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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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的火车站,是俄国人当年留下的,其建筑也是明显的俄罗斯风格。知道点历史的人都知道,当年小日本和俄国人在这里争地盘,发动了一场日俄战争,然后俄国战败。就修了一个界碑般的车站,俩国的分割以车站为界。现在那个老旧火车站已经更新,可是历史的血腥还在这里,几十万在历次战争中丧生的孤魂野鬼还在这里。据说鬼们如果愿意重新转世为人,就要捉拿阳间的人当他的替身。有了替身才能重新投胎到人世间来。阴间的事谁说得准?反正战争结束了,和平的日子里人死终归有限。不过,随着时代的变迁,这座城市又开始杀人了。除了武斗,还有政府的镇压什么的,挺热闹。但凡有死人的那一天,气氛总是不一样的。鬼高兴,人更高兴!鬼高兴是因为有了投胎的指标;人高兴是因为生命的新陈代谢有了新的演绎。
王英莉在午夜时分混进了火车站的票房子。她现在完全变了一副样子:一件宽松的男式上衣把她那微凸的腹部抹平了,脸则像一个刚从炉炭中拿出来的土豆灰尘四溅。她化了装,挤在这些天南海北的旅客中间才不显眼。
王英利举步迈进票房子,先进了厕所,从一块斑驳的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扮相,感觉满意,这才往里面走。整个候车大厅早就被人堆得满满登登。一条条硬木板凳,成排得横在地上,板凳上面坐满了大小不一的**,板凳下面那点小小的空地儿,被廋人利用平躺在下面且要面对板凳上的那一排**。可想而知,那里的空气一定是很别致的。王英利来的时候,连站的地方也余下不多。她被挤的换了几个地方,最后在一张椅子边上勉强立住脚跟。她直觉得自己的俩条腿更加麻木不仁:妊娠水肿加上连日来的劳顿奔波,使它难以支撑她的身躯,许多次,它软下去,被她咬着牙提起来,再软下去,再提起来。那个睡在座位上的男人终于被她揉搓醒了,男人扭着脖子,看一眼王英利的肚子,伸着懒腰站起身,把座位让了出来。王英利没等说声谢谢就瘫在椅子上了。
这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开始发白。不懂时令的她也不知道秋天的早晨几点钟放亮。反正时间还早,她在心里估摸着。她的神经,并没有因为身体的放松而放松。那个被她灌了安眠药躺在她家糊猪头的由大妈,应该已经被人发现了。也许这时候被送进了医院,正在打解毒针灌肠什么的。由大妈一定会把她出逃的消息报告政府,政府便即刻派人抓她。在接下来的每一分钟,都会发生如下的事:她一抬眼,身边已经站着几个武装民兵,其中的一个给她戴上手铐,然后由大家伙押着她回古城镇。龙山市是省城属下的一个小县城,距离这里两百多里地。要想抓她不难,只要他们知道她的去向。
还好,直到天色大亮,她担心的事情一直没有发生。她终于松了口气,觉着时候差不多了,便从木板凳上缓缓的站起来,一步一摇的向门外走去。
票房子外面,杀人的气氛已经很浓了。用解放牌军军车改制的宣传车,一辆接一辆的从她身边缓缓的穿梭般的驶过。车上的大喇叭声音洪亮,播音员操着并不专业的口音,在麦克风里声嘶力竭的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今天即将进行的行动。高八度的音阶和高音喇叭的分贝混合在一起冲向高空,把太阳的脸都吓得惨白。
王英莉随着广播车上的音符走到大街上,寻找丈夫的踪影。她首先看到了死亡判决书。一张张斗大的死刑判决书已经遍布大街小巷,上面是一个硕大的头像,头像下面是姓名,在姓名上,打了个大大的红叉,代表着这个人的生命因罪恶而走到尽头。接下来是年龄,性别,籍贯和罪行。今天即将被送上阎王殿的九位都带有‘反革命’的头衔儿。这种是当时最严重的罪行,似乎比沙皇和日本鬼子分割中国领土还可恶。谁赶上了谁都罪该万死!那意思是犯下这种罪行的人应该死上一万次,以一个人的**死一次真是便宜透了!所以人们才像吃了天大的亏似的在大街上嗷嗷直叫,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把那些没办法完成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次死刑,在精神上补回来。林逸民这个名字,在今天的行刑犯人中名列第一,他的罪行是“现行反革命。”反革命的帽子大概有两种式样,一种叫历史反革命。这些人比较愚蠢,在当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革命历史关头,没看出来眉眼高低,投靠了和**相对的那股势力,后来**接管了天下,那股势力跑到台湾,剩下的这些鱼鳖虾蟹就成了垫背的。相对的来说,革命对这些政治智商不高的人还算网开一面。把他们的狗头都留下来,必要的时候拿到革命的运动场上当球踢一踢,当靶子打一打,算是活教材。“现行反革命”就不同了。这叫和革命唱对台戏呀!谁不知道古代的打擂台,被打下去的那一个,就算输了。现在,“无产阶级革命专政”就像一个身怀绝技的高人在擂台上等着不服输的各路货色上来比武,让你们上来一个趴下一个。。。。。。那些现代的不知量力的人,就叫“现行反革命。”

当历史停留在这一刻,七亿中国人的同一个信念,就是解放全人类!在他们走向这个大目标的道路上,谁是拦路虎绊脚石,谁就没有好下场!
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人们渴望的张着嘴,激动得脸上的咀嚼肌哆嗦个不停。据说南方的莫个省正在风行吃坏分子的心肝。追朔历史,人吃人的情况是有的。但是到了二十世纪的六七十年代,这种现象就完全成为政治产物。杀人和吃人,都是一道精美绝伦的前所未有的精神大餐!正是如此,他们的心情才比吃那些具体的食物更显得激动万分!
王英莉挤在观看布告的人群里,透过泪雨蒙蒙的眼帘,看着丈夫在布告上那副被红叉分割成四份的圆脸。他的眼睛还是那么炯炯有神!眉宇高挑,一颗肉痣在右边的眉梢处悬得十分醒目。他双唇禁闭,微薄的嘴唇几乎淹没在蓬乱的胡须里。她默默的在心里说,“逸民,不用怕!媳妇儿来了!儿子也来了!咱们全家人都在这!媳妇儿和儿子决定陪着你!你走到哪,他们就跟到哪!他们不会让你孤单!你不孤单。咱全家人都在这。”
“闺女,雇车不?”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了王英利的思绪。一个衣衫蓝缕的老头子,她看见一张酷似山核桃皮的老脸,几乎贴到了自己的脸上。王英莉急忙往后退了一步,不耐烦的摆摆手:“不雇。”
老头又转向其他看布告的人:“雇车不?”
有一个清脆的女高音在半空中飘着:“老头沟你去不去?”
王英利被“老头沟”三个字所吸引,她清清楚楚的听见老头说,“去。”
老头沟就是今天处决犯人的地方。王英莉已经打听过了,从市区去到那儿,如果骑自行车的话,要半个多小时。据说游斗车的速度很慢,跟着车的**走,也拉不下。但是,她身子沉,听说出了市区,还有一段山路,谁知道那段山路好不好走?如果坐人力车,不仅省些力气,还可以腾出眼睛跟老林说话。她后悔自己这么轻易就拒绝了人家。只听那边正在讨价还价:
一个女孩扯着女高音像唱歌似的问,“多少钱?”
老头一副核桃皮被锤子砸裂的声音,“三元。”
女高音转成悲剧似的唱腔,“太贵了!”是贵!王英利心理也咯噔了一下子。
核桃仁总归软了许多,“你说多少?”他们在按市场上的规矩讨价还价。
音符在五线谱上跳荡,“最多一元!”
“一元?太少了!你要诚心,就二元五角。”这么一说,人们心里都有了数:这个生意,只要那女孩出到俩元,就成了。老头心里有底儿,凡是杀人这一天,工厂学校都放假,除了有团体的被大卡车载到刑场去助威以外,还有很多散客愿意去凑热闹。俩块钱拉一趟他还是蛮有把握的。
“一元!超过一元我不雇。”女孩说。
王英利摸了摸口袋,声音穿过人缝,坚定的说“三块我出了。”人缝立即自动的拓展宽了,宽得能够容她钻到老头的身边。老头儿颠着步履把王英利领到一辆老旧的三轮车前,王英利打量着他的车子,恐怕坐上去那车架子就散了。更不用说要他去跟住哪辆车,哪个人。老头见她迟疑的东张西望,生怕生意跑了,就赶紧拉她上车。这时候,一个小伙子扑面而来,他对王英利说:“坐我的车?”说完冲老头挤挤眼睛,意思是“对不起了。”老头儿出奇的老实,没有象人们想象的那种愤怒与漫骂。他两手垂肩,不说话。象犯人等待判决的那一刻。两个车夫都在等王英利发话。王英利看看小伙子和他的那辆车,心里立即偏向小伙子那一边了。可是,老头又可怜巴巴的样子。她想了想,对老头说:“我给你一块钱,你另找别人,好吗?”
老头不愿意无功受禄,推来推去最后还是拿上一块钱离去了。
王英莉在这个接骨眼上,花多少钱都觉着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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