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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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的孩子多么纯真无邪。

然而有时候孩子无邪的话语最是刺痛人心。尤其是让你心痛的这个孩子还是你的儿子。

康熙二十七年的春节是最不喜庆的节日,内务府还是一片繁忙,比以前哪个年都忙,忙着安排各王室宗亲、六部臣工和在京散秩官员进宫祭奠和哭灵。在慈宁宫庐次的皇帝白天服丧,下午有点间隙,那要求觐见的牌子也排得满满的,晚上更是加班批折到深夜。

作为总管级的女官我也忙,忙着安排各皇亲宗室、诰命夫人在乾清门和慈宁宫两处设置的灵堂哭灵。

不过……就象皇帝有皇帝的事,太监也有太监的活儿,这小孩也有小孩烦恼。

“姐,看来你就出宫的日子不远了。”

“这话怎讲?”

慈宁宫午后的花园,两个气质相似的孩子正在摘寒冬里新绽的几枝春梅,一连下了两天的雪,纯白素洁的雪花此刻在花园上空轻飘飘地飞舞,远远看来如诗亦如画。

“早上去给皇太后请安刚刚好安太妃也在那,开口就是姐姐的婚事。太妃推荐的是大学士明珠家的三公子,而皇祖母好象比较中意她家乡科儿沁蒙古草原的台吉,一个叫班第的,姐你听过这个名字么?”

现在的皇太后是顺治帝第二个皇后,和以前的静妃都和孝庄老祖宗来自一个蒙古家族——科儿沁博尔济吉特氏。对于康熙朝第一个适婚年龄还备受皇帝宠爱的公主选驸马,自然是想着自己亲族后裔。

“听过!还见过那!”她霍地一掌击向面前的那株弯弯曲曲造型奇特的梅树,引得树枝乱颤,簌簌抖落一地香雪,她弟弟和自己也撒上一层薄雪,远远看来象是长着白毛的小野人。

“啊,你都见过啊,看来准备便宜那蒙古什么班第了,嘿嘿……女大不中留罗……哎哟!”

胤礽那半变声的粗砺嗓音传来……刚他们扭到树后去了没看得仔细,定是被他姐姐拧到吃疼,听他叫唤我的心也开始拧起结来,喜儿是一直在宫里当阿哥养的,连和她同年的大阿哥都打不过她,别说是小她好几岁的胤礽了。

抱着他们两个的披风就准备踏出这掩身的太湖石阴影……

“我才不要嫁什么班弟,什么三公子!老祖宗说过我可以嫁给任何自己想嫁的,就算是皇阿玛也不能随便给我指婚。告诉你,胤礽,我已经想好了嫁谁了,你过来!”

小丫头象是后面生得有眼睛知道有人偷听,四周看看,叫她弟弟俯耳过去……我好奇得如火燎,身子都快贴到石头上了,竖着耳朵凝神偷听。

“啊!啊啊!!!”喜儿的密语我丁点儿也没听到,只听到胤礽象是被针扎了**一样大呼小叫,围绕着那梅树疯跑了几圈……看来喜儿的话惊吓到了他。

喜儿瞅见弟弟这夸张的举动十分鄙夷:“瞧你这点心气儿,哪有皇阿玛的气势!天子应该有宠辱不惊,临威不惧,遇惊不乱的本事。今天我把我的决定告诉阿玛的时候阿玛眼皮都没抬一下,瞧你……啧啧,你还是太子爷呢,未来的皇帝陛下!”

“皇阿玛定是睡着了,当然眼皮都没抬。”

“皇阿玛今日可没午睡,一直在看折子,把折子看完才瞅我一眼说了一句话‘你自己决定的以后可不要后悔’。”

“姐,你会后悔么?我不想你嫁这么远,你留在宫里好不好,阿玛会照顾你,就算阿玛百年后等礽儿做了皇上我也会照顾你,保护你。”胤礽气喘吁吁的一口气说完抱着她姐姐,粗涩的变音嗓子发急。

“傻子!那天熊夫子讲课时说到史上的“红颜”,还记得大阿哥当时就接“红颜多祸水”。还笑着指着我,说这不就是例子,学文不能做翰林,学武又不能做将军,说我是坐在阿哥中里面混日子的最没用的“祸水”,你还记得么。”

“记得,哼,你在意他什么!等我以后收拾他。”

“呵……我才不在乎他呢,只是想证明女人不都是没用的。皇阿玛的江山来得不易,我知道他有多辛苦。唉,我希望我能为他做点什么,为以后的你做点什么,为祖宗社稷做点什么,我希望在我有生以年能看到一个最最繁荣的盛世大清……而你……一定不能辱没了它。也许没人在乎,可……我就是这么想的,已经考虑很久。”

“不……姐,不要,礽儿不舍得你,呜呜……礽儿一出生就没了母后,这宫里老祖宗去了,就你是对我真心的好。他们说看我们两个感情好,长得也象,还怀疑你是我母后所出,而不是从皇叔家抱来的,不然为啥皇阿玛最宠我们两个。”

“这些乱嚼舌头的话是谁说的?”喜儿嗔怒的声音隐约透着点长姐的威严。

“我舅公索额图,宫外也就他最疼我了。和皇阿玛想比,他对我更和蔼,甚至连我养的黑将军的罐子破了个口他都知道,第二天给我补了新的青玉罐子……”

黑将军?是上次我见过的那只又黑又肥的大头蝈蝈吧,那次上我的“素质教育”课他就带了那个青色罐子来,那“将军”一路叫个不停,他托兰姑姑小心寄放后才来上课的。

“你真是个傻子!!!皇阿玛对你严厉那是因为你是他儿子!要继承大统未来的皇帝,国之储君,他不过就是个权臣,自然要讨好你……再说……唉!你以后什么都会知道,听姐姐的话,离你那个舅公远些,好好听皇阿码的话,对了,如果我真走了,以后你还得替我照顾茉儿嬷嬷,待她要象自己的额娘一样。”

石后的我听到这里不仅泪流满面,她真是我的天使,我的宝贝……滴滴的珠泪润湿了手上的披风立刻结成硬薄的冰棱,我摸摸脸,冰冰的,湿湿的。

“不,除了你们就是舅公对我最好,做人不能忘本,他是我的亲舅公,我告诉过他等我做了皇上我定封他儿子做铁帽子王,世袭罔替。”

天……铁帽子亲王呢,儿子啊,人不能忘本是好事,可是你可真弄错了对象,那索额图……

“那索额图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喜欢他就喜欢吧,我没功夫管了。不过茉儿嬷嬷你给我照顾好了,好好保护,不准宫里有人欺负她。”喜儿苦口谆谆。

“恩,知道了。不过茉儿嬷嬷虽然人不错,讲课有趣,皇阿玛也很信任喜爱她,但是,姐,我从没见你对哪个人有对她好过。”

“那是当然,她是我的妈妈呀。”

“嬷嬷?没错,可是再大的女官也不过是个仆人啊,奴才而已,你对太妃和皇贵妃都没来得这么好。”

仆人……奴才,已经被紧紧揪起的心被无数只无形的小手来回撕裂着,他……原来是这样看待我的,我心疼得快喘息不过来。

“仆人!!!你住嘴!不准你这么说她!你!!!我告诉你吧,你也是她亲生的!”喜儿象被踩到痛处,哇啦啦的话语如炮轰。

“不会的!姐,你定是胡说!不会的!我的母亲是皇后,怎么可能是一个下三旗的低等旗级的女人!不,我不信!!!不信!!!”

“是真的,我不知道现在告诉你是不是件傻事,但是我不准你这样说自己的母亲。也是我的……”喜儿呢喃着,似想说服他,也似想说服自己。

“不!我的额娘是皇后,怎么可能是这个贱女人!不信!我不信!”他大声嚎啕,跪坐在雪地里情绪异常激动。

“啪”一声脆响,天……喜儿掌掴了胤礽。

这一巴掌打楞了胤礽,却惊醒了我……不能让他们这样下去,喜儿现在的话还不到公开的时候,起码,她阿玛和我都没有心里准备。另外,我想……他,我见胤礽那苍白着,挂着泪珠的小脸……更没有心里接受我这个“下三旗”的母亲。

“胤礽,你姐姐是给你开玩笑的。来,下雪天的,你们两个穿上披风。”我努力地挤上笑,一步一步走向他们,心却在一滴一滴……泣血。

两双相似的杏眼齐刷刷看向我从石后探出来的身影。

“茉儿嬷嬷,你怎么在这里?原来,你,你……你和姐姐合起来骗我玩么?”这孩子警惕而又迷惑地看着我。

“对啊,你姐姐和你玩儿呢,不然怎么会叫我躲在那石头后面,是不是啊,喜格格?”我死死地瞪着她,她应该看清楚了我眼里的警告,眼睛一红,不情愿地“嗯”了一声,撇过头去。

“她说你才是我的额娘,这不是真的,对不对?嬷嬷,她都是骗我玩儿的对么?”眼里堆满了恐惧与疑惑。

“当然是逗你玩儿的,我怎么可能是你额娘,你看我模样象是能做你额娘的年龄么?呵呵……”我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了,大得我的脸上肌肉都快抽筋,终于知道原来笑也会让人痛,脸上僵硬的肉很痛,那心……更痛。


“就是,嬷嬷也就看起来和我们大不了多少,姐姐就爱整人,这次我也被她捉弄了。”他犹疑的眼睛仔细地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遍,终于……笑了,如释重负的笑了,很开心。

“胤礽,你来!阿玛叫我们折的是带香味的腊梅,是放老祖宗灵堂上的,得我们亲手摘,你看你这几只都是摘的樱梅,好是好看,可是一点不香。”她抱怨的话又快又急掩饰着话底下情绪的波澜。

喜儿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叫走了他……

“姐,以后开玩笑说什么都可以,但别拿我母后开!我敬爱她!”胤礽低声警告他姐姐,语气很认真。

“嗯!”他姐姐那声回答又重又浊,带着浓浓的鼻音。

母亲……在每个孩子眼里都是崇高伟大,不容亵渎,在胤礽心中诚然,在喜儿心中……亦是。

*

雪更大了,这立春后的第一场雪已经下了三天了,从絮絮的小雪片,到目前纷纷的大鹅毛……无休无止,恣意的泼洒,倒象是老天也长了眼睛应了宫里的景,处处一片哀伤的白,冰凉的纯白。

永康左门后的慈宁宫后殿。那挂着当今皇帝手书“万寿无疆”的匾额的重檐宫殿里却是一片红,热气腾腾的殷红。

地上跪着的是战战兢兢的红顶子官员,因为还处在国丧期,故都摘了红缨子,换上了青缨。不过那青色缨穗中的的珊瑚红顶子却更显得扎眼,红得如血。

“五百万两!梁清标!你掌管的户部,告诉他们现在一年收上来的税赋入库才多少银子。”

“回皇上,去年除去治河拨的二百五十万两和免去陕西、直隶、浙江、湖北受旱地方半年的税供,入库共计二千五百万两。”脸憋得通红的户部尚书梁清标被点到名,小心地跪奏道。

“他一个左都御史,一年才多少俸禄,居然抄出来有五百万两的家当!没想到啊……哈哈……真没想到,朕克扣自己的用度,克扣这整个宫廷的用度,省到不能再省,去年宫里加西边园子的整个支出才150万两银子。”

“咔”他重重的把手中的茶杯子拍到身边的紫檀案上,杯子倒是结实,可溢出的茶水却是漫了一桌的水迹。我拿着白棉布轻轻拭掉水渍,从万福手上的托盘端出**杯换走了桌上那杯茶。

“没想到朕身边埋伏的硕鼠如此贪婪,他余国柱的宅子比朕这皇宫还豪奢!御史!御史都是挖国家墙角的老鼠,可想这朝廷里有多少只老鼠!”

把案上一堆折子扫落在地,玄烨的脸气得发白,白得如同身上罩着的白麻布孝服。泛着血丝的眼睛瞪视着面前的一排重臣……他的脚下直挺挺地跪着大气都不敢出的臣子要么是朝中元老如索额图、明珠;要么是南书房新进要臣,如张廷玉。

“明日就是太皇太后出殡的日子,后日……后日即恢复早朝。这些折子都是弹劾张汧、余国柱卖官收贿的,你们拿去先议。朕最近心力交瘁,乏得很,没精力看了。都跪安吧。”

已经被皇帝炮轰了近半个时辰的几位内阁大学士和朝中六部重臣,这才稀稀落落的磕头行礼告退,个个虽都是满头的汗,却神色各异。有的颓废如大祸贲临,有的面色平平但那眼梢眉角流露出的神情分明暗爽在心。

“明珠,你回来!”玄烨怒气未泯,突然一声惊得已经溜到门口的明珠浑身一颤。

“这几个可都是你门生啊!你明大人引荐的啊!”玄烨捏捏眉心缓缓吐出这句谑言。

明珠在这因办丧事,已扯去红色地毯的青砖地上连连磕头,不感出声,那可怜的样子让人唏嘘。

在我印象中一直是玲珑明朗的明珠现在看起来已不似当年的挺拔,头发也已半百,脸色如灰,已现老相。当年……他曾经是那样一个聪明剔透,俊挺的御前侍卫啊。

“你以前说郭琇是诬告,你看到刚才那摞折子了么,如今弹劾你那几个门生的可不仅仅是疏劾郭琇,余国柱家里抄出来的银子可以再修建一个紫禁城了!你怎么看!还是诬告么?”

明珠入上书房这个帝国的中枢为相这么多年,当年又作为贴身侍卫亲侍当今皇帝多年,自然是了解玄烨的性格脾气。见皇帝单单留下自己,定是有大事,而且还顾及了他的面子,所以连磕几个头后流泪哀道:“奴才明珠自认为清者自清,浊着自浊,奴才瞎了眼睛才引荐了他们。可……奴才是冤枉的啊,奴才跟随皇上这么多年……奴才自认不能算是个象于成龙那样一穷二白的清官,但是至少从不干危害国家社稷的事情,也不敢贪贿……”

“不敢贪贿?你也好意思说不敢贪贿?你那明府,据说旁边的胡同全开了客栈,生意好得不得了!”玄烨拍着桌子痛斥。

“因为来给你明珠大人送礼的多如牛毛,每天管家出来放号,只放三十个号,排不到号得就只能租客栈房间,有的甚至要租上一个月才能排上号!难怪有人说见你明相比见皇上还难啊!朕见外官也没让他们在京城住上个半月一月才翻牌子的!明珠大人你好大的架子啊!”他真是怒极,把那桌子拍得山响。

“这个……这,奴才的确不知道有这等事!”明珠身体簌簌作抖,眼神看向地面喃喃。

“你不知道?朕却是知道!混帐!”玄烨见他这番抵死狡辩,气从中来,随手就把手上的**杯朝他丢去,只听“咔嚓”一声,杯子摔碎在青砖地面上。

“这个世上你谁也不能信任,看看这折子上的名字。”龙案后丢出几封有朱砂封的密折。

明珠趴到地上只是看了封面那熟悉的笔迹,呆楞了片刻,便什么都明白了,身子俯跪得更低,更谦卑,老泪纵横,“皇上,老奴虽有小贪但对皇上一片忠心,从不敢忤逆,奴才知罪……”

“滚!”玄烨背转身去,再不愿意看他一眼。

天子那满含怒意一个字,声儿不大,却足能让这当朝的权臣顿时脸白得如丧考妣。

他失了魂儿似的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象殿门,身子在夹着飞舞的雪花的风中,微微做抖。外面天很冻,只怕现在他心更凉……

看他这个样子我也很落寞,以前也算和他同侍一君,起码除鳌拜他就有大功,可……他的宦途只怕就终止到这里了,还不知道会不会和他门生一样落个抄家进狱神庙的命运呢。

他倒了最高兴的人莫过于……索额图。

想起这个名字一口闷气倒涌上来,赫舍里.索额图,我却不想让你如此得意,就算不会当年的自己那枉死的命运也要为现在儿子的前途……

*

“烨儿,我听喜儿说皇太后和皇太妃都在为她招驸马呢。”看他微闭着眼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还是在假寐我轻轻探道。

“嗯。”

原来醒着的,好极了。

“我不愿她嫁去蒙古那个什么台吉班第,听说明珠家三公子文武双全,长得也好,我想帮喜儿看看。”

他微启眼睑,嘴角轻勾:“抽屉里有我的牌子,素伦会跟着你,你想去就去吧。最近天黑得晚,早去早回不要超过酉时。”
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就想去?”

他白我一眼无语……末了轻道:“他是罪有应得。不过,你给我代一句话,说……我相信他的忠心。”

“皇上万岁!相公英明!”拿出抽屉里乌木匣子里的那象征皇帝亲临的金色符牌,爱不释手。

“你知道喜儿来给我说她想嫁谁吗?”他手指轻敲着椅子的扶手。

我正好奇呢,喜儿守口如瓶死也不说,立刻趴到他身边等他揭密。

“葛尔丹。”

“啊!不可以!不能答应她!”我可是知道那葛尔丹是康熙后半辈子唯一的军事打击对象,女儿想为帝国和亲,竭尽所能的奉献出一个大清公主能奉献的一切,我都很感动。可是也不能挑你阿玛的仇人啊,喜猪啊,有时候貌似聪明想法却真的很猪。

“我答应了!皇祖母曾经说过喜儿可以自己选夫婿,我当时也同意的,君无戏言。”

他轻抚着我的发,嘴角弯的弧度更大了,可我却没有感觉到丁点儿笑意。

“别担心,没有关系,她嫁不掉的。”

“为什么?”

“因为我会在她嫁掉前把漠西蒙古先平了,死人自是不能娶她。”

他微阂着眼笑道,仿若在开一个玩笑,可我知道,这并不是一句戏言……他真的能做到。

君无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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