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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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与穆夏的大漠之遇并不是偶然。
准噶尔果真与沙俄暗通款曲,俄国答应给噶尔丹今年春季供两万条火枪和五十门子母炮却迟迟未到。直到康熙准备亲率大军亲征准噶尔的消息传遍草原各部,沙俄那边才传来通知,穆夏特奉令去漠北接手这批军火,可接连等了十余天也没见一星俄国人的影儿。遂怀疑是否被皇帝大军所截,正沿着清军中军的脚步赶来打听的路上,却遇到了我和素伦一行侍卫……
“姐,她真不是萨萨?”
阿敦的大帐里,暖香温软。
烧着一种采自漠西蒙古草原上的一种香草籽加上赭土、黄铅、花精、香蜡、香液及麝香所制成的一种香片,顿时驱散了那仿佛天生就属于蒙古人特有的牛羊味道的浓腻腥气,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我坐在一个漆着回纹的木凳上,凳上铺设有包着厚垫的软绸,坐着倒也舒适惬意……仔细打量起她这和别的帐篷相比显得精致而又女性化的大帐……呃,不过仿佛少了点什么。
阳刚?对!那属于男人的那份味道……这大帐内丝毫没有噶尔丹——她的丈夫的丁点儿痕迹。
她摒退了左右,却是没搭理自己的兄弟,对着我眯起眼睛笑着:“茉儿,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恩,十年了吧,阿敦。”轻轻地叹道,望着她有些出神。近看……她眯起的眼角已布满细密的鱼尾纹,层层珠络包裹的发辫也能见到银丝夹杂。看来,岁月并没有宽待她。
她跟随着我的眼看向垂在胸前的发辫,笑意更深:“是六年,今年我们这是第三次见面,你这贵人的记性怎么还不如我。”
哦……是,红山之役到如今是只有六年,可我关于她的记忆却老是定格在当年的初见。那个场景就象电影胶片常常倒回重现,她骑在马上,英姿飒爽,神气而又飞扬,绯红色身影像花儿一样在那绿色青纱帐的草原上盛开,那银铃般爽朗的声音悦耳动听:“我叫阿努,他们叫我阿努可敦……”
“哪个男儿不爱俏,唉……你今天也见到了,我们大汗有了新的俏,我老啦!你倒是保养得好,看来在宫里就是不一样,不似在这大漠,再娇柔的肌肤也经不起风沙的摧残。”
“宫里?”穆夏一头雾水看了阿敦两眼又直直地朝我看来。
这穆夏今天也够可怜了,完全搞不清楚状态。不过,不知道这个在方才大帐议会上给我圆谎的阿敦接下去打什么主意,我这会儿却不知道怎么解释,避开了他惊讶的眼神,讷口不言。
她瞥了下她母族里年纪最小的亲弟弟一眼又看向我:“难怪你能让穆夏错认作萨萨,看来连老天都是偏心的,竟不曾在你脸上留下岁月的痕迹,连这身子也苗条如昔犹似闺女,这些年你竟没为‘他’生育?”
“他?哪个他?”穆夏瞪圆了眼几乎吼了出来,震耳欲聋。
这一番话立即让那“毛”人气得直吹胡子,也让我晕红了双颊。
我们已有一子一女,并没想要更多……这容颜嘛,平日用现代学来的美容知识保养得法,皱纹来得缓些,不过最近这一、两年就发觉脸上的肌肤已远不若当年紧致弹性,细看不得。
不过和这个时空的女子,三、四十岁就如老妪的模样打扮相比而言,就算我说出我的真实年龄也只怕他们说我夸大,也难怪阿敦感叹岁月不公了。
“穆夏,你姐姐说的是真的,我真不是萨萨,也不可能是她,因为当时……”我思索着措词,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你不是萨萨那你怎么知道塔拉尔城被清军所毁,又怎么会被清军挟持,出现在戈壁?”
因为……盯着这“毛”人,有些恼,我怎么会料到他平空出现在我回京的路上!
“她被清军挟持?”阿敦微诧,收敛了方才的放松神情,反问着她兄弟。
“是的,好几十名,身手都不错,要不是我们人多……哼,萨萨,哦……她,就……”这汉子实在不善言辞,完整的句子打了好几个结。
“她怎么可能被清军挟持,穆夏,你可知道她是谁的女人么?”阿敦打断了他兄弟的话,正颜斥道。
“谁?”
“康熙。”
啊……她怎么就这么说出来了,那在大帐中当着噶尔丹和众部将又为何说我是沙俄的使臣,原以为,原以为……一时,我楞在那里几若木雕,瞪着阿敦说不出话来。
说不出话的不只是我,还有另外一个。
一时,帐内阒静,只闻得帐内暖炉里的果木炭,“噼噼啪啪”被火苗吞噬的声音,燃得正欢。
“穆夏,你可明白为什么我要在这里告诉你这个?”阿敦紧紧盯着弟弟,见他不语又抬高嗓音重复了一遍。
“明白。”许久……他才出声,那两个字干涩的如同自齿缝里挤出。
“那就好,你去吧。”阿敦听到他的应诺,仿佛松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摆手示意。
穆夏对着他姐姐微一点头,行礼告退……一双沉甸甸的牛皮方头靴迈入我低着头的视线中站定,我抬起头来想对他再说点什么,却对上他的眼……漆黑的眸子里除了满满的伤痛,我还看见恨意。
他……恨我?不过,也好。
穆夏……对不起。
*
“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个?”
靠在软垫上的阿敦此刻看来不似在人前惯有的那般王妃威仪,羊脂烛的火光在她身上投出点点跳动的暗影。
“这孩子对你动了心。”她轻笑着。
她的笑声还是那般清脆,犹似银铃。她的脸半明半隐在光与影构成的如梦幻般魅惑的景象里,突然觉得就像带着一副“假面”,那拥有银铃般悦耳的声音的主人仿佛又回到过去,如未出阁的女儿般年轻。
“他是我最小的弟弟,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这孩子肠子是直的,心是实的,什么事情就只认死理儿,把心装得满满的。所以,如果我要让他死心,就得先打碎这颗心。”她看了我一眼又道:“而这锤子,就是你背后的真实,康熙的女人……呵呵。”
“不怕他说出去?”
“你是说那边的人?”她拉了下嘴角,“不会的,他和我们伟大的丹津博硕克图大汗可不是一条心。”
那就是和自个儿的姐姐是一条心了,这对曾经生死与共的夫妻之间这些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曾几何时,阿敦连性命都可以不要却只为了帮自己的丈夫拖延一刻逃跑的时间,如今……
“穆夏说遇到你的地方……让我有些好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清军定是遇到了麻烦,不然皇帝怎么会放你一人回京?”她锁住我的视线缓缓又道:“这麻烦我估计是……粮草补给。”
她最后的这句估计只言却不是问句,眼神与她交汇……心中豁然明亮。我说准噶尔怎么敢公然挑衅天朝皇帝的威严,屡屡进犯,看来果然有万全的准备。
“夫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记得玄烨最近在昭仁殿挂上这么一个联子,呵……她是准备攻我的心么?我虽是救过她一命的恩人,但同时却也是她的敌人。

阿敦在噶尔丹面前既然没有拆穿我的真实身份,自然是有她的打算,我虽猜测不到她准备拿我怎么办,却能肯定她不会像我当年放走她那样让我逃跑。
她不似我。不然……她就不是我心中的阿敦了。估计此刻我眼中带笑,见她微微诧然的神情,笑意顿时扩散开来继而爬上我的嘴角:“可惜啊……”
“可惜什么?”
“可惜你们筹划经营多年,却所托非人。”我对着她眨了下眼,叹道。
“何讲?”一扫先前看似慵懒的模样,她坐直了身子,眼睛骤亮。
“以准噶尔的兵力想与天朝军队博弈无疑是以卵击石,这个道理我想在乌兰布通一役后你们应该明白。但是准噶尔却依旧敢犯天颜,一再犯边寻衅,自然是有恃无恐了。”脑海中一直模糊的东西此刻清晰无比,就象有一道灿亮的光束把所有片断都串通起来。
“这个最大的恃,是买通了朝廷某人做内应;又或者和某人有契约协定,如果这次合作能把皇帝饿死在大漠……他许给准噶尔一个光明无比的未来?完成统一漠西、漠北、甚至漠南蒙古的夙愿,做一个能与大清皇帝并列的蒙古天可汗?”
见她脸色微变,我知道我已经踩着了猫的尾巴,继而道:“这是其一。其二,这个恃除了准噶尔内部的支持,除了回部、西藏、青海……应该还有外部的支援,那就是俄罗斯承诺的火枪大炮了。可惜啊可惜,这些远道而来的武器却被俄国人准备当作礼物奉送给皇帝陛下。”就赌这一把吧,穆夏本是去接那批俄国人的器弹药,不是出了变故么。
“你说那些火枪现在在康熙手里?”她提高了嗓门,瞪大了杏眼,不无惊惶。
我点点头……她霍地站了起来,正待唤人,却又想到什么镇定下来。
“你说的定是谎言!前些日才收到消息,清军的粮道供给不力,皇帝中军正饿困在戈壁!”她眯起了眼睛危险地看着我,一瞬不瞬。
“所以我说你所托非人啊,被那人的假情报给糊弄,这不过是将计就计故意让你们放松警惕。要知道这信使者能穿越整个大漠的这些时间,皇帝的中军不知道又前进到了何处,也许……就离孟纳尔不远。”
“如果你所说皆实,那何以至于出现在戈壁让穆夏所擒。想康熙打仗都还带着你生怕有半步别离,要不是因为中军缺粮又怎么会提前让你单独回京?康熙的口才我早有耳闻,想不到连他的女人也善辩。呵呵……差别点就被你骗了,茉儿。”
“唉……你才说过我的记性不如你,原来你也善忘。”摇了下头轻笑道:“看来你却是忘记我当年做过俄国大公尤里的翻译。收俄国人的礼物嘛自然要派一个皇帝信得过的又精通俄语的人,我不就是最恰当的那个人么?”
“哼!我为什么要信你的谎言!你告诉我这些就不怕泄露了清军的秘密?”
阿敦再不能维系面上的平和之态,那本是悦耳清脆的声音此刻听来也有些尖利。呵……往往问为什么的人,心下已是信了,不禁莞尔。
“因为呀……我想让你们明白这一仗毫无胜算可言,最好知难而退,早日送我回到玄烨身边去。”
本是似笑非笑,说得也亦真亦假,可是到后来他的名字脱口而出却发现自己已是内心酸楚红了眼眶。
这……本就是我内心最最真实的渴望……早日与他相聚。
阿敦见我泪眼迷离,真情流露,已是信了大半,轻拍额际吁了口长气。
“罢了……茉儿,可愿和我一赌。”转眼间,她恢复了神气,眼神决绝似做了决定。
“赌什么?”
“赌命!”
“啊……”盯着她,见她不是说笑,神态安然。
“算了下时间,如果你所言确凿,不到十日皇帝的中军必会出现在孟纳尔附近,若果真如此,大势已去,我自会随大汗血战到底无论生死。到时候我会提前开启城门放你回去,不过请带走我的小儿子巴特尔。”
她眼神黯淡,说到儿子我的心也不禁一软,她承诺放我的同时,也是在为自己的孩子留一条生路,危难面前她没有忘记的角色……也是母亲。
“如果十日不到,你的皇帝陛下定是饿死在大漠,那你……”
“我必与他赴死。这命……我赌了!”
伸出手去,让她在我掌上轻轻一击,“啪”地一声响起。
虽不是君子,但是女人的承诺,也可以……一言九鼎。
我信她,诚然,她也信我。
*
古往今来又一春
百花怒放燕争鸣
独杯空照月无影
留得残烛待天明
世事难料风无形
流云长天几时晴
空叹悲欢无人听
风月雪城几时宁
-----------《忆长安•;吴品醇》
*
都说世事难料,人生无常。
十日……竟是太长。
我与阿敦之赌约的胜负输赢在立约后的第三日就有了端倪。
噶尔丹的大本营巴颜乌兰来了四个厄鲁特人,这四个厄鲁特人是噶尔丹的亲近属下平日常在孟纳尔和巴颜乌兰来回往返,这并不奇怪。但他们却带着一车的礼物,其中有银狐暖帽、蟒袍、妆缎褂、纯金钩,并巾缨带、帛十端和银五百两。各将士只道这人抢劫了一票肥差,却见那四人恭谨地给噶尔丹跪递上一封黄皮册子……竟是皇帝的敕书。
“朕大军已于尔逼近,西路兵俱已到土拉,东路兵俱已溯克鲁伦河而来……朕乃不忍生灵横被锋镝,是以抒诚遣使,朕与尔等靓面定议,指示边界,尔照旧贡献贸易,则尔国安生,而我边民亦安……”
看着那敕书上鲜艳的朱砂印记,瞬间模糊了眼睛。这薄薄的册子此刻对我而言重似千钧,手一抖……掉落在地。
我只知道……圣躬安好。这个对我比什么都重要。
“大汗怎么说?”阿敦急急问道。
“大汗坚信皇帝的中军已被饿死在朔漠,这不过是西路军使的烟雾伎俩,叫我们休被蒙蔽全力准备应战,只要支撑过这段时间待北京传来立了新君的消息,就是我们一统全蒙古之时。”
阿敦的脸色却不若这厄鲁特信史来得好看,她和我都知道,也许……被蒙蔽的不仅仅只是这些将士。
“这真是皇帝的?”她转头问我,我抹了下脸,点点头。
“茉儿,还不到十日,我还没输。”她跌坐在宝座上神色惨淡。
是的,一封敕书定不了输赢,而我更想见到的也不仅仅是那一张纸。我想看到他的黄龙大纛旗在天空中飞扬,还想看到他的戎装身影出现在千乘万马的中央。
我……也还没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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