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广牧长望 第三十章 倾世之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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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袍人看他们的谈话告一个段落,接道:“那为什么商会中这种制度可以一直待续下来,而政治中就不行?”
雪卿道:“如果我有一个粮仓,但是不想让仓中的粮食给老鼠吃了,我该怎么办?”
黑袍人道:“养一只猫吧。”
雪卿道:“如果我有一个商铺,铺中雇人代我经营,我怎么才能保证那个人不会偷我的钱呢?”
黑袍人道:“找一个人记帐。”
雪卿道:“国王将管理各地百姓的权利交给官员,但是这些官员收受贿赂,贪赃枉法,国王该怎么办?”
雪卿层层递进的提问,黑袍人有了一丝明悟,他没有回答雪卿最后一个问题,而是对他行了一个对师长的礼仪。
另一个人站起来道:“请求发言。”
雪卿点点头。
他道:“这种政治体制充满了弊端,阁下认为它有什么可取之处呢?历史上也有过商鞅变法,但他变的是新法,重民抑末,移风易俗,奖励耕战。可没有听说过他重新施用周朝的法律啊。”
雪卿道:“任何制度都是有优点的。我是个很懒惰的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前人的经验,总可以帮助我们少走许多弯路。以史为镜,可以明得失。实际存在过的社会制度,可以将它的优点与缺点全面的展示在我们面前,总比我们闭门造车要实际些。这种制度也有许多优点,比如它所提倡的人才选拔制度。”
他道:“难道阁下也想在国家中建起那样的一个个圆形台子,让人上去发言吗?”
雪卿道:“这样又有什么不可以吗?”
他道:“没有实绩,仅凭一个人的口舌便要给予一个人高官厚位吗?先生是想让广牧落到书中国家一样的下场吗?”
雪卿道:“无论怎样的人才,也有他存在的价值。我是这样相信的。”
安王若有所思的道:“无论怎样的人才,也有他存在的价值吗?似乎在这之后还有未尽之言啊。雪卿说话还是有这么多的顾忌。如果有一天,你能痛痛快快的说上一回,我也许反而会很不适应呢。”
雪卿道:“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雪卿可不曾欺骗过殿下什么,殿下太多心了。”
安王仰天长叹,突然道:“停车!”
马车停了下来。
安王拉住雪卿的手道:“你随我来。”
街上华灯初上,灯火辉煌,沿街的店里家家户户都摆出了商品与绫罗,好像在夸耀广牧的财富与繁华一样排成了看不见尽头的长阵。远方散落着星星点点的人家,一眼都看不到边,一派盛世图景。
安王将雪卿径直拉上一座小茶楼,不理会雪卿一路的报怨声,并让店主将楼上为数不多的客人都赶走。占据了一间雅间,背对着明月冷冷的注视着雪卿。
雪卿不理解他这突然唱的是哪一出,看着手腕上已经青紫的肌肤,心中也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怨气,虽然想无视于他,却仍抵不过安王眼中频频射来的森冷寒芒,站在了离他较远的一个座位旁。
虽然雪卿一向自认威武不能屈,但面对盛怒中的安王李雍,她发现自己连呼吸都困难。这才是真正的安王,平时的他一向温雅,使雪卿几乎忘记他是一位久经沙场,在战场上甚至足以与杨变青比肩的雍安名将,那种仿佛可以刺穿人的冰冷杀伐之气,让她真正心中一凛。
安王深深的呼了口气,语气森冷的问道:“你也会怕我?”
雪卿垂手而立道:“雪卿也是凡人。”
安王哈哈一笑,道:“自我与你相识以来,我便从不认为你是凡人。”
他挥了挥袖子,借此平复自己的心情。再开口时,语气已经温和了许多。
“坐吧。此处上不着天,下不触地,侍卫们也不在,除你我之外,再无别人。本王……我,有一些心里话想对你说。”
雪卿道:“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殿下的心思是在九天之上的云宵之中,又岂是我这种人能够知道的。殿下还是不要折杀了小臣。”
安王道:“此时只有李雍与雪卿二人,没有什么皇子与臣子。何言折杀?”
雪卿道:“殿下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安王道:“那以雪卿看来又有多复杂?”
雪卿笑一笑,道:“也不复杂,生死而已。”
安王深深的望着她,雪卿分明看见安王的五指**桌中,待收回来时五指已渗出了血迹。雪卿很是不忍,却知道绝不能在此时开口。
安王摆了摆手,道:“来,坐。你要当我是李雍也好,是安王也罢,我要你坐,你总不会连这个面子也不给吧?”
雪卿欠了欠身道:“在下谢坐。”
安王道:“你带我去千一楼,是想让我看些什么呢?”
安王发现,在雪卿面前,一定不能拘礼,因为雪卿本身就是个喜欢礼节与规矩的性子。私下里,他不管面对的人身份地位有多高,都会自称“我”或是“在下”,一旦让他拿出官场的规矩自称“小臣”,那么对于接下来的谈话基本上就可以不抱任何期待了。
雪卿为安王倒了一杯酒道:“殿下……”
安王刚刚听到这个称呼就皱起了眉头道:“你如果执意要用这个称呼我,雪卿的酒我可是绝不肯喝的。”
雪卿错愕的怔了下,道:“那好,我就叫你公子。公子,你是知道我从来不肯喝酒的,但是今天我破例敬你一杯。”
广牧的酒酒性温和,又是小杯。安王自然不放在眼里,雪卿却把她手中只有半杯分量的酒看得很重,分了三次才勉强倒入口中。
雪卿喝完,脸上果然浮上了一层浅浅的霞色。他笑道:“头好晕啊。公子,雪卿是醉了么?”
安王笑道:“才喝这么一点酒,你……”他看到雪卿脸上的神色,遂改口道:“嗯,是有些醉了。”
雪卿取笑道:“看来公子也不是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啊。别人都说酒后吐真言,是么?人喝醉之后,就管不住自己的嘴,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来。你有什么疑问,可以趁这个时候问了。”
安王道:“雪卿想让我去千一楼看些什么?”
雪卿道:“雪卿头脑中的那个世界,虚无缥缈,每天醒来之后我都知道它不过是存在于我脑海中的幻象罢了。雪卿没有能力,也从没想过借自己的手去实现它。但如果是安王,也许就有可能。”
安王道:“李雍在你心中是一个怎样的人?”
雪卿道:“明君圣主。可惜不能与雪卿生在同一个国家。不过作为敌人,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安王没想到他在雪卿心目中居然会是这样一个形象。能够被雪卿认为是明君圣主,足以让他自豪,但与雪卿成为对手,可是一点也不有趣的一件事啊。
安王道:“雪卿除了想让我不拘一格录用人才外,还有什么话没说?”
雪卿迟疑了。
安王道:“这个很难回答吗?”
雪卿道:“是。我怕我今天对安王说了,还不等明天天亮公子便要将此计反手施在广牧身上。”
安王道:“本王愿用一个承诺换得雪卿心中之言。”
雪卿犹豫了很久道:“任何一个条件都可以吗?”
安王道:“只要不危及雍安利益,李雍万死不辞。”
雪卿道:“公子要答应我,听过之后不用它来对付广牧。”

安王道:“如果有一天雪卿不再眷恋广牧了呢?”
雪卿道:“那我就再为公子献上一条灭广牧之计如何?”
安王道:“好。”
雪卿道:“厅中之人问我,如果用此制度选出的是只懂卖弄口舌而没有真才实学的人该怎么办?其实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
他的声音静默中带着强烈的光芒,这是属于谋士的声音,即使是对着敌国的将军,一旦涉及谋略的领域,他的心底也不由自主的闪耀起来。
“将这个制度当成政治制度还为时过早,但如果用以选拔人才却是相当不错。他大概是顾及我的面子,没有说得太过直白。如果说到口中能成千言,而心中实无一策的人,公子会想到谁?”
这个声音很温和,抚慰得安王很舒服,让他想一直的听下去。
安王道:“纸上谈兵的赵括。”
雪卿道:“在我看来,天下间只有没有识人、用人之明的赵王,没有不可以用的人才。赵括也是有优点的。”
安王道:“赵括也有优点?”
如果这话不是出自于雪卿之口,安王一定会斥之为无稽之谈。
雪卿道:“赵括家世清白,是名将之后。嘴上能说会道,甚至可以将拥有真本事的沙场名将也说得无言以对,而且深知赵王信任。如果不是在战场上相遇,谁知道他是绣花枕头。这种人虽然不可用之为将,但是用做说客效果也许不错。如果实在不行,还可以派他到敌国为将。”
“到敌国为将?”安王呆呆的重复道。
他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情,这也是雪卿身上最吸引他的东西。
雪卿道:“不知公子在战场上是愿意面对廉颇、李牧、杨变青那种名将呢,还是愿意面对赵括?”
安王道:“我明白了!雪卿果然妙计!”
雪卿道:“这种人不能为间,却可以为将。自己的国家用不了的人,不代表不可以在别的国家得到大用。虽然前期的投入高了些,但想来安王不会不舍得吧。”
安王道:“若我将此计用往燕国呢?”
雪卿道:“杨变青这个人我很欣赏,如果公子自信派去的人能过得了他这一关,那我也没有什么异议。”
安王道:“若是燕国因为此计而灭亡了呢?”
雪卿道:“我死之后,波浪涛天又有何妨?”
安王道:“上次红叶楼中,我口下留情之德,雪卿还没有回报我呢。区区一本书就想把我打发了,这也太便宜了吧?”
雪卿道:“那我就再说说那个公子关心的计策好了。不过说完之后,公子也要回答雪卿一个问题。”
安王道:“好。”
雪卿道:“即使公子不能明言,也请不要欺骗于我。”
安王看着他的眼神道:“好吧。”
雪卿道:“人心不是固定不变的东西,它不是金,不是银,不是铁,不是玉。只要细心照料,就永远不会改变,不会弄脏。人心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因为它一直都在变化。
“我听说即使是自己的孩子,如果放在别人家里养得久了,也会不亲近亲生父母,民间有一话话,叫生得不如养得亲,就是这个道理。
“世上最大的武器是什么?不什么千军万马,不是权利地位,是时间和思想。
“时间足以改变一切,沧海桑田,移山倒海,何况是小小的人心。
“公子放到太子身边的人,开始自然是自己的,他也是奉公子之命才去投效太子。但是时日一久,太子的笼络,手中的权力,他还能像开始时一样对公子忠心不二吗?
“公子是武将,自己便会统兵,所以不可能将所有的兵权都放在将军的手中。太子就不同了,他本身没有才能,注定将统兵之权交到一个或多个将军的手中。
“人最容易被什么绊倒呢?不是敌人投掷的利刃,而是自己身边暴起的鱼肠剑。一旦被之为自己的东西,就会对它失去戒心,不加防备,关键的时候就可以成为弑君的利器。”
安王呻吟一般的道:“你反复提醒本王要选择忠心之人,就是为了日后本王对他不加提防吗?”
雪卿道:“兵法要求攻敌无备,公子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此理。无论怎样巨大的力量,一旦对手有了提防,效果就要小得多了。”
安王道:“如果他真的忠心本王呢?”
雪卿道:“天下没有完美无缺的人。只要是人,就有弱点可寻。”
安王道:“好吧。已经足够了。你有什么话,可以问了。”
雪卿道:“安王殿下,如果我之后不再为广牧设谋,你能不能对我略微放手呢?你这样一次次的设计陷害,实在是让我很是头痛啊。第一次的知遇之恩,第二次的红叶高计,安王的心计可是比天下第一高手的剑锋更让我无法抵御啊。雍安我暂时是不会去了,安王有什么条件可以放过我么?”
安王道:“雍安的攻赵之计,对你来说也是个难得的机会吧?我不信你会这么眼睁睁的错过。”
雪卿大大方方的说:“是啊。”
安王道:“你要做什么?你不可能阻止广牧攻赵,你是个聪明人,不会做这种不可能的事。现在你做其它的事情也与大局无补,莫非……”
安王眼中精光一闪,道:“你想促使益王登位,或是……”
安王的猜测十分准确,他的确是个可怕的敌人。
雪卿道:“或者什么,说出来呀。你是安王李雍,无论你说了什么,广牧现在还没有敢动你的人。”
安王道:“或者你想促使益王与太子的和解?这绝不可能!”
雪卿道:“这世上的确有我也不能做的事情,但不包括这一件。”
安王摇了摇头道:“冰炭岂能同炉!好吧,我们就来打一个赌好啦。你若能使本王亲眼得见这一奇景,且此后不再为广牧设谋损害雍安的利益,本王便不再谋求于你。”
雪卿连忙上前拜谢。
安王道:“若雪卿不能完成这件事呢?”
雪卿道:“安王也太急了吧。雪卿还没有做出决定呢,选择哪一条路,还要等雪卿拜会过益王之后再做决定。”
安王道:“我敢打赌,你会选第二条路。”
雪卿道:“我知道安王的意思。好吧。”
雪卿深深的吸了口气,道:“如果雪卿选择让益王与太子和解而又无法做到,那么雪卿愿意助殿下更进一步。”
安王道:“不止是更进一步,我希望雪卿能助我统一天下,成就一个前所未有的雍安。”
雪卿道:“这个请要恕雪卿无法从命。不是雪卿不肯,而是雪卿知道能力有限,不是济世之才。”
安王道:“雪卿是在推托了。”
雪卿道:“殿下便让雪卿推托一回又有何妨?”
安王觉得他这话明明很是无理,但出他之口,又有种让人不忍拒绝的力量,于是点了点头。
雪卿道:“还有一点,雪卿行事期间,殿下不许派人插手,否则我们之间的赌注便不算数。”
安王道:“好吧。这个本王也答应。我一生行事,还从没有这么委屈求全过。”
雪卿道:“只要殿下遵守我们之间的誓言,无论此事成与不成,如果殿下有与广牧国运无关之事,只要派一信使,或是发二指宽的一张便笺,雪卿都可代为参谋,以为补偿。”
安王道:“我更愿能够赢了雪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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