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税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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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急促的暴雨刚刚停歇,天放了晴,风吹散了黯淡的云层,又露出青蓝色的天幕,雨下得太猛烈了,陈留国开封郡的地面上流满了泥汤般的污水,与被冲刷得不落灰土的屋檐形成鲜明的对比,日头火热,正是秋老虎发威的时候,蒸得全城如个“桑拿房”,豆大的汗珠子顺着颈脖淌,跌到地上摔成八瓣,“啪”的一声还带个响。
“是济河的龙在行雨唷,不然哪下得这么凶?”满脸络腮胡的李顺感慨道,从城门洞下探头张望着穹苍,“本家大兄弟,你说是不?”
“是呀是呀。”李臣随口回答,方才他要收拾席子和几案,跑慢了一步,淋成了个落汤鸡,此刻衣裳未干,贴在身上被热气一蒸,又潮又燥难受极了,又不能脱,否则被哪个巡视的大人瞅见,立马一个“放荡不羁,有失风仪”的帽子扣下来,功绩簿上少写两笔没什么,他又不准备长干,但月底的俸禄就得被扣不少。
数月前陈留太守张邈谋反,欲引吕布入城,幸亏曹公心思如发,一眼就看出了阴谋诡计,兵发神速,把那吕温侯生生堵在州外,相持不到一月,吕布粮尽,无奈退去,曹操趁势袭杀,十停人马也失了三五停,据说领着残兵败将投袁术去了。
曹孟德多么会用兵,吕奉先真如传闻中的那么武勇无双,李臣也没亲眼瞧到。那夜跟着曹操逃回大营之后,没过几天被指派到了开封做税吏,也算是曹黑子实现了“给你官做,以酬今日之功”地承诺。
西门督税吏,就是此时李臣的身份。
听名字似乎很威风,好像九门提督啥的。但末尾的那个“吏”字道尽一切。就是个负责收入城税的小吏,连官都算不上,职位不高薪水又少。
开封乃日后的北宋王都汴京,就是唱“开封出了个包青天”地地方,不过在现在,只是个繁荣地大郡。陈留国刚度过场兵变,一时间商路不通。附近的乡民百姓除了紧要大事,谁没事进城来花冤枉钱?整个西门每天过往的人寥寥无几,闲得他这个税吏直打哈欠。
“娘的,我当货郎攒下的钱都没了。”闲暇时,李臣总悲哀地想,这年头不时新用金银。小买卖生意更多的是以货易货,铜钱也笨重,都堆在架子车上。那会逃命要紧,没功夫和力气去拿。
总算是那匹拖车地马腿跛。受惊后没跑远,自个又转了回来,随即被曹操征用,当了路途中的坐骑,好歹让李臣没重新变回一穷二白地环境。
“做段时间税吏,等路费攒够,我和阿雉拍**就走人,先去寿春,那里离徐州近,好打听下目前兄长的情况,又能联系到糜家,再不济直接过长江到荆州,按计划顺着江水去西川。”他在心里盘算着。
“本家兄弟,想什么呢。”李顺推推他,这人是西城门负责治安的伍长,手底下管着五个小卒,和李臣地位相当,都姓李嘛,出门在外的,同乡人本家人就显得格外亲,所以他俩关系挺融洽。
“肯定是想媳妇了。”有守门的士卒调侃道,“李大人的婆娘贤惠呢,这些时日我瞅在眼里,不管大风大雨,晌午时热气腾腾地饭菜总准时送到手里,咱以后也得娶个这种女人。”
“日你的狗蛋子,盯着别人的婆娘瞧个啥?”李顺笑骂道,任务清闲,一群人没事干就整天站门洞旁瞎聊,彼此间都很熟稔了。
“我有福气呢。”李臣笑眯眯地回答,再看看天色,阿雉也快来了,不禁摸了摸肚皮,正有点饿。
文吏和军士属于两个系统,李顺他们有军粮吃,每天熬一大锅菜粥,遇到上头犒劳时,还能吃干饭沾点荤腥,李臣就得回县衙伙房去吃,等打老远从城西走回去,饭凉了菜也就剩下点残汤----衙门里那群留守的差役文官,胃口凶着呢----雉娘怕他吃不好,干脆每天在家开火烧些小菜,再到伙房领一人份地麦饭,然后给李臣送来。
每逢午时,西城门前就能看到一对小夫妻挨坐在一起,汉子埋头扒饭,妇人微微笑着,守门的那群光棍不知有多羡慕哩。
正念叨着雉娘,远远就瞧到她来了,在同僚一片“啧啧”的打趣声中,李臣迎了上去。
接过竹篮,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打开里面的食盒,满碗的黄米饭,一盘青菜加碟腌萝卜丝,让李臣眼睛一亮的是,饭上还铺着一大勺油腻腻的猪肉,阵阵炖肉的香气让他咽了咽口水。
“哪来的?”
“今儿县里来了贵客,开筵席呢,连同着衙门都赏了些酒肉,我去得早,伙房的嫂子特意多打了半勺肉。”雉娘开心地说。
“这种贵客最好天天都来。”李臣贪婪地嗅了嗅,又扒拉了一半,“咱们分着吃。”
“我路上忍不住,已经吃了不少。”雉娘摇头。
“张嘴,我闻闻口气里有没有油水味。”
“你又不是狗鼻子……”话没说完,嘴里就被塞了一筷子肉,才发现是上当了,见汉子正笑的得意,臊得直打人,“大白天的,你……”
脉脉的温情如淡淡的雾,笼罩在两人之间。
可惜不长久,饭还没吃完,就听到城门口那儿有人扯着喉咙嚷,“李税吏,快来,有商队要入城了。”
“稀奇呢,都几月没见外州商客了。”李臣嘀咕,抱歉地对雉娘说,“我得去忙活了。”
“嗯。正事要紧。”小媳妇点点头。
因数月前地那场骚乱,陈留国各郡各县格外谨慎,对超过十人的入城车队均得问清来历籍贯,登记造册,以为凭证,西门这边就李臣一个人识字通文墨。遇到这事都离不了他。
整整十四辆大车停在城门前的官道上。应当是碰上了方才的那场暴雨,车轮裹了层黑泥,好几辆车子的棚篷被吹翻了,里面的货物淋了个透湿,一支绣着“庞”字地旗帜紧贴在竿子上,湿漉漉地滴着水。显得狼狈。
“三十六人,一大半是身强体壮地汉子。”李臣皱了下眉头。发声询问,“你等从哪来?进城干什么?”
“我乃洛阳庞家的族中管事,受主人托付,贩货四方,正经过开封时,遇到了长龙行雨。不但商货被淋坏了,人也疲倦不堪,想入城歇息数日。顺便采办几车本地特产,好弥补损失。”一个五十多岁。显然是这群人头领的白发老者,神情恭维的回答道。
“洛阳庞家?没听过呀,”李顺突然喝道,“洛都早被烧了,还哪来的这家那家的?莫非是奸细不成?”
“误会误会,”管事急忙摆手道,“我家主人正是被董贼强迁到长安地商贾之一,因心怀故居,仍自称为洛阳人氏。”
当初董卓焚毁洛阳王都,又挟持着满城富户逃到长安,这事世人皆知,李顺脸色稍缓,挥手说,“先搜下车中有无可疑之人。”
士卒领命诺道,白发管事直鞠躬,“诸位轻点,别弄坏了货物,否则,我如何朝主人家交代啊。”
又鬼鬼祟祟地对李顺和李臣轻声说道,“两位将军,还望借一步相商。”
能当管事,外放出来执掌车队的,多少有些眼力,从刚才地问答中就知道这两人是西城门前身份最高的。
“你打什么鬼主意?”李顺冷哼道,嘴里这么说,人却拉着李臣,跟着那老头拐到路边树后。
“车中有女眷,乃主人的亲戚,还望莫要惊扰。”管事指着车队中,一辆布置得明显要华贵点,窗棂内外都挂着青色绸帘的马车说道,边说边分别朝两人手中塞了个东西。
展开手掌一看,却是块浓绿色的翡翠玉坠,用金丝为链,显得贵重。
“就这玩意便想打发咱?”李顺将玉坠轻抛了几下,“要知道,如那车里藏了逃犯,事后被发觉,我们可是得吃军法掉脑袋的。”
“庞氏乃本分地生意人,怎可能和逃犯扯上关系,还望将军大人明察。”
“瞧你也老实,不过……我这儿还有五个兄弟,当头的哪能吃独食?”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就是这个理,管事似早有准备,“小人明白,我车中还有一匹素,虽淋了场雨,坏了品质,但卖个半价不成问题。”

素即是白绢布,纹理细腻,摸起来滑手,价格颇为昂贵,即使是半价也有个几百钱。
李顺不禁心动,又望了望李臣,“你说如何?”
“都听顺子哥的安排。”李臣笑道,装个清高样断别人地外财?那日后和西门执勤的士卒们就难相处了,再说他也没必要替曹黑子扼守官声。
“就知道本家兄弟是自个人,等会那匹白绢你我各拿两成半。”李顺也笑,然后放声喊道,“怎么还没查完?瞧人家商贩又饥又饿,早点放人进城,那话怎么说地?对,要体恤爱民嘛。”
被人恭维了几句将军,李顺得意洋洋的,真把自己当大人物了。
听伍长这么一嚷,门卒们都明白好处到手了,装模作样地看了几看,回禀道,“大人,没什么不妥的地方。”
“嗯,等按人头、马车数量交了税,你们就进城吧。”李顺说。
李臣也把玉坠塞到怀里,绿玉配美人,这吊坠阿雉戴起来一定挺好看。既然收了钱财,那就大开绿灯呗,他招呼道,“随意遣两个人,跟着我去画个押就成。”
“多谢多谢。”管事满脸地笑。
在簿子上写了三十多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姓名。又收了四十几文城门税,李臣吹干笔头上的墨,放到几案上,正看着商队缓缓入城时,数骑快马疾驶而来,见门洞里道路不畅。为首的急吼道。“怎么这时候还有人入城,快快挪清道路。”
定睛一看,是衙门里的主簿,赶忙问,“出什么事了?”
“徐州来的陈群陈长文公,正要从西门出城。前往长安叩见天子,县令县丞等大人都来送行了。”那主簿心急火燎地说。
“陈群?去长安见天子?”李臣眨了眨眼。
“唉。真不知你怎么当税吏地,陈长文现在是徐州刘备刘玄德帐下地别驾从事,那玄德公刚被表为豫州牧,特遣他去长安跪谢天子隆恩呢。”
“是刘大哥的人。”李臣脸白了白,又转念一想,“应当是兄长入徐后新收的人才。不知道自己相貌的,不过,我怎么从没听过。大哥有个叫陈群的手下?”
他是不知,陈群于历史上。曾在刘备那儿待过一段时间,也算是刘玄德的早期阵营里,出身门第最高地人,所以与朝廷打交道的事,刘备会托付给这个新幕僚。
不过陈群日后还是投靠了曹操,受到大用,乃曹家三代重臣,曹丕托孤之人,后世人提到陈长文,首先想到地是魏武,在刘备帐下的事迹不显,也难怪李臣对此人没什么印象了。
“你怎么呢?”主簿见他表情阴晴不定,奇怪地问道。
“哦,原来是徐州的官啊。”李臣含糊地说,“又不是咱兖州的官,何必如此隆重呢。”
“你就算没听过长文公的名字,至少也该知道陈纪大人吧。”主簿吃惊地说。
陈群乃汉灵帝时大鸿胪陈纪之子,司空陈谌之侄,响当当的名门清流,州牧曹公都听闻过陈家地名声,严令沿途各郡各县不得怠慢,据说对方路过樵郡时,曹操还亲自出城十里相送。
他这么干,无疑是在施恩和拉拢,想挖刘备的墙角呢。
清晨时陈群就由东门入开封,开封城众官纷纷前去恭候,设宴席起歌舞,没想到那陈文长不喜这些俗套,只稍待了半日,和众人略品了几口薄酒,就言“公事在身,不敢久待。”
一帮子开封官员心中惶惶,生怕是无意中开罪了他,万一他返程时再见到州牧大人,提起此事,那可就麻烦了,所以让主簿带着几个差役快马加鞭,沿途清道,不能再出纰漏了。
“该你只能当个小吏。”主簿心想,又扯开喉咙喊,“快让这些车队靠边停,不然耽误了大事。”
李顺也急了,不管刚收了厚礼,直嚷嚷,“靠边,快点。”
一阵嘈杂忙碌时,那陈群来了,见到城门前人人手忙脚乱的,县令拍马上前,铁青着张脸,大喝道,“你们怎么办事地?”
“不碍事,倒是我扰了诸位的清静。”陈群是个蓄着美须,面容雍容贵气地男子,指头尖里都透着那种世家之人的优雅风仪,不过却不讨人厌,他淡然一笑,朝着县令拱手道,“既然已经出城,诸君不必再送。”
“哪里哪里,连州牧大人都十里相送,那我们最少也得送二十里路,以显尊敬。”
“孟德公却是礼仪下士,我受之有愧。”陈群叹口气,刚想上路,瞅见了路旁商队的车辆,目光在那杆“庞”字商旗上停了停,“咦”了声,“可是洛阳庞舒府上的车队?”
“正是。”那老管事在人群里弯腰说道,又眯着眼打量了陈群几番,“我真是老眼昏花,没瞧见是陈纪大老爷的公子。”
昔日陈群之父陈纪在洛阳为官,与司隶一地的豪商庞舒颇有些交情,府上经常来往,所以认识陈群。
“一别数年,庞舒先生可好?”陈群叹道,“那时宦官祸国,蒙蔽天子行那党锢之祸,我随先父准备去徐州避难,私离洛阳时,也是多亏了他慷慨仗义,暗中相助。”
管事擦着泪,“举手之劳罢了,若是主人知道,陈公子还记挂着他的好,不知有多开心呢。”
“这次去长安,定要好好拜谢庞舒先生。”
两人在那叙着旧,另一边李顺面无人色,谁晓得那个什么“洛阳庞家”居然转眼间,和连县令都得讨好的大人物攀上了关系,自己刚才还特意为难,讨了不少财货。
摸摸腰袋中的翡翠坠,直觉得如火炭似地烫手。
“既然是长文公旧识,那还请快快入城。”县令急忙说道,又看了看李顺,一眼瞧到了那匹还没来得及拿走,堆在几案上的白绢。
守城门卒的那点儿勾当他也清楚,立刻责道,“李顺李臣,你俩人莫不是刁难了别人?”
“没,皆是尽忠职守之人,方才路滑,车轮陷入泥沼,还多亏了他们搭手帮忙。”没想到,那老管事没落井下石,反而帮着说好话,“所以拿了匹残损的绢布为谢礼。”
县令这才放缓了面色,夸道,“你们干得不错。”
李顺松了口气,感激地望着老管事。
“一点儿麻烦都不愿惹,是出于商贾之人小心行事的习惯,还是别有隐情?”李臣却想。
“李臣?”听到这名字,陈群却愣了愣,将目光投了过来,眉间有着疑惑的情绪。
“此人是郡中西门税吏,姓李名臣,字佐之,颇为尽责,长文公莫非听过。”县令倒多嘴。
“李佐之?好像在哪里听过。”陈群轻抚着美须,凝神想了片刻,又摇头,“我记错了吧,世间黎民万千,同名同姓同字的人也是有的。”
他的确听过李臣这个名字,是主公的结拜兄弟,颇有才干,不过大半年前,刘家老夫人身故,那人以义子的身份,替兄长回幽州老家守孝,那时他还感慨,“真乃有情有义的大孝之人。”
刘备总不能说他四弟勾引大嫂,携嫂私奔吧?否则他还要脸不要了?
至于其中真相,除了有限的几个当事人,谁也不知道。
“主公的四弟,怎可能跑到兖州当不入流的小吏?”陈群哑然失笑,收回目光,对开封县令说,“没什么,我也该告辞了。”
“长文公请。”县令微微躬身,又转头吩咐道,“李税吏,你熟悉城中道路,就帮庞府的人安顿下来吧。”
刚才陈群望过来时,李臣真是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此时才缓了过来,忙回答道,“好的。等他看向车队,琢磨着城中哪儿有大客栈能一下子接待三四十人时,那辆曾被庞府管事说内有女眷的马车,窗帘动了动,似乎里面的人听到了外头的动静,也对赫赫有名的陈家大公子有些好奇,微微揭开帘子朝外探了几眼。
青色的帘布轻动,却是个眼角上翘,显得妩媚的妇人,只不过转瞬间,窗帘就被放下了,看不清她的全貌。
:五千多字更新,本来白天就能更的,但写得仓促,我又重写了遍。
文中剧透了这么多,大伙该知道下个饺子是谁了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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