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低洼，一蓬芦苇蹲在湖泊中，却把夕阳剁得零落纷繁，把一片片艳丽的猩红涂在泥墙之上，阡陌之间。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天下间诗文没落，刀剑称雄。十方世界，哪里才是乐土？
铜钵中最后一滴液体滋润了干涸的嗓子，却激越起满腔饥火。小和尚袈裟又旧了几分，但整洁依然，光头迎着夕照，宛如一支染血青锋。
人生来就是消业去障的，天地自来就是一火宅，何曾有过清凉境界！和尚素白如荷花的袈裟在此刻也沾染了胭脂，却是污浊世界的脏血。小和尚粗重的眉峰已舒展成两支利剑，一皱眉，恰似两把神兵交击，能勾动电闪雷鸣。
眼前的宅子青砖黑瓦，卓立于泥房之中，和尚一翻铜钵，却发现房内血光冲天，天色在瞬间似血液翻腾，赤黑粘稠。
“咿呀”声中，探出一个中年人流汗的头，纵横的汗迹亦难掩喜色。他见到和尚，一怔间，露出喜色：“原来小师傅也看出我俯中紫气绕顶，麒麟天降！”
小和尚低眉轻唱：“阿弥陀佛。施主，俯内血气弥漫，凶焰滔天，只怕是个魔胎，请让和尚……”
中年人晴朗的脸色刹那间阴云密布，雷声滚滚而下：“你个秃驴，看你人模人样的，却不说人话，合当做个乞丐！去去去，我这里不结善缘，去别家吧！”汉子本想一口唾沫喷去，见和尚支起的眼眉下双目明亮如剑，心中却怯了，恨恨的嘟囔了几声。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看居士俯上紫气充盈，天空祥云瑞集，贫道可断言小公子他日必成顶天立地之大人物，功名富贵逼人而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岁月的印痕，嘶哑的谀词滚滚涌来。
小和尚知道是那个在屯口遇见的瞽者，转身看时，几十个村民手捂鼻子，围在距老者三丈之外。
主人早已闻到那股仿佛来自地狱冥河的腐臭，因今天大喜才堪堪忍住。此时喜动颜色，呵呵笑道：“大师果然是得道高僧……高人……”
老者渺了双目，是僧似道，一头乱发，胡乱扎了个发髻，遮身的袈裟黑黄混杂，几只褐色的虫子在其上爬进爬出；瞽者一手荷杖，一手架着拂尘单掌合十。
殷勤的主人退后一步，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手臂晃了几下，忽然喊道：“小福子，快出来，把这赏了大师！”
一个青衣小厮快步而出，本来喜气洋洋的脸在看到老者后急剧变成苦瓜形状。老人却是慷慨的，接过银子之后，递给小厮一张纸符，合十低眉：“阿弥陀佛。此符有三清无上灵力，当能保小公子一世平安！”
黄色的纸符在夕阳下灿有微芒，落在中年汉子掌心，无风自动，翩然有若活物。掩鼻的主人大喜，抬头想道谢，但见瞽者执杖而行，“笃笃”远去。
小和尚自是看出老者有无上神通，见屋内血光渐熄，微风忽起，芦花胜雪，扬起一场铺天盖地的秋意，遮住了大地的泥泞。
和尚展开身法，倏忽间已追上老者。刚想询问，瞽者陡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空茫的眼窝凝视小和尚，似蕴着无限笑意。他以杖击地，依稀发出清越的钟音。唱道：
“看看看，古岸何人把钓竿。
云冉冉，水漫漫，明月芦花君自看。”
老者逆风而立，清风掠面，带起衣袂飘飘，长发飞扬，露出一张清癯的脸来，那一刻，这个黑瘦坑脏瞽者有着无限的高洁风流。慈和的脸却在风起的瞬间沉了下来。他的鼻子**，使劲地嗅着，似在咀嚼那久违的流风的滋味。深陷于眼窝中的死灰眼睑突然间张了开来，露出两个大大的、黑漆漆的眼窝，紧紧地盯视着和尚。
小和尚心中一颤，那眼窝黑得发亮，恰似一双洞明的眼眸在九天之上俯视着他，又如一对漆黑的眸子在九幽之下冷眼斜睨。
瞽者甩甩衣袖，带起一片氤氲浊气，单拐支地，几个起落间，人影已渺，沙哑的歌声兀自清晰：
“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
睹人青眼少，问路白云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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