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广牧长望 第二十八章 骄阳初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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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惜哲那个时代的用兵家,总是过多的将精力投注于战争。这固然与他们的天职有关,但这是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一点,他们精通战争,也只是精通战争而已。后人之所以给俞惜哲和李雍那么高的评价,不仅因为他们开创了一个时代,同为绝世的名将,更重要的是,战争并不是他们的全部。
战争的胜负能在很大程度上改变国家的命运,它是将一个国家的物质与人民的生命衍化的一场庞大游戏,在政治家眼中,它是权力最大化的体现。再没有什么比这个体现人类恶的一面。
俞惜哲最为后世历史学家称道的一点就是她完全了解战争的本质,并极力阻止战争。在在大多数情况下,她运用智慧,而不是用武力来解决利益与思想的冲突。
人类文明史上的许多火花,常缘于某些细小的发明,比如火,它使人类由菇毛饮血的动物变成了人,比如工具,它告诉了人类何谓创造力,思想上的火花也同样如此,它更加渺小,却能赋予人类更加质化的改变。它只是一点渺小的火光,却可以燃起整个世界的改变。而我们常常无能知晓它最初的起火点。
有幸的是,虽然那个时代的历史已经被人为地掩盖,我们仍得以突破层层迷雾,寻找出历史的真相。
——秋无题
最初的原因是为了炫耀,还是有意识的在历长河中种下一颗种子,来实现自己脑中宏大帝国最终的图景?将历史视之为一部精确无误,有严整脉落可寻,将俞惜哲视之为极度神圣存在的历史学家眼中,答案应是后者。
“扼住命运女神的咽喉,用自己的手改变命运的齿轮,刺破旧有经纬,纺织崭新的命运之纱……”
俞惜哲的仿佛阴谋诡计的源泉一样的头脑,在她指挥下所绘画出宏大有如让整个世界为之风和日丽的南国剑舞的战争,让人头晕目眩、永远不会有人能准确预测的生命痕迹,以及她带给人的永难清除的神秘感与寂寞,成为无数诗人头脑中永不衰竭的灵感源泉,谱写出一篇又一篇流传后世的诗篇。
历史上真正的真相,只有当事人本人才能知道,在这一刻,即使是以睿智闻名的安王李雍也无法从雪卿那张平凡的面孔上看出她内心的想法。
李雍做梦也没有想到天下间还有千一楼这种地方,当接过雪卿手中宽大到可以完全把人的身形遮住的白色长袍与雕刻古朴典雅又略带几分异国风情的青铜面具后,李雍一度以为这是哪个变态的风月声场。
雪卿不会有将人引往风月场的癖好吧?李雍在心中怀疑。
因为有杨变青的先例,再加上李雍本身的性子也是很容易接受新生事物的包容性,没有让雪卿费什么口舌,安王就穿上了这一身古怪的装扮。
摒退了身边的亲卫队,安王只带了侍卫长与两名容貌精悍的高手,在雪卿的指定的地点登车后,雪卿早已换上同样的装扮等待在那辆灰扑扑、模样平凡的马车中。
雪卿毫不意外的看到安王身后的侍卫,她不怀好意的笑道:“我可是只请了殿下一人,他们入场的费用,殿下不会也要我出吧?”
安王大度的道:“这个自然不用劳烦雪卿。”
雪卿淡淡一笑,对车外那个老迈的车夫打了个奇怪的手势。
马车的行动路线毫无规律,雍安在各国的谍报,有大半掌握在安王手中,他自然不会对此陌生。这是为了摆脱跟踪者而绕的迷踪阵,在同样的地点反复绕三圈,如果不是跟踪者,一般是不会出现相同的路人。这是个简单却有效的办法。
在运用了种种反跟踪手段,将京城绕了半圈之后,时间已经不早了,安王对于千一楼的兴趣却不减反增。连暗中保护他的侍卫也在这庞大的绕圈子后少掉了五成以上,更不要说其他不怀好意的人了。
安王下车后看见的千一楼只是一幢平凡的私人住宅,门口是两个面目同样平凡的青衣侍者,在雪卿出示过两块玉牌并打上一串手势后,他们才躬身迎客,却把跟在安王身后的三名侍卫拦了下来。
安王记起雪卿在车上的话,想起这里大概是要收入场费的,但一问之下却叫他吃了一惊。这里仅仅是进场的费用最低一个人就要一百两黄金,这还是最差的座位,稍微靠前的位置价格一般都要翻上十倍以上。如果像雪卿这样穿着白袍的客人,就代表包下了一个包厢,那最低的花费也是万两黄金,还不包括个人单独的花费。如果有额外的要求,价格还会更高。像高亘寿这些人,虽然身份是侍卫,但如果想进入包厢,每个人也得付上一万两黄金,和起来就是三万两的数额。
安王是雍安的皇子,又常年掌握重权,这三万两黄金虽然在旁人看来是天文数字,对他却不算什么。但他一向生活简朴,不追求享受,像这样花上三万两的巨额只为入场,在他而言还是第一次。
安王挥了挥手,高亘寿取出三万两黄金的银票递上,门口的侍卫让他们先去一间小房间换上代表包厢的衣服和铜面具,才让他们继续进入。
在走过一道由百花妆成的走廊后,他们进入了一座明显临时加固过的二层高楼。高大怪异的圆形建筑完全是由白色坚固的大理石围成,门口一块黑色玉石制成的牌匾上是仿佛由绿色的鬼火组成的三个字:千一楼,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诡异,又散发出一股诱人的气息。
门口的侍卫一共四人,穿着清一色的似乎是由白银织就的银色长袍,脸上是同色的白银面具,面具上雕刻的是龙形的狰狞生物。他们的手脚都遮在长袍下,但从他们躬身的姿态上可以看出,他们都应该是一流的高手。
千一楼的主人究竟是谁?竟能驱使这些高手充作仆役。安王不禁产生了疑问。而更叫他好奇的还是雪卿的财力。根据他私下的估计,雪卿这一晚的花费应该有十万两黄金,这是一笔非常庞大的金额。
千里为官只为财,许多读书人苦苦渴望鱼跃龙门,不仅与官员的社会地位有关,还有一个原因自然是因为金钱,如果以广牧正常的官俸计算,三品以上的官员一个月的官俸应该是二十两纹银,一年所得,合二百四十两,白银与黄金的兑换比例并不固定,正常年份约合一比五的比例,即一两黄金合五两白银,如果是在战争之时,金价暴涨,比例就会达到一比十甚至更高。即使按照正常计算,一个三品官员一年所得约为四十八两黄金,连今晚进场的资格也没有。
狄门并不富有,按安王手中的资料来看,狄红倾其所有,能拿出一千两黄金已经是顶天了,这笔钱自然是雪卿自己的。他说过自己薄有资产,这显得是过于谦逊之词。但怎样的家产才能让他毫不在意的拿出十万两黄金做一夜的开销?安王有些好奇。
但是,能让他推荐的地方又好在哪里呢?
走入楼中,安王发现这座表面上二层楼的石楼其实只是一层建筑,挑高的天花板,轻柔的羊毛地毯将地面包裹起来,让走在上面的人感觉到从脚底传来的舒适。沿着扩展开来的梅花花瓣形状,同色的白色大理石将大厅分成了五座半圆形的房间。
“请问客人是要先去哪一个厅?”
雪卿道:“当然是骄阳厅。”
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大的戏台子,戏子的人数非常多,都穿着华丽的配合他们所演身份的衣服,出任女优的女子甚至穿着用金线与银线绣成的华丽长裙,叫人的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衣服的样子也非常古怪,无论是天下哪个国家都没有的式样,男子的衣饰也同样华丽,修身束腰的设计看起来很精神。只是,戏子们的脸也隐藏在各种材料制做的面具后。
这里是无论哪一点也非常奇怪的地方。
戏子们的口音很奇怪,台词也很直白向简单,没有多么修饰性,与通常的大相径庭,选择的题材是同样令观者讶异。

场面非常的宏大。
最开始出场的是扮演地方大员的官员的女儿,虽然面孔被面具遮住了,人们还是能从女人的声音与动作,和周围人与她的对话上了解这是一个美丽的十八岁少女。她从对天气与衣服的感叹转移到最近国家的战争上,用稚嫩的语言与单纯的思想表达了自己的迷惑。
非常的真实。安王想起雍安与燕国开战前,自己也曾听雍安几位官员的女儿说过同样的话题,仅就这一点而言就与众不同。
但,这仅仅是开场。
随着穿着白布衣服的扮演人民戏子们的欢呼声,剧中的男角出场了。他的身材非常高大,气质也显得很高贵,举止与动作级人修养良好的贵族的感觉,让人怀疑是不是哪里的官宦子弟下场去扮演了台上的戏子。
他扮演的是水军的将军,这种气质也恰如其分。
“我看到的土地都将被我征服,黄土的大地上遍插我军团的旗帜……”
“战争的意义并不在于暴虐,除了胜利,我拒绝任何的回答……”
长台词之外还是长台词,高昂华丽的美声迷醉了听者的观感,将人带入一场听觉与视觉的盛宴。
这样的话即使出自帝王之口也显得太过高傲,但他却仿佛理所当然一般自然而然的对着百名以上的观众倾吐,安王开始明白雪卿口中的犯忌是怎么一回事,却也不觉地沉醉在这个舞台所营造出的世界里。
简洁、有力、极具迫力与霸气的台词征服了安王的心,他忘我的观看着舞台上一幕幕接连上演的戏剧。
在短暂的相识之后,战争爆发了,女角就像古代的花木兰一样抛弃了自己女性的身份与地位,跟随在恋人身边成为了一名亲兵。
这幕戏剧最大的不同在于它的内涵,传统的才子佳人戏中即使有战争的情节,也都变成了将军与美女的陪衬,描写更是非常幼稚,让安王在陪妹妹看过之后讽刺道,剧中的将军在战场上可是什么也不做,只与美女谈情便能轻松的取得胜利,真是让人羡慕啊。那些才子佳人剧只是披上了一层战争的毛皮而已。
这一出有着决定性的不同。爱情与战争在其中占据了相同的分量。
男角因为士兵们饮水的问题而头痛,因为军粮不足与粮食的涨价而苦恼,战争的发展,敌军的心理,身后同僚的嫉妒,都演绎得十分详尽。安王甚至能够亲眼看见了一幅波澜壮阔而且真实的战争画卷。
也因为这样,戏中男女的分离与相聚才显得格外感人。
“如果可能,我愿抚平你眉间的皱纹,用手中的的箭射死所有惊扰你睡眠的鸟儿,用双脚踏平你前进的道路。不要走啊,我的爱人,太阳还没有升起,窗外那不是战斗的号角,而是麻雀的鸣叫……”
残酷的台词,深切的传达了不愿与恋人分离的心情。
当女角这样诉说的时候,安王没有觉得这样的话有什么不对,也不觉得可笑,而是与女角一样坠入了分离的哀伤中。
“起来吧,那是战斗的号角,我来为你披上最坚固的战甲!死亡并不可怕,因为我会一直陪着你,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在这一刻,甚至连安王身边的侍卫也由衷的认为,台上那个美丽的少女代表的不再是柔弱,而是可以支撑起一支军队的强大。
分离、相聚、战斗、胜利,编剧者没有破坏众人的期待,给了这场戏一个完美的结局。
当戏剧结束时,男女角在台上牵手的那一刻,台下的人们随着那一声在剧中出现最多的一声“起航!”而报以热烈的掌声。
长达整整一个时辰,与以往的戏剧完全不同,将观者的目光牢牢吸引,一瞬也舍不得移开舞台的表演。直到舞台结束后,安王的心还久久无法平静。
在沿着包厢专用的通常走出去的时候,两个叫他无法忘怀的身影走了过来。
“先生既然来了,怎么不提前通知一声,难道是吝惜那一锭黄金吗?”
拥有华丽美声的将军高昂的声音在通道间响起。
“是啊。这次来的怎么不是往常那几位恋人,难道先生又另结新欢了吗?”
刚刚征服了安王的少女淡淡的笑道。
“今天发挥着不错呢,相当成功。我的客人对这个可是非常满意,直到刚刚还在拉着我说个不停呢。不过,”雪卿双眼一眯,目光停留在今晚的男角身上,“讨要赏金这种话可不该出自征服了大地的将军口中啊。”
男角耸耸肩道:“即使在舞台上是无敌的将军,也不能不吃饭啊。这位尊贵的客人,你说呢?”
安王笑道:“嗯,剧中的情节非常真实,即使是勇敢的军队,也不可能在没有粮草的情况下打胜仗。你在向我报怨客人太过苛刻吗?”
男角突然单膝跪下道:“陛下,即使臣有百万大军,也不能饿着肚子打仗啊。”
安王吓了一跳,手抚上宝剑,心中迟疑不止。
雪卿尖锐得犹如刀锋般的声音解除了他的疑惑。
“太过分了,罗!你如果不学会约束你的嘴,即使是千一楼的主人也救不了你。开玩笑也要知道限度,冒然接受皇帝的称号可是灭九族的大罪!你如果再这样不知轻重,我就割下你的舌头!”
男角顿时打了个冷战,不敢说话了。
明白过来的安王笑了几声,为他解围道:“不用这么激动,他只是一时玩笑罢了。这里没有旁人,我不会介意的。”
他扶起男角,道:“再说,也不能让刚刚得胜的将军失去舌头吧?这样的帝王会失去人心的。”
安王解下了身上的一件玉佩递给他,道:“他有面子我可不敢不卖,黄金就不给了,这个送给你吧。”
“啊,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男角接地安王的玉佩,吓了一跳,那是连他这个外行人也能看出是价值千金的宝玉。
“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我让你收你就收下。”安王身上那种威势让男角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谢谢。”
安王的心情远不如他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虽然他心中早已将登上皇位视为平生必须达成的目标,但至今为止,他也没有接受过任何属下向他行帝王之礼。这个被雪卿称作罗的男子身上那种高贵的气度与风度,让他生起一种正接受臣子跪拜的错觉,这也是历史上安王第一次接受了“陛下”的称号。
尽管,罗本身只是报以一种玩笑的态度。
但对安王来说,这种意义绝不是一块玉佩能够相比的。
“虽然在舞台上是将军、贵族,下了舞台就变成了贪财的小人。”女角道。
男角苦下脸道:“指责别人移心,但是那个真正移情别恋的人可是她自己啊。”
雪卿笑道:“啊哟,这样怎么可以呢?私下里关系不好的话,舞台上也演不出恩爱的氛围。”
男角道:“她的心早就飞到鹰达的身上了,哪里还顾得了我这个小人物。”
安王道:“鹰达?”
男角道:“就是安鹰达,下次你来的时候绝对就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先生本人就是他最大的支持者,他也是骄阳厅的台柱子,与我这种只能出演将军的小人物不同,他最善长扮演皇帝和国王。虽然雪先生最喜欢他,但安鹰达可是安王的崇拜者。这次听说安王到了广牧,还专程从江南赶过来。他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安王面前表演,并将安王的赞赏当成礼物装入口袋。再过几天也许就能见得到他了。”
安王道:“哦,有机会我一定会见他一面。”
雪卿取出两块约有十两重的金饼放到他们手中,道:“我可比不上贵客的礼物,这些还是照旧吧。”
他们开心的谢道:“多谢先生。”
雪卿的礼物远远比不上安王的贵重,但接到礼物之人却对他报以更加美丽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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