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破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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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窗院是一座已有360年历史的净土宗古寺,也是东京最古老的寺院之一,起源于江户时代的谱代大名青山家的菩提寺,现在它对面的东京最时尚繁华的大街——青山大街也得名于此。被日本众多文化名人选为长眠之地的青山墓地原也在该寺院境内。此刻,在寺院偏殿的一座古雅精致的小佛堂里,暗香缈缈,一位身着黑色袈裟的年轻女尼跪拜在地,泪水不停地从她眼眶涌出,滑过她清秀的光润的面庞,滴落在衣襟上。在她面前的佛案上摆放着一个灵牌,上面赫然写着有日本第一圣者之称的一斋井东的名字。
“师妹,节哀顺变吧,师傅走得很安详。”站在她身旁的一位青年男子将一块手帕递给了女尼。
“师傅病危为什么不通知我,让我赶回来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
“这是师傅的意思,他不想影响你的修业。他说这一生中最亏欠的就是你,他不想在最后的时刻还拖累你。你知道的,某些人一直在寻找你的下落,他们还希望你能回去主事。”青年男子肃然道。
闻听此言,年轻女尼禁不住失声痛哭:“师傅……”
“自从你出走之后,师傅的精神就一天不如一天,上次我奉他老人家之命来劝你回国,被你拒绝了。知道这个消息后,师傅就一病不起,他说对不起你,不该让你卷入这场战争,毁了你一生的幸福。临终的时候,他口里一直喃喃念着你的名字,显然他放心不下你。”在一斋书社的明堂上,泽川林语气低沉地述说着一斋先生临终时的情形。
“师傅最后有什么遗言吗?” 真子语气哽咽地问道。
“这有他老人家留给你的一封信。” 泽川林转身从书案下取出一封信,递给他的小师妹。“真子,你也不要太自责了,师傅他知道你的苦衷,所以临终前一直拦着我们,不让我们通知你回来。他说了,你不愿意回国自然有你的道理,死生轮回乃自然之道,没有什么可可悲可喜的,况且你已经是出家之人,就不必再让一些俗事来打搅你了。”
真子强忍悲痛,双手恭恭敬敬接过一斋先生给她的遗书,轻轻开启信封,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信封中只有一笺白纸和一张照片。照片是童年时的真子和师傅一斋先生的一张合影,一株盛开的樱花下,天真烂漫的真子顽皮地骑在还是壮年时期的一斋的肩上,师徒二人笑语盈盈,其乐融融,仿佛是一对父女在公园游玩。
真子看到这张自己五岁时刚进一斋书社与师傅郊游时的合影,眼泪止不住又扑簌簌地流淌下来。
递过来一张纸巾,泽川林让真子擦了擦眼泪,为了转移她的悲伤情绪,故作不解地问道:“师傅留给你的无字书是什么意思啊?”
微微叹了一口气,真子意兴阑珊地答道:“童年照片代表起始,无字信笺代表空白,师傅的意思是让我忘掉过去的一切,回归赤子纯朴之心,重新描绘新的未来。”
泽川林点点头,一语道破:“师傅希望你能还俗,过正常人的生活,不要因为过去的事自苦一生。”
默然无语,真子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映入眼帘的是残垣断壁,满目疮痍的学舍,中日开战以来,东京多次遭受空袭,许多重要军工企业和政府机构被中**方列为重点打击目标予以摧毁,在空袭过程中大量民间建筑物被殃及池鱼,饱受战火之苦,一斋书社虽然坐落在市郊但也未能幸免遇难。
看到眼前的惨状,真子秀眉微蹙嗔怪道:“师兄,你现在也算是一斋书社之长了,书社败落如此,你怎么也不找人修缮一下?”
听到小师妹的责问,泽川林大大咧咧道:“有什么好修的,今天修好了说不定明天又会被炸掉,再说这里不过剩一个空壳,现在书社的学弟学妹现在基本都迁到非洲一斋书社别院去了。”
“可这毕竟是我们一斋书社的发祥地啊,师傅的一生心血尽在于此,岂能容它如此败落不堪。”真子惆怅地道。
“师妹,要不你接了这个一社之长吧,说实在的,这些琐事我很挠头的,要不是师傅有遗命我真想甩手溜之大吉。”泽川林诉苦道,他生性疏懒,一向不太喜欢操心日常杂务,接手书社这半年来,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事让他忙得焦头烂额,不可开交,着实有违他的本性。
“好吧,我就暂时帮你料理一段时间书社的杂事。”出乎泽川林的意料之外,真子一口答应了他请求。
“真的,那太好了,师兄先在这里谢谢你。”泽川林喜出望外,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大礼。
真子一侧身,没有受他这一大礼,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师兄莫急,你须答应我三个条件,我才会接手书社帮你。”
“别说三条,就是三十条,三百条我也答应。”泽川林爽快地答应道。
“你别答应得这么爽快,先听完我的条件再做决定不迟。”
“你说吧”
“第一,书社是我暂时代你掌管,为期三年,三年后你必须仍回来当你的社长。”真子认真地道。

“这一条没问题。”
“第二,这三年里我以何种方式管理书社你不得干预,在书社里你只能以外聘客座学者的身份出现。”
“谢谢师妹照顾我。”泽川林心中暗喜,外聘客座学者在一斋书社是最闲散不过的职位,每年只要完成规定的课时任务,其他的时间愿意讲课就讲,不愿意讲课还可以带几个学生到世界各地做游学访问,所有费用均由书社出资。
“第三,作为补偿,这三年里你也要帮我做一件事。”
“这是应该的。”泽川林拼命点头,唯恐自己这个小师妹反悔,那他的世界旅游计划就泡汤了。
“你也不问问我让你做什么事?”真子终于露出了一丝久违的微笑,仿佛一缕春风轻抚大地,让冰河融化,引得百花绽放,驱散了阴郁的冬日。
不过这笑容在泽川林眼里,怎么看都像是小师妹习惯的捉弄人的微笑,他心里暗叫不妙,自己说不定又掉到“陷阱”里了。
“不管什么事,我都答应了,你总不会害我吧。”事已至此,泽川林只有打肿脸充英雄好汉,硬着头皮走到底了。
“做什么事,我现在还没想好,等我想起来再说吧。如果你答应着三个条件,我们就击掌为誓,你马上就可以摆脱社长的一切俗务了。”真子举着纤纤玉掌继续“诱惑”道。
“啪!”两掌在空中响亮相击,后来被泽川林称之为“世纪大骗局”的契约就此订立。数十年后,他还万分懊悔如果早知道真子要他做的是什么事,打死他也不会去击那一掌的。
击掌完后,真子低头沉思,泽川林见室内的气氛太沉闷了,就故作神秘道:“师妹,现在书社有一位老朋友想不想见?”
“谁啊?”
“老夫子山本池一。”泽川林嬉笑道,听到这个绰号真子也会心地笑了。
山本池一是著名的世界历史学家,早年在日本国学大师清河门下求学,清河门是日本历史最悠久的民间书院之一,专注于日本文化和古汉学研究,门下从业弟子众多,遍及日本社会各个领域。一斋井东年轻时也曾到清河门下旁聆听过3个月入学课程,当时的授课人就是后来清河门第五十七代掌门人伊东贺骏,他对年轻的一斋井东的才气和魄力颇为赏识,极力劝说一斋井东自立门户,另开辟一方天地,不要入学清河门下。在他的激励下,一斋井东后来游学天下,苦心钻研,自成一派,创立一斋书社,破除门阀观念,实践儒家“有教无类”的理念,并开启了一代日本学术界游学之风,成为一代宗师,被日本学术界誉为日本第一圣者。因为感念当年伊东贺骏的提携和激励,一斋书社和清河门的关系一直比较密切,两个民间书院的弟子之间也经常走动,相互切磋。山本池一是清河门下的杰出弟子,年轻时经常奉师命到一斋书社作客座助教,一斋书社成立之初,因为没有钱请名师讲学,常常是一斋井东一个人忙里忙外,不得不凡事亲力亲为,为了帮助一斋井东支撑门面,当时的清河门掌门人伊东贺骏就命自己的弟子以助教的身份到一斋书社讲学,实际上是让他们为一斋井东免费打工,帮他渡过创业初期的困境。
年轻时的山本池一少年老成,为人方正,在一斋书社作助教讲课时没少受泽川林和真子这两个小淘气包的捉弄,“老夫子”就是那个时候他俩给山本池一起的绰号。不过,这个看似古板的“老夫子”后来却做了一件离经叛道的惊世之举,三十五岁那年山本池一爱上一个法国妙龄女郎,他不顾家庭和师门的劝阻,甘愿抛弃清河门下一届掌门人的职位,两个人私奔去了法国结婚。为这件事,伊东贺骏气得大发雷霆,登报声明将山本池一逐出清河门,不认他这个最得意弟子。当时,许多人为此感到惋惜,认为山本池一此生必沉迷于美色,一事无成。唯有一斋井东听到这个消息仰天大笑三声,对众弟子道:不破不立,山本池一此去必将脱胎换骨,更上一层楼。果然,被逐出师门后,山本池一离开日本定居法国,发奋图强,十年闭门苦修,由于远离日本本土文化的影响,他得以从更宏观的世界历史的角度反思东方文化,取得了丰硕的跨文化研究成果,最终成为著名的世界历史学家。
真子听说山本池一在书社,喜出望外,大奇道:“他怎么会在这里?”
泽川林尴尬地挠挠头道:“前一段时间他来祭拜师傅,被我强留下来帮我料理一些书社的事情。”
真子闻听白了他一眼,知道这个师兄多半是抓了山本池一这个老实人做“苦役”,把书社大小事务都推给人家,自己躲在一边偷懒去了。
泽川林做贼心虚,没敢多说,急忙起身去请客人去了。空荡荡的明堂上只剩下真子一人静坐在那里。明堂的正壁墙上,高悬着一幅裱糊精制的横幅,上面苍劲矫健,破壁欲飞地写着四个大字——不破不立。望着师傅生前的这幅亲笔手书,真子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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