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豪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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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时光已经转过两个春秋,此时的江州正是五月里的天气,远不若秋日红叶碧天金桂那样繁盛丰美。雨水迟迟不至,秋千外,依旧绿水桥平,东风里,照例朱门映柳,生生燕语呖呖莺歌亦未断绝,只是往年那满城如云如霞盛不可言的花势却减了,朝飞暮卷的,是淡若无色的落樱。高远的天空一碧如洗,每天都是晴朗的,夏天的燠热提早来临,而河水也渐渐落低,堤岸上露出旧年白色水痕。
少年悠然下马,随手将缰绳抛给小二,径自进去,挑一张偏远临窗的桌子,先叫了壶热茶,咕嘟咕嘟连喝了几杯,分明是渴极了,上等好茶只做牛饮。店小二偷觑着他,见他脸色黑黄,模样平常,衣着也是普通,或许是连日赶路,一身灰尘,心里不免就有怠慢的意思,慢腾腾的走过去,拖长了声音问:“客官,要吃点什么?”少年抬头看他一眼,店小二与那明澈流波的眸子一对,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打起了精神,陪笑道:“我们这店里可有几道好菜。”少年一笑,打断他道:“给我来一条醋溜鳜鱼,一盘水晶肴蹄,一碟素火腿,一碟鸡汁豆腐干。”店小二一愣,笑道:“原来是熟客。”说着忙下去张罗,一面回头看,却死活也想不起此人曾经光临过。
少年闲闲靠窗远眺,河畔垂柳与枫树密密高耸几排遮在眼前,却仍可清楚的看见远处的穆王府。少年长长的睫毛垂下,眼中阴霾一闪而过。坐了半晌,身后安静得异样,他微微有些诧异,回头又唤小二过来:“怎么没有说书的?”小二苦笑道:“最近说来说去也不过是那些,说多了没的叫人心慌,所以听的人也没心肠了。”少年略一思忖又问道:“可是因为光州叛乱一事?”店小二点点头,压低声音道:“可不是么?帝都派了穆王爷去镇压,这次看来是势在必得了。那小小的光州,也敢造反,遇到我们王爷哪里能讨到便宜去。军队一批一批的发出去,但也弄的城里人心惶惶,今年又逢了春旱,谁都没有心思听书了。”
少年微一蹙眉,道:“原来如此。”店小二也不想再多讲,唱了喏又下去。少年看着茶碗中漂浮的茶叶,极轻的叹了口气:“兵燹之灾,他倒没有说错。”原来光州地处南方,正处于各方势力交汇之处,城不大,地势却是易守难攻,所以并不依附于任何一方势力,且又是物产丰足之地,却历年来只是向帝都缴纳二十之一的税。这样的军事重镇,帝都一直都想将其收复为己所用,后国库空虚,新皇一即位就加重税收,变为十中取一,引起光州大户的不满,金州一片怨声载道,终于引发兵变。今年春天,与光州毗邻的贺州也陆续有五郡加入,规模之大,程度之激烈,百年未遇。
皇帝自然震怒,他年少气盛,接报之日就欲起兵,奈何满朝文武大部分持反对态度。盖因新帝即位之前那场宫变,国库早已入不敷出,现纳税大州光州一反,无异于雪上加霜。朝廷也分成两派,一干老臣苦苦相劝,欲采取怀柔安抚政策,平息叛乱。另一派是以年轻官员为首,力主出兵,正好趁此机会拿下光州重镇。皇帝一时犹疑不决,延误了时机,贺州十八郡被叛军攻下。此时叛军势大,但派出去的连州和肃州待命大军兵力亦嫌薄弱。值此为难之际,皇帝终于开口要求江州出兵,消息传来,江州一片人心惶惶。再加上雨水不至,春耕延误,这一段明媚春光中隐隐有不安的气息涌动。
少年想到此处,在心底暗叹。却听见有人叫了一声:“云堆得厚了呢。”众人忙往外望去,果然见不久前一丝流云也无的天空里竟层层卷卷的积起了云,压低下来。有人道:“听说王爷今儿召见大名鼎鼎的蜀山玉龙仙人,想来是大仙做了法,这雨也指日可待了。”另一人接口道:“玉龙仙人这样的世外高人听说连皇帝都请不动呢?我们王爷可真有本事。”众人倒不敢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看着云欣喜了一回,各自散去。
少年低头专心用饭,酒足饭饱之后方得闲抬头往外一看,刚好一滴雨滴落到窗边,晶莹溅开,外面街市传来阵阵欢呼。不一会,细密的春雨如丝般洒下,少年抿了抿嘴唇:“正好,省了我不少事。”

到了夜间雨仍淅沥未停。穆王府管事将门关上,仰着下巴用力的看着黑沉沉的夜空,嘴角渐渐拉起了笑容,又长长吐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多下点补够了雨水,大家的日子都好过。”想到近日来王爷种种举止,心有余悸的摇了摇头。旁边的小随从已经撑着伞挑着灯过来,他回头又看了看书房,树影微微摇晃,里面漆黑一片,周遭除了雨声一片寂静。今日王爷算是歇的早了,他终于确定一切无恙,抱怨着裤脚湿透,慢慢走远。
一队卫兵亦正朝这里走来,巡视了一圈,为首那人点了点头:“妥当。”树叶上一滴雨水啪的落下,正好被风吹到他的脖颈蓑衣未罩之处,他吃了一惊,伸手一抹,冰凉的雨水让他打了个喷嚏,不由骂了声娘。后面一人笑道:“罗大哥,早些回去换班吧,兄弟们准备了好酒就等着咱们了。”这姓罗的统领哈哈一笑:“可不是么,这鬼天气,早早喝酒是正经。”几人说笑了几句离去。
梆子声极响亮的穿透蒙蒙雨雾,回荡在夜风里,已是二更时分了。书房前的大树树顶悉簌作响,一条纤细的身影从上面掠下。那人在廊下站定,看着那层层叠叠的宫檐在夜色中伸展到不知何处,目光不由一寒。他胆子极大,未戴面罩,正是白日那个少年。
伸手推开门,他一眼就看见自己要找的东西,轻盈的脚步也不由一滞。他合上门,黑夜里一双明亮的眼睛如同燃烧着火焰一般。他在那东西前面站定,眼光渐渐朦胧。一支玉箫挂在墙头,少年温柔的抚摸过那支萧,手指触到玉箫上那袭红的耀眼的流苏,冰凉的丝绸滑过,如同脸上曾经的泪水。往事在寂静的黑暗中突然震耳欲聋的扑来,散落在他掌间的长发,转过身绝决的背影。他眼神骤黑,霍的转身,刚好碰到案几。案上堆满了奏折,这里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每一日,他就在此披阅公文。他后退一步,突然又笑了,做了个鬼脸:“我现在要取回我的东西了,自此以后这里也就没有我值得取的东西了。”
外面隐隐有闷雷滚过。黄豆大的雨滴突然噼里啪啦砸下来,愈来愈响,仿似天地间只有暴雨的声音。他将玉箫取了往腰间一塞,一抹莹白的影子在黑暗里也脉脉的流动生光。正欲转身出门,忽然愣住了,他看见了墙上的一副画,画的是个女子,长入云鬓的眉,挺拔小巧的鼻子,俏皮妩媚的唇,画的与真人无异,神情间尽是温柔缠绵之意。那么熟悉,好像就在昨日,少年温柔的抚摸过那画上人的脸颊,死死盯着那画中人,嘴角慢慢浮起微笑,长剑缓缓递出,抵在那里。他心头剧恸,长长一叹,长剑往前一送再向后一拉,他莹白如玉的掌心上,已是片片碎纸。他反手握住自己的胸口,正是心脏跳动的地方,似乎那里也已片片碎裂。河畔的拥抱,长剑的冷光,和更远的前尘往事重叠又分开,竟分不清什么先发生过什么是后来出现的,只记得这颗心碎裂的声音是一样的。
一道雪亮的闪电骤然劈下,整个书房被照得纤毫毕现。他眼中的情绪也在刹那间达到了极致,双手一合,碎纸瞬间变粉末,在轰隆隆的雷声当中洒了一地。手袖一拂,少年决然转身,再也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行到庭院之中,又是一道闪电当头砸下,黑沉无边的天空被那巨大的雪亮劈成两半,庞大的王府被映得通透,愈显狰狞阴森。随后只听一声闷响,脚下地面似乎震动,少年似有感应,立刻抬头往后看去,王府的天空竟然隐隐透出一片紫红色,在铺天盖地的茫茫雨幕和夜色之中显得分外诡异。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下意识的咬住嘴唇,浑然忘了雨水砸在身上引起的剧痛,更多的雨水不断流下,视线已经模糊。他用力仰头,手只一拉,整个人凌空飞起,迅速消失在黑夜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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