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母亲的葬礼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时间是一九九九年七月十二日。车窗外是灼热的阳光,绿得发黑的稻田在燃烧着的红土之间,就像来自另外一个世道的消息。恍惚里,满野的碧绿接近了毒日头的气焰,而隐藏在这些訇訇作响的色泽中的下午,又多么酷似阎爷的脸。车窗内,乘客大多歪脖团身地睡着了,邻座那个流着涎水的男人使我想起了那几个满面书香的同事,不久前他们“紫气东来”般蹭到我面前,口沫翩跹、喜不自禁地说,千禧年就要到了,小罗你有何感想,有何大作面世啊?那时我正望着金沙江对岸坡上一个女人像一只耗子一样,迅疾地跑向那个简易的码头。同事的喜悦是有道理的,他们不是小人,也不是君子,他们如此美滋滋地,是因为他们活得那么敦圆,单位上也是属于好处连连的人,平时我总要将他们联想成某种店铺里的老板。我说,急啥?二十世纪还没打烊,还没打烊哪。是的,二十世纪像一面店铺,店铺坐满了形形色色的人,他们的身子像一个问号,悬吊着生存的一座坟墓。黄脸白眼黑心肺溜溜然地进出于污浊的空间,念叨后人替他们置备的地皮,相应的风水,以及到了该作别人世时以何种方式作别,死时那模样该如何捏拿才可称着庄重得体,过奈何桥时还得回头一望,可不能做那过河拆桥的痞人,以后,啊以后不知道能否在阴间异香异色的路上碰到亲人,不知那时还能否识面,更不知大家在惊乍之后回想昔日情形时能否把自己领回阳间,同二十世纪店铺里的人再度把盏相叙。
时间是一九九九年七月十三日,母亲下葬的日子。当我从母亲亲手打制的长椅上醒来时,老天爷正在铁着脸哭泣。老天爷或如来佛是中国人心中的神,但我更愿意将他称着上帝。就我们谙悉得不能再谙悉的这个世界,一切都令人厌倦,亲切的只剩下那些看起来似乎与我们毫不相干的东西,比如上帝,他通过“翻译”就是咱们的老天爷。人世中,无论哪位母亲去世,上帝都要在我们意识之内、物质之外为母亲们流泪,并珍惜这份悲痛,将清冷的雨水泻向母亲们生存过的地方。我始终相信,善于照料生前事的人和善于料理亡者身后事的人,其对人的至性至情之心与其行为是有本质区别的。亡者给予后人的,就是这个不动脑筋便可操作其善后事宜的机会,也不是花费金钱赡养或治疗其绝症的机会,那后人自然就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被摆布的死者,如同后人尽其才能摆弄的脸相、哭相、孝相,以及文学性极高的悼词和奔丧者的蹊跷相,一同在葬礼上演出。此时此景,能思考死亡和时间的人,会封锁自己蹴在哪个角落?抽着什么牌子的香烟?流着什么味道的眼泪?望着一群在暴雨前迁徙的蚂蚁,把时光带到何处,或一只蚯蚓,要把死者引向多深的地**,自己则一个寒噤,也变成了蚍蜉蝼蚁,烂为尘土,或集结人事所有的泪水,淌为黄泉了?那几个肥耳肥嘴肥腮肥肚肥足的同事在自得中走开,他们的背影留给我“人老一个宝”的灿然造型,然后我看到二十世纪的门要关上了,一群欢呼着千禧年的学生十二分激越地从前校门那条笔直的大道上飞过,我才真切地明白二十世纪不容我细思慢想地要打烊了。啊,人世的店铺要打烊了,母亲没有运气迈过时间之坎,要和冷雨一起站在千禧年的关卡前,走向人世快快活活的对立面了。
时间是十二时十五分。祭师测定的吉时。这是永诀的时刻。下午五时关闭墓门,那一刻,母亲便可安息。但真正使母亲与尘世与子嗣们保持着最后一点关联的,是那块厚重的棺盖,在它即将把棺材彻底封闭前那一刻,才是生死的永诀,也就是在那刻,我才意识到母亲真的死了,真的像一掊尘土归依于另一掊更残忍的尘土了。从今往后,要见到母亲,要想同母亲说几句话,一起吃顿饭,也只能在一些残损的照片和无数长夜的梦中了。谁知道记忆会延续多久呢?谁还能在多年以后仍旧像今天一样在锉心镂骨的苦痛里发誓要保存这个记忆呢?意识的大部分已随母亲死去,希冀在地府的界面上复活,而身体的很大部分也濒临枯萎,跟随自己活下来的意识和身体的那部分,在自己抵近大限之日时,还能像此刻一般恸哭,一样喊叫么?
孝子盆在什么时候摔碎的,我不知道。我死盯着在棺盖极端恐惧的挪移中越来越小的母亲,看那张脸在尘世的光线中隐没下去。主持这场葬礼的人说:“孝子要哭,就加紧哭吧!”这句话很有些戏谑和不恭的意味,于母亲与哭者都是一种侮辱,仿佛真真假假的哭腔就可以将自己的恶德洗刷、被哭者仅仅凭这些哭泣就可原谅人世的罪孽一样。(后来想起这句话,我就忍不住嘲笑所有在生者的机巧和丑陋,“加紧哭吧”,这是什么心态的人对其根本无从探究的人事和行为所说的屁话呢?引车卖浆者之流有时同生来就冷心烂肠的人没什么两样。)父亲呢?父亲在哪儿呢?父亲在我们幼时居住过的老屋里,一个人独自捱着,作为丈夫的他按地方上习俗是不能直接参与他妻子的葬礼的。这古老又古怪的规矩使我再次对爱情和婚姻产生了疑窦:既然耳鬓厮磨了一生,凄风苦雨了一辈子,连最后一面都不可见到,似乎与葬礼无关,算哪门子事呢?是什么促使地方上人制定了这个规矩呢?
雨仍在下着,天空是水泥糊的。长长的送葬队伍像条蟒蛇扭动着臃然的躯体在泥泞中缓慢蹭动。八个精壮汉子抬着棺材尾随在我们三兄弟之后,他们的后面,是三个姐姐和众亲友。这种情形自幼年时便见得多,每每是怀着半惊惧半稀奇的心情,而今当我也身处其境,成为被看热闹被看稀奇的主角时,才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力量,活着的滑稽。精壮汉子在极富节奏感的土唱中时行时停,整个田野也跟着摇摇晃晃。祭师一路唱着,用几近跑调的、说唱般的、呆板又有些虔诚的声音。他手中的金钹在他歌声的尾上一响,我们就跪下去,陷在污水泥沼里,叩三次头,直达钹再响,我们才能起身,将又一段土唱和祭师的歌声导出。眼前仍然是水泥抹过的空间,阴暗混浊,天地没有了分界。雨水顺着鼻梁往下掉,与泥水混为一体。田中的水稻和路旁的树木陪着我们伤心;一阵风,像是从阴间那边过来,同我们一路哀戚;往日的情形从阡陌各处回拢了来,与我们一起送母亲远行。可这“新”的路程一开始就如此泥泞和危险,身染重病的年迈的母亲,你能走得稳吗?如果你还想回家,谁能助你一力,趟过这密雨这浊流这污泥?
鞭炮剧烈炸响。在村子旁侧的坡上,已聚集了很多的人,咬耳啜舌或作呆傻状,远远看去,像许多被拦腰截去的树桩。村庄是以前大地主的庄园,如今破败得如戏子们的脸。那山坡,幼年时觉得它高峭危险,而今荒凉如从庄园里逃脱出去的公子小姐们的背影。还有村子周围的竹林,多么酷似一群祈祷者,祈祷天年,忏悔往事。它们一定熟悉母亲,一定在向人世所有的亡母低垂着头颅,为死亡默哀。鞭炮仍在炸响,旷野在死亡的震颤中快陷落下去了。这片营营嗡嗡的人声和吡吡啪啪的鞭炮,使我愤怒,忍受了一生埋怨、误会和文明的嫌弃和熙攘路程的母亲,难道在上路时还要承受人世又一轮的喧嚣?喜庆的鞭炮可以使人误解它们那些烂心烂骨的声音(我同样厌恶婚礼时那包装出来的甜腻的幸福!),而悲痛之极炸开的鞭炮也许是对悲痛最大的亵渎,它们不敢让心灵在安谧中倾听生命的追问和鞭挞,它们在天地的空隙爆炸,装璜着哀伤,却与亲情毫不相干。

终于挪到了坡上。精壮汉子在墓门前停了下来。我们立即将事先准备好的红包一一递到他们手中,他们即刻吆喝起来,将棺材抬到了预定地点。说实在的,我倒宁愿在之前或之后付给他们辛苦费,加倍也可以,而在母亲面前金钱去金钱来的,总使人感觉悲凉和荒唐。这时,一堆大火在坟墓一侧冲天而起。我和所有的亲人朋友按逆时针方向围绕火堆行进,将孝衣孝帕扔进火中焚烧。灵房也烧着了,这是生命的又一次火灾,它使我们连对“家”的最后那具框架都给一把火焚毁,永不复存在。是的,那是纸糊的高楼,纸上堆砌的青砖黑瓦,若能残存于记忆,那是多么幸运,这幸运和不幸运的世事,一起升腾于虚幻的天界。是的,我们的家完蛋了,或者说随母亲一起升腾而去。从此,乡下世界里曾经赋予我们游戏、温暖、故事、青山、远水、纯粹和梦的家已经到了我们再也感知不到的别处。这个念头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母亲把死亡给了自己,也给了别人;所有亲历过的人事都破败了,要来的也将分散;而依旧没有谁学会思索和真正的悲伤;最后,环境和生者一起成为文物,就像那堆佯装孝道和智慧的灰烬。
坡上的人群依旧小心翼翼地唧喳着。他们似乎在企求他们活过或正活着的年月也那么高高在上。
还需要鞭炮,理由是气势不够。
几串鞭炮挂在崖下的小树上,几个笨了手脚的亲友试了几番,露出惊怕的神色,也没有将它们点燃。我只得上前,亲自将这些烂肠子一样的鞭炮点响。但愿母亲能宽恕我这行为,能明白这些该诅咒的巨大声响并不是我的初衷。活人需要气势、气派和气魄,需要更多的、不同于我的认知范围内的生者所能看到的这种壮观却不动人的场面。我当然能理解这场面和心态,就像我理解单位人事上小人、势利眼和真君子共存的现状一样。只是可怜了母亲,连同世上所有必然经历这场“劫难”的亡者。
土唱再次响起。那是从深厚的泥土里吐出来的、用功底深厚的胸腔提炼而来的,真切、朴拙、凄凉。这些声音同长声吆吆的呼叫、棍棒相互碰击而发出的声音,人群的嘈杂,七月的风吹动竹林的哗喇声,雨点击打在雨披和石板上的声音,亲人撕裂乌云的哭泣,同所有灵魂深处毫无头绪的喊叫,混合成一股股强势的声浪,在墓地冲来撞去。就在这阵阵声音的波涛之中,棺椁荡进了墓**。
以后,母亲就一个人在这儿了。
就在棺椁刚刚在墓**中央停放之际,雨停了,风也停了,虽然还不见云开天朗,阳光灿烂,但这突如其来的天气变化,使我想到了一个词:天意!可这又是什么样的天意呢?照见母亲去往天堂的路,还是母亲又一次在释放她的爱和生命,使生者的前景在她的爱中一片光明?
还有一个小小的仪式,母亲所有的子嗣们在坟前接受母亲或上苍的赐予——粮食。粮食是由稻谷、棉花籽和麦子组成,子嗣们背对坟墓,双手后伸,抓住衣服后角,身体前倾,将脊背放平。那个祭师,也就是主持仪式的男人,站在坟头句段不清地说着什么,大抵就是关于前辈和上苍赐予粮食、赐予幸福之类的话,然后将粮食一把一把地抛来,雨点般砸在子嗣们的背上,谁得的粮食多,就意味着谁将获得更多的幸福和财富。我是最后一个加入到这有些怪异的行列中的,而且纳闷不已。粮食从天而降,我感到像冰雹一样重的东西砸在背上,直疼到心里。大概所有被粮食击中的心,如同被死亡击中一样,都会让人不胜疼痛的,而渴求粮食、幸福的人,最终总能承受这疼这苦累的。发明这仪式的人是谁呢?他一定是一个通晓生死、珍惜辛劳、懂得爱的一个大智大慧的高人。但世间人有几个人明白这层道理呢?有几个人能做到回馈、知晓报恩呢?我想起了新都宝光寺的那名联:“试问世间人有几个知道饭是米煮?/请看座上佛也不过认得田自心来!”此时,我不知道我的背上衣服上接纳了多少粮食,也没像他人一般将这些粮食收集起来,布袋装了,沉放到箱子底,保佑子子孙孙发大财做大官。望着那具黑黑的棺材,我想:母亲一生,已倾其所有所能,全无保留地给予了子孙,连同生命!我们怎么还要厚着脸皮要求母亲继续给予我们粮食、荣誉、地位和长寿呢?面对母亲,我们除了好好地活着,爱着我们相关的人,也许就足够了。如若我们有勇气和胆识面对所有像母亲一样的赐予者,我们是有罪的,我们是欠债者。而今母亲永去,我们所犯的罪该向谁忏悔?我们所欠的债该偿还给谁?即使我们拼掉性命去偿还,母亲愿意接受么?而我们又如何才能还得清呢?未来,未来的未来,谁还会以年青茁壮的姿态,也在如此相似的地方,心有余悸或心怀荷莲、这般那般地诘问呢?
众人散去,像天上的乌云一样。整个墓地神清起来,天地被死亡的悲凉拓展为阔远和明净。我看到亲人们憔悴的形容和已经迟钝的行动,仿佛也死去了一回。这是母亲的遗产,作为财富,曾使母亲的清贫也充满了光荣,也成为绝望。母亲死了,回头一望的人,除了这些子孙,没别的人了。我们活成了现在这模样,这德性,这气韵,这痛苦,也是命!来日,我们还是活成这副样子,到苍老,买棺椁,置墓**,放几百响的该遭讨伐的鞭炮,再享受这样的葬礼,看长明灯照着巴掌大的墓园(它连接着我们在阴间的前程),最后化为泥尘,也仍是母亲的子孙。可你的子孙仍然健康而遗忘着,仍然在作鸟散状,母亲,这是没法子的事,没法子的你,幸好已将世事看穿,幸好提前离去。我也得去远方,后来,我去了更远的地方。以前肆无忌惮的快乐也随你而去,多了的,是肆无忌惮的彻悟和肆无忌惮的存在方式。那些发表过的关于你的文字,是我最直接的呼唤,而我绝不敢将你称着读者,其实你是这些文字的制作者,是所有幸福或感伤的诗意的抒写者,而不是那些伪情者假学者所说的第一作者。你在写,你以一生的孤寂和智慧在写,我在倾听,我始终都在倾听。
而这篇文章就要结束了,就像你的葬礼,在极不甘心而又无奈的景况中掐断生与死的联系。我还得吃好每一餐饭,还得写下另外一些文字,还得继续踏上旅途,完成,健康而诗意地完成你赋予我的姓氏和生命。在看到人间的粮食、青山和异乡的年老者时,我就想你,可在这生生世世里,你要我如何想得完呢?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