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乱(三)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除去相关人等,第一个感到有蹊跷的是雉娘,衙门遣了数个工匠,说天寒湿,老爷府上的门有些朽,大门可是家宅的脸面,不好好修缮是不成的,但没刨没漆,每处外门都加了两道闩,包铁的,销栓拿指头大的钉子扎得死紧,还来了队差役,按门房的话是防贼,下人不觉得什么,都说国相府上早该如此,这样才气派像官老爷家。
四叔这几日也是不怎么归家,有两次在走廊碰见了,如是往常,会露着牙笑,停下脚步打个招呼,寒碜几句逗逗乐,可现在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感觉。
雉娘心细,人闲着喜欢瞎琢磨,虽说不出道道,但总觉得好像要发生什么事儿。
私下逮住了李臣,问他也不说,只是笑,“嫂子咧,乱想什么,有这闲功夫不如去缝几双鞋子。”他还把脚伸给她看,“事忙,四处赶,小皮靴子底都快磨平了。”
这鬼家伙,一笑嘴就抿起来,显得下巴尖,活像只想偷鸡吃的狐狸。
实际上李臣正是只等着吃鸡的狐狸,昔韩公子非,著书论道,曰“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故见象箸而怖,知天下不足也”,讲的是大贤箕子见商纣王用了双象牙筷,便大骇,暗忖这败家子大王今日用象牙筷子,明日就会拿宝碗玉盏相配,如此奢华餐具,必装盛山野奇珍,待口舌满足了,又会想着华服美姬、高台行宫,这人的欲念一旦起来了,整个天下都填不满。
这既是说圣人深喑人性,也是说思绪的发散性,李臣不能和圣人相提并论,也没那个深度,只是觉得事出必有因,防微于未然也好,杯弓蛇影也罢,总得探个究竟。
他很快顺藤摸瓜查了个清楚,和臆想的一样,那些行为可疑的汉子,都是些曾横行无忌的泼皮游侠儿,不少人和刘庄的刘皋称兄道弟,厮混过一段时日。
“刘庄兄弟也小有名气,祖上几代捐过散官,算个士族门第,虽有恶迹,但无凭证,随意定罪会乱了地方上的民心,”闻得此事,简雍冷笑道,清瘦的脸透出股狠辣劲,“此时亡命造反,正好替主公拔了这肉中刺。”
的确没什么好担忧的,估算起来,刘庄至多五百人马,其中大半只是流离失所,卖身于庄上的农人,无军纪士气,若得了逞,仗着人多势大也能冲杀阵子,稍有挫折,顷刻间便土崩鱼烂不可收拾。
昔日官军破黄巾,五百悍兵撵兔子似地追着几万人打杀,也不是没有道理。
郡上外松内紧,不露声色,倒等着乱民自投罗网。
……
月是阴惨惨的,在高远的夜空中模糊黯淡,瞅着如团麻麻的光晕,风吹过,林子里的秃树颤抖着“沙沙”作响,远远望过去,平原县在黑中透出点模糊的轮廓,温度极冷,刘皋粗识点军略,起初还严令众人敛声闭气,不得言语喧哗,但死挨了大半个时辰,衣衫稍单薄点的,都冻得直磕牙,跳着脚取暖。
“为何内应还没来?”刘平心里打着鼓,这么冷的天,他额上都渗着潮汗,“直娘贼,再等下去,别说夺城,冻都得把人冻僵冻死。”
“劳役有差役看管,也许一时脱不了身,”刘皋哈着气,稍稍暖了暖手,“事已至此,回不得头,再等等,还不来,豁出性命也要杀进去。”
两兄弟正念叨着,远远过来个人影,刘皋抽了刀,率着几个心腹迎了上去,“谁?”
“刘二哥么?”那人压着声音说,“我是小七,麻小七。”
人再走近点,毡帽下露出张麻脸,正是县上的个浪荡货,以前一道喝过几碗酒,不过这人胆小性贪,没什么出息,一贯看不上眼。
“怎地是你来带路?”刘皋收起刀,“黑大,莽子呢?”他说着几个泼皮头头的名号。
“待会放火作乱,他们得在场,我力气小,胜在腿脚快,所以让我来引二哥入城。”麻小七媚笑着,点头哈腰。
话里没有破绽,人也是熟面孔,刘皋放下戒心,很快,几百个乱民摸着黑,在结着霜的冰土上磕磕绊绊,特别是到了城墙附近,地滑得像冻住了的河面,踩上去脚底直打绊子,不时就传来谁摔一跟头的闷哼声。
他们当然没想到,这是李臣特意引了河水,灌了几道的,半夜间就冻得**滑溜溜,稍走快些,便是个人仰马翻。

“狗日的,这地怎回事?”一路上刘皋提心吊胆,生怕惊动县兵,失了先机,直到看到了北墙的那道坍塌,木荆墙也被砍断了,才松了口气。
“我先去知会莽哥。”麻小七歪着嘴,哭般的笑了笑,一溜烟地就窜进了黑暗中,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别怪我,那李老爷是明眼人哩,早发觉了,我不答应诱你们进来,已和其他人一般,脑壳离了颈脖。”麻小七在心里想。
刘皋张了张嘴,觉得有些不妥,再看看周围,两侧立着土台,四处散落着砖石,工地中布满大大小小的坑洼,才进了一小半人,空旷的地方就拥挤不堪。
再等得片刻,内应们的暗号还没传来,刘皋焦急地走来走去,烦躁下捶了捶身旁的土台,拳头磕碰,却觉得软棉棉的,定睛细看,哪里是工匠攀高用的台子,分明是外面糊了层厚泥的草垛,还透着股油味。
“糟!”刘皋回过神来,厉声喝道,那麻小七走前的笑脸,分明透着几股侥幸,眼前的情景,再愚钝的人也发现是个陷阱。
……
火光和杀喊声响起时,全县都惊动了,只听到各处街道有人敲着锣,沿途喊道,“有歹人作乱,已被官兵击溃,乡邻父老稍安勿躁,守好门户,天明之前,不得外出。”
雉娘揉了揉有些困意的眼眸,挑着灯在纳鞋底子,她这人心里装不下事,早前李臣随口说说,她就巴巴地连夜赶工,虽说双靴底子值不了几个钱,但外面买的,哪有自家缝得精细舒适呢。
府邸外嘈杂不已,留守护家的差役们似乎早有准备,提刀带弓,占据了高处要害之地,雉娘不知发生了什么,赶到婆婆的屋子,守着老人家,又派人去问了情况,说是有人造反,李功曹和简主簿已经带人平叛,因为事前收到了消息,做好了万全准备,所以夫人和老夫人不必担忧。
话是这么说,可下人们惊了魂,满脸惊惶不安,有几个婢女还吓得直哭,雉娘也怕啊,一颗心“砰砰”得如要跳出嗓子般,可瞅着宅院闹轰轰的,全乱了阵脚,她强忍着心慌,安抚婆婆先去内室躺下,自个坐到窗边,特意多燃了几盏油灯,耀得满屋通明,然后拿起了刀剪针线。
透过裱在窗棂上的帛布,人们望见主母灯下的身影,看她这当口还在安安宁宁地缝鞋纳底,无形间心里有了底气,很快,全宅平静了下来。
“别出事啊,你千万别出事。”没人瞧到,雉娘一张小脸惨白,手抖得哆嗦,没一会,指头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针眼子,血点子喷满了做鞋底用的厚布。
一晚上来了几趟差役,隔着大门喊,传达最新的形势,消息一个比一个好,县兵拿火箭点燃了事先设下的油草垛,起了大火,分割开贼人阵势;埋伏在城外的伏兵趁势包杀,乱贼望风而散,贼首刘平兄弟,还没来得逃回庄子,据堡顽抗,半途上就被投诚的家兵剁了首级……
待到天大亮,雉娘还没有睡,也不吃喝,直到看见外门开了,穿着盔甲全副武装的李臣带着数个差役,疲惫地走了进来,才长嘘了口气,昏了过去,惹得下人又是一阵慌乱。
※※※
谋乱行逆乃大罪,为首者诛满门,胁从者斩立决,初平元年末,平原郡豪强刘平的叛乱一夜间被剿灭了,李臣并没有多少欣喜,只觉得恶心欲呕。
刘平刘皋全家老小,有参与作乱,罪有应得的汉子,也有毫不知情的妇孺老人,统统送上了刑场。
“莫非佐之动了恻隐之心?”简雍摇摇头,“别说乱世用重典,便是太平年间,这等罪行,满门也留不下活口。”
“没,行刑吧。”李臣声音沙哑,闭上眼,不再去看刑场沙地上的血。
“我不是圣人,心怀天下怜悯众生,如果败了,别说我,干娘和嫂子的下场,让人不堪想象。”他摸了摸怀中刚纳好的鞋底,“我只需要保护好重视的人,那便够了。”
※※※
ps:给大伙推荐一本书,阿菩的《陆海巨宦》,书号1144672。
在下是从《边戎》时,便开始追看他的书,细节大局文笔都是极好的,至今还记得,《边戎》中杨大和婆娘野合的那场戏,真真闷骚得紧,当时在下还想,怎地我就写不出这般情景捏?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