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雪上加霜 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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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头和凤儿是紧跟着二虎出来的。虎头妈临出来顺手把带支架的长方形大镜子抱上,虎头爸直催:“快出去,拿破那个干啥。”虎头妈出来穿好衣服,四处张望。虎头爸和虎头则是到墙外边看露了天的房角和山墙。虎头说:“这房角好整,得三十来块红砖。”“差不多,磨磨砖边也费不啥事,白灰是现成的,过两天整上。”“就是东山墙麻烦点儿,裂纹不好整。”“拿洋灰抹抹,不进水就中。”“亏了石头破得好,不然的话非倒不可。”“里墙没事儿,都是坯垒的,拿泥抹抹就能凑合。”
二虎回过神来,这才觉着肚子憋得慌,反正是黑了吧叽的,随便释放着痛快。
虎头爸爷俩又看老房子,东山墙倒了,后房墙倒了一半。
只听说十年前有个地方闹过,这阵式连老人也没见过。好好的地面就裂一寸来宽的缝儿,喷出一堆堆灰色儿的沙子,又合上缝儿,合上了又裂开,街上院子里到处是一堆一堆从地下冒出来的灰色儿的沙子。
天儿很快就大亮,也没人管生产队的事儿了。大人们都疯了一样从屋子里往外搬东西,娘们儿抢着搬锅碗瓢盆,爷们儿们往外搬板柜呀粮食啥的。虎头的新房里没啥东西,过日子的东西都在老房子里。一家子从老房子往外捣腾东西。像二虎这样的就知道把自己玩的东西拿出来,看着这家房子也露了天儿,那家房子倒了半边,新鲜!“天塌了,地陷了。”“扔年头了。”社员们都慌了。虎头爸搬过来三块石头,把八饮锅支在上面,算是可以做点儿饭了。虎头妈也没啥心思,做点简单的,拨拉点疙瘩汤得了,一人喝一碗。
虎头妈打发着虎头到老叔和马头家看看。虎头爸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的转悠,又开始盘算着老房子东山墙修补的事,土坯差不多还有一半能用,就是老房子的青砖不好整,现在砖窑里烧的都是红砖,青砖没卖的,只有买点儿红砖顶着,也只好抹洋灰,然后画白道凑合着,只是后补的墙总不比原来的结实。
虎头回来说,他们两家的房也都没倒,没啥大事儿。大队喇叭里还在不停喊着:“社员同志们,现在余震还在进行,请注意安全,不要回屋。”“社员同志们,现在余震还在进行,请注意安全,不要回屋。”直到后晌的时候,社员们开始从家里走出来,东走走西看看,打听打听各家的情况,看看各家的房子咋样了。正唠着的时候,看西边的村子冒烟了,挺大的一团,直冲云霄,是黄色的。看到黄烟起来的同时,就觉得脚下不稳,人有点儿站不住,就跟荡秋千似的。紧接着本村也开始冒黄烟。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跟拆房子的烟是一样的。就看见庄里的房子一家挨一家的倒下,轰隆隆地响成一片。透过一阵呛鼻子烟土味儿,都傻了,没有一家的房子是站着的。
虎头的新房也在这轰隆隆的响声当中倒下了,化作一股黄色的烟尘。
虎头爸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脚下塌了的房顶,慢慢的,他的眼睛在睁大,突然间疯了似的,又像是发着狠一样,嘴里狠命地咬着牙,伸出两只手在房顶上扒了起来,也不知道他在扒啥,三寸厚的土扒开,土压着的苇席撕开,又狠着命的往上搬着露出来的椽子,就好象里边有比命还值钱的东西,没有它就活不了一样,几根手指抠的冒出了血,手扒不动就用脚蹬用脚踹……
凤儿和二虎傻着眼看着。“他爸,这是干啥呀。”虎头妈和虎头把虎头爸拉回来。虎头妈看着虎头爸还在使劲儿咬着牙,眼睛里流着泪,心里也不是个滋味。从她嫁给虎头爸就没见过他流过眼泪。挨整过多少次了,就是不想活着的时候没流过一滴,日子再苦也没流过,都是默默的忍着,不言不语的担着。虎头妈心里清楚,房子是虎头爸的希望,别人家没房能说上媳妇儿,四类分子家本来就没人说媳妇儿,要是没房更没希望。如今,就冒了那么一股烟,虎头爸的希望就这么没了。
虎头爸没给这个家带来啥好事儿,只有无尽的痛苦,只有低人一等的成份,上不了学是他的事儿,娶不到媳妇儿是他的事儿。操持着盖房,这是虎头爸为这个家唯一能做的事情,也是这个家娶媳妇儿不能没有的条件。盖了新房,只住一个晚上又地震了。虎头爸觉着自己就像祸根一样。似乎老天爷也像虎头爸的心情一样,阴沉着脸,稀稀拉拉地掉着眼泪,它看到了虎头爸心里的苦,看到了这个世界的不公,也看到了好人没有得到好报,但是人间的事情它管不着,更管不了,只有陪着掉几滴眼泪罢了。

虎头妈倒是显得比虎头爸冷静得多:“他爸,天不好,也快要黑了,咋过夜呢。”其实虎头妈也是强忍着没有表现出来。虎头爸回过神来,招呼虎头拿几根棍子立着埋在地上,家里塑料布是现成的,先搭个棚子过夜再说。因为刚盖过房,家里挡雨的家伙儿多,搭完又叫虎头拿塑料布给老叔铁算盘、杨腰板和狗驼家送过去,平时家家都有挡雨的布啊袋儿啥的,可搭棚子不一定够。
爷俩儿搭棚子的时候,虎头妈和凤儿把院子里的粮食也用塑料布盖好。雨点越来越密,越下越大。看着来子和他姐俩人来来回回的搬东西,虎头爸收拾了一块儿塑料布,叠了两折,看了一眼虎头妈,给来子他们送过去。虎头妈看虎头爸给来子塑料布,也没说啥。这事儿要在以往,妯娌俩不管咋打架,毕竟是一家子人,虎头妈也会送过去,自从出了私分瞒产的事儿,虎头妈说啥不想跟大眼灯儿家有来往。虎头妈所以不说啥,那是因为来子,不管咋说,来子起码有个当小辈的样儿。虎头爸一看虎头妈的脸色,顺手又拿起另一块塑料布散开给搬出来的锅碗瓢盆盖上,拿两块砖头在上面。
韵晚饭是没法儿做了,所有柴禾都浇的湿湿的,拿啥生火呢,饿着吧,庄稼人禁饿!二虎小,说饿,虎头妈说睡着了就不饿咧。夜里边,虎头爸和虎头妈一人守个盆接水。看着三个孩子睡着了,想着外面就是倒塌新房,虎头妈也不觉心里发酸,实在忍不住掉起了眼泪,就像棚子外边的雨,下了一夜。还好,阴沉的雨夜伸手不见五指,没让虎头爸看到。
天没亮的时候雨停了。公社供销社紧急往各村调来几车塑料布,每家两丈,先不要钱的,记帐,年终一起算。家家都用砖头先垒个简易地基,再找五六个木头杆子,两根交叉绑在一起,第五根当横梁,把塑料布往上一搭就成。里边铺些麦秸子啥的,再铺上褥子就算是家了。
二虎不管这些,只管玩儿,不知道啥叫发愁,天一押亮就跑到马路上看热闹去了。一队队的解放军一个点儿地往西跑,全身上下都湿透了,还是跑,看着有个别当兵的跑着跑着倒在地上,都没人管。二虎和伙伴们也学着电影上的做法,从家里端着水,还喊着:“解放军叔叔请喝水。”到第二天的时候就看见大解放车一辆接一辆地往东开。二虎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多大汽车从马路上过。说实话,就是大人们也没见过这么多汽车。马路上站着不少的孩子们,蹦蹦跳跳的喊着,甚至追着大汽车跑,就听车里边儿“哎呀哎呀”的叫唤声。二虎和小伴儿们都不知道咋回事儿,只有爬到树上看。二虎和东头爬到树上都吓呆了,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就跟电影里伤员一模一样。卫头在树下着急:“哥,二哥,拉的啥呀,说话呀。”一辆一辆的大汽车里边儿拉的全是裹着白布的染着红色儿的“死人。”因为叫唤声,才知道他们还活着。
虎头爸当然没有去马路上,那也是不可能的。他面无表情地清理着倒塌了的房子。他不想看着辛辛苦苦古老起来的房子就这么趴着。一块石一块石头的搬,一块砖一块砖的清,一块坏一块球的堆,一根木头一根木头的往外扛。
虎头妈只记着一件事,把柴禾摊在地上晾。不时看着虎头爸,看着虎头爸被太阳晒得暴了皮的后背。这个爷们儿虽说是四类分子,可有一个黝黑的背,强壮的臂膀,善良的心,无尽的力量。虎头妈没有跟虎头爸说话,知道这个爷们儿现在心里正忍着巨大伤痛,让他去干吧,力气使出去他心里会舒服些。
过了几天,上边儿的救济品来了,说是按人口分的。有衣服、食品、火柴、饼干等等,大队分到生产队,生产队再分,可上边说了,要救济广大贫下中农。二虎家是四类分子,不在救济范围内。二虎看着一个生产队的小伴们有的往家里拿袄,有的拿裤子,有的分了雨衣,二虎只能立在一边看着。直到把救灾物资分完的时候,孙磕巴看看火柴还有剩头儿,抠出两盒火柴给了二虎,然后把两包火柴揣进怀里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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