的最大演绎者。显然,你没逃脱这个宿命。
你只看见过我这个人,肯定绝望极了。你想见识我内心的那些直觉慢慢迟钝。我给你想象,你给我一张灵柩般的脸。我们彼此等待的时候正缓慢而尖锐地向五百万的对面滑去。
爱情是川南的雨雾,给予你被遮蔽的安全,又赐予你被囚禁的憋闷。而今,爱情是江南精美而小气的园林,给予你艺术层次的审美享受,又给你小肚鸡肠般的生存原型。杨柳和一池并不干净的绿水,皴皱了江南,也逼窄了爱情,也让等候的人在绀碧间丢失了自己。
当上帝将川南还给你,你就老了。当岁月将江南还给尘世,江南就毫不做作地成为丑陋。

一来到我的世界,你可能就死了,或者你爱我的某部分已经不存在于这个物质如此坚挺的尘世。你应该感到庆幸,因为你那些沧桑的内容已经被我忽略,连上帝在灵魂的最高处,也无以分辨你的高雅和俗气。
装模作样的嘴脸就是如今的爱情,幸运的你,不在此例。
我将我八年前的时光腾出,让你落座。我将自己扩大为更宽大的空间,我将所有的时间给你享受,大概是让你心醉神迷的主要原因。
我得到你的时候,就知道我的灵性世界的某些区域荒芜或被无意地封锁了。
你站在我面前,我总觉得你是一座墓碑,能为你留下墓志铭,是我最原始的冲动。
也许你真的已经死了,所以你能大胆而无私地给予我的,才是你那具洁净而又肮脏不堪的**。如果你需要一个准确的答复,那就是我在极端渴望并已经在渴望的烈火下同你一起获得燃点的时刻,感叹自己在雕刻一具僵尸。
在这个世界是非常容易活下去的,老成的孩子和机心蓬勃的少年,总能在你身上找到影子。如果这个世界是一条路,你一定同那些已经没有童贞的小孩或二十岁的婴儿一起抵达了旅程的终点。如果爱情是一条河流,你的青春刚刚开始,就毫无疑问地处于下游。如果生命是一个死亡,你刚刚见到我手中的笔,就感觉到了笔的劳作方式与锄头一样,为爱情通过文字的方式在挖掘坟墓——通过它,你才真正开始人间生活。
那时,川南的阳光开始恢复人性,为人性的光辉流泪的人,将整个青春的内容拿出来,让阳光晒干。阳光下的人,除了睡眠和睡眠时的歌谣,大抵是从不迷失原则的。而我们挂在梦上的那些惊喜或悲伤,也许才是爱情真正的**。
你需要我接受你的川南,就像要我接受你过于现实的爱情。而在我的意识里,川南将是一个永远的不幸,我不会从该不该这个需要选择的问题上去接受什么或放弃什么。或许,我命运的景象里,无法向川南的意志抛出我的形象。
我一降临在江南,你更迅速地死去,就像那些被轻佻地被保护着的文物,一从历史的垃圾中恢复容光,它们就死得那么难看,连垃圾都不及了。你**的绝大部分和灵魂的全部退缩到了你的本真。你合理地消失于势利世界,这使我对你剜骨般的回忆有好处。
如今没有人愿意或善于记住一个人。生活暴露在生活的各个领域。嘴巴暴露在另一张嘴巴的洞口,舌头碰到了舌头,但声音却永远追不上声音了。
当上帝将往事还给你,你就死了。当岁月将江南还给人气,江南就毫不保留地成为一件尸衣。

布谷唱歌如同唤我的时候,我思念着古老意趣中的故乡,而已经没有马匹和杏花的归程,使我成为布谷,成为耕作爱情最劳苦的一个人。
你富庶在四月的那点残忍里,伙同烟雨,伙同丝丝愁绪,把川南最野性的碧绿点燃。这些翠绿的火光,多么酷似焦虑的寂寞和喀斯特腹心地带肥沃的冷清。
有几棵龙眼树生长在你的背影里,就像几颗晚星,播种在我晚归的脚印里。
还有你总是作为陪衬的眼神,既不是感伤,也不是自负,总那么轻易地被川南开始燥热的季节淹没。但只要是眼睛的神气,就能呈现出你,你一路过爱情,路过所有要被看见或装着不看见的尘埃,便要人深深地想望。
那些日子我更想望江南,我所记载的心事或思绪,是江南的虚构成全的。虚构以后的文字,便失去了江南这个世界。也许我真的只剩下你了,江南只不过是一个熟透的梦。
从食堂买回来的饭菜,就像以寂寞为代价获得的你,乏味,却能充饥;而从旅途上截获的语言,又像以忙累获得的钞票,对生存有用,而于爱情,却是伤害。
对面的山上,还重叠着更冷漠的山岭。脚下的江水,重复着更古老的流徙。
我们彼此对视,像乡愁碰伤了乡愁。
乡愁就是长江这根藤上的两只苦瓜——川南和江南。一样的烟雨迷离,一样的布谷轻唤,一样的流徙,不一样的是,一个援接了来自天上之水的冰凉,一个让万千愁苦流向大海。
我称你为爱人,我就彻底地失去了你。失去你的时辰,我的生命就全部回归了,而失去你的爱情,这座大楼就像是漂摇在金沙江上的破船。
楼下有学生在叫我,我业已分辨不清是男生还是女生。你在世界的一个角落说话,我也分辨不清那些词章是人话还是鬼话。我们一定还没有屈服于生活,即使你所屈服的部分,也一定渴求抒情,实际的情形就是,屈从于生活之后,所有的人都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保留爱情的密码依旧是形而上的川南,是唐诗宋词里的江南。
我伫立在窗口,夜晚不在人世。我回头望去,鸟落空宅,枯木花开。
呵,当上帝将川南还给四月,你的玫瑰就失去了血色。当岁月将江南还给布谷,江南就毫不遮蔽地成为凄凉。

两个老人并排坐在榕树下,干瘪的语言长成了头上茂密的树叶。
他们如此安详地活着,是他们那些轻狂和虚荣的生活真正枯萎了。他们沉醉过的青春永远被时间定格在它的记忆里。而他们宁静的背后,会是什么,或者,会是谁最真切的造型,让整个凡世惨不忍睹?
我认识了我的老年。我注意到了,每一个人的影子里隐藏的不仅仅是他的自己,还有别人,我在少年时代就开始在老年人的情形中找到自己,并希冀与爱情一道成为正果。
那缓慢离去的高低错落的背影就像两只眼睛。而人生一世,最终能搀扶这幕情景的,就是这延续了生命和爱情的背影。那是一个参照,一场映衬。
那时,你也在场。你的影子越过你,在尘埃和浑水里趟过。你可能就是以这样的姿势,从八十岁走到二十二岁,再从二十二岁的某次邂逅,同我一起走回到了幼年。不同的是,那里没有榕树,没有睿智的阳光和两张祥和的形容。只有影子像玩具,滚动在没有疲倦的奔跑中;只有那些樱桃,那些芭蕉,那些杨梅,那些亭子,像活得过长的日夜,把川南的青山堆成乳峰,也修饰了江南——这个意想中的唯美又寂寥的意象。

你开始像秋天一样咳嗽,在月亮延续你的咳嗽时分,我看见肺叶的舞蹈,远离了生命这棵巨树。谁能漠然于一个相爱中的、在老年和幼年的冷暖中沉浮的咳嗽呢?谁能始终剧烈地咳出胸中的块垒,腾出心灵的余地,让爱与心脏为邻呢?
我守侯着你躺着的影子,或者是被你的**压着的影子。我伸手拽住它,我听到了黑暗的呻吟,和呻吟的泪花。站着时,影子是一张帆,没有过量的力气将它鼓满,但它能那么恬然地将人送走;躺着时,身子是魅影上的一艘船,我们平稳的一生,就这么平静地驶向**停泊**的港口。而只有弯曲的影子最能代表我们的人生,它介于危险和平安之间,它充分地解释了我们活着的风格和爱情圆满的可能。
老年留给了别人整个一个世界,而你,留给了我一个残缺的青春。
你的名字是你馈赠于我的最节省的礼物,你在世的全部就是一个称呼。这比你攀过别人的猜测,顺利通过电话的线路问及我遥远的幸福更能让我感到轻松。我只需要收藏你的名号,就可以转身离去。也许,那些懂得爱情的人,就是懂得了支配一个名字的乐趣,而没有谁愿意从名字里背负生命的负荷,那和背着棺材走向自己暮年的人又有何不同呢?
你继续承担着我对川南的思念,而今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了。我看见你终于答应了在七月的某个清晨,像一个老人一样目送我远去。那时,太阳找不到它的座标,飞扬的尘土阻隔了人声与世俗的关系。我远离的那些元素或细节,与你站在野山脚下的你的影子完全相同。
当我意识到江南是真正意义上的年老者时,那些匆匆而过的人,却没有收拾好他们的触觉和爱情。我也没能带着你走过青山镶在水中的倒影,也没能在有你陪伴老去之时走过烟花扬州、枫桥边的姑苏和乌衣巷口的黄昏,也没有走过西湖的映月、石桥上守望的玲珑年华。
谁都没有意念了,所以江南就成为江南;谁对谁只是一次次冷面冷颊的观看了,江南只是生存着的一个细节。只有我轻履走过,轻声唱过,轻飘飘地经历着。
我们是我们的结束。我们是我们的变更。而我们是我们不同地活着的哲学。
我们,又是我们走向苍老的最好的一面镜子。我们彼此之间,在抗拒中成为依偎,也成为没有滋养的物质。
当上帝将老年还给背影,你还没有活过一个凝眸的深度;当岁月将江南还给景深,江南就毫无余留地成为废墟。

流连者是绵绵的梅雨。一杯甜酒入肠,恍若进入幽巷而不愿出来。那远远的湿润的灯火,悬挂在江南的额上,微醉的情绪,小步小步地挪向那朦胧而诗意的光亮。
前面是易碎的纸和纸糊的窗户。吴侬软语如迷宫深处的温暖,给你温暖的视听,也给你谜一般的焦灼。
那是梅子急于成熟的焦灼,方言一样急于将我拒绝。与梅子一同落泪的人,不是我,不是身后湿漉漉的江南,而是心领神会时的上帝,他容易看破机心,更容易在我们伤感之前就将他的泪水化为密雨,它们急于翻译心灵,又急于躲避着人世。
那些小镇要滑向哪里?那些冷湿的炊烟要漂泊到何处?在落寞中留连的城市,是放大了的村庄,还是压缩了的黑压压的天堂?
客栈朝向你,向顺水东来的帆,提醒我,我曾经是你的江人。不朽的与世隔绝的蔚蓝,曾经引领我像歌诗一样向你归依。客栈载着我,从江南延伸到你的长夜。时光遗落在江上的足迹,比陆地或浅水的江南更能被我吟为流浪。
血液的上游,还伫立着你吗?你还在那儿以不世出的忧郁,接近了庄严的神髓?
但是,你如此庄严着的,毫无疑问地远离了我,你所执意的,我已经失去,而我所坚持的,你早已经不能容忍。
我所爱的,视而不见。我抱着固执,如你拥着偏见。你已经放弃,包括你,包括我,也包括你不在世上逗留的青春。
有时我真的想不起你来。我想这样就把你遗忘个干净,那是今生多么富有成效的一件事。我不想再知道你的气息如何解冻了信仰的冰川,看你老练的脸相如何将川南的坎坷和辛酸镌刻,我甚至不想你的**,连你的所在的位置,我都渴望它别再占领我的意识空间。
爱情是最不容易忘记的一个东西,但一旦被忘记,那是一点痕迹都没有的。
其实,我们只是生活的一个符号,一个共有的结果,就是迅速地老去。就像川南的陌生,也像江南那老名优般的形象。
我们在人生的途路上彼此抛弃和忘怀,也在文字勾引回忆时将彼此搂在怀里。
爱情是一幅良药,可见药也有三分毒;爱情也像一桌佳肴,可它多么不容易消化;呵,爱情更像是一些人生至理,在年老的时候你才能破解它,但此时你已经无力再度分享。
爱情的给予,多么像日本料理,你兴致勃勃地在桌前等待主人的盛情,等到饥肠百结,端上来的却是婴儿拳头般的饭团和两小截浇灌了酱汁的黄瓜。
天堂伞下再也等不到一个不知道需要还是不需要等待的人。
八年后你等过我的路口,也被厚厚的荒草取代。
川南能装进一只信封,就能在邮路中遗失。只有江南在今夜盘踞在水乡的波光里。那些过早地将自己交给世态炎凉的情景,如失落于水中的月亮,捞起来的,只是无限的惆怅。
当上帝将留恋还给川南,你是你瘦骨嶙峋的主人。当岁月将江南还给淫雨,江南就毫无遮掩地成为感伤。

现在,我躲在乌蓬船里,用一顶毡帽遮盖着真实的我,实则,这样的木船也覆盖了江南最真实的内容。也许,不善于表达内心,才有了这样曼妙而僵硬的江南。
在你所不知道的河街,穷人和富人共同如流水,尊卑与雅俗共栖一座瓦屋,冷暖自知地向生涩的外乡人讲解这更加生涩的江南。
运河像你我无法预知的未来和无可深究的往日,只有灯影和酒幌,只有粽子和梅干菜,只有木楼上某个女子的语音,也只有石板路水光照见的日常生活和破墙上几枝歪斜的野芪,告诉我一些命运的走势。
现在,我在你没有染指过的时间里想起你的那个青砖黑瓦的小镇。我曾经在那里停留,一个男人也在那里用他的尖刀向另外一个男人诠释了男人的定义,也是在那里,我打开了你的身子和爱情。现在,梦移居到了江南,如你正从我的笔底消失。
一个算命者曾经为我预测命运,我却突然想到了你的吉凶。
其实,根本就没有人知道你,就像从古到今,没有人说出过真正的江南。你在你半阴半明的世界里踱着,江南在半文半白中延留着。那些长眠于江南的人,如同长年在川南的褶皱里麻木的你一样,带走的,一定是无法说清楚的意会,或许,连意会也没有。
现在,我正经过江南,在你没有历练过的黑夜里,经历着一杯女儿红。我还在你没有与我一起存活过的已至或将至的年岁,活得和往昔一个模样。
那天,我在一只竹椅上看见了夕阳,它傍着我如我倚着短暂的你。江南半尺长的傍晚像无人涉及的旷野,迅速地缩紧了白昼与黑夜、夏天与冬天的距离。
此时,川南刚刚在黄昏的门口呼唤我回去,也喊着你。
还有一个包着两汪热泪的人,想着那些被尘埃埋葬的旧人旧事。而总是在黄昏,我总想告诉你,再也没有比懂得珍惜悲伤的人更容易懂得世故人情。悲伤,是冰封着的热情;珍惜,是绝望之时的希望。
现在,我蘸着江南写下这些文字,以后,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为你写下什么。江南,不可能追随川南和它的过去。而你,还捧着长夜阅读这些可能再也无法打动你的文字么?
呵,当上帝将川南还给了你,你已经不是你了。当岁月将江南还给尘世,江南就毫无疑问地成为爱者残陋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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