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避难 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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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靠宕头菩萨保佑,全靠山地祖宗帮忙。”
石材出井升到地,便是皆大欢喜,石工们纷纷感天动地,四向作拜称侥幸。
宕上解了碍板煞,遇了事却未伤着人,照例规矩还要请“高兴酒”,宕主家再要设祭谢神,开出席请吃酒饭,替着石工压惊。
陆家门里夜到摆出几桌酒席,便是把宕师傅上座,又邀了镇头几位长老作陪,石工们开怀喜乐,喝酒的喝酒,吃肉的吃肉,好一番猜群行令闹热。
“今朝这碍板煞啊,险则是险到了,就好似小孩子碍煞在娘肚里,到了时限却是生生不出来,只怕坏性命啊。”
把宕师傅几杯酒下肚,依旧着心有余悸,回头一翘大拇指又赞:
“平常里真是看看不出,陆大爷端的好手段,使出便是好气力,那绞盘竟是一把就掌住了,硬生助着将那碍煞给化了,阿弥陀佛直是要谢天谢地。”
“是啊,是啊,陆大爷真好手呢,他手上那么一使劲,这绞盘顿时就觉轻巧了,陆大爷真好力,真是好力呢。”
几名绞盘石工也忙夸。
“这有什么,我家爹爹的脚才厉害呢,一个蹬山踢,能把老大棵树的树叶都踢掉了,自家身上还未落一片呢。”
半大子爱出头,阿佑堂外偷看大人吃酒,听得有人论说起爹爹气力,忍不住跳将出来开声。
“是么,看着陆大爷就是有些武架子的,原来真是个高手呢。”
众人一声听下,个个来了兴致。
“阿佑,不乖乖灶间呆着去,到大人所在来浑说什么呢?什么踢踢踢,我便一脚踢了你的**,看你喊疼不喊疼。”
虽说独子爱惜,也要讲究长幼规矩,大人面前无有小儿之座,大人吃饭无有小儿同桌之理,陆大来一声喝斥,竟将个小儿吓蹿出三丈远。
“陆大爷,看来您是有心要藏上一手,来来来,我们来试上一试如何?”
小儿如此一闹,却是更抬了人气,把宕师傅也是酒到了,亮出一只老茧手来,就近要与陆大握力。
“师傅说笑了,我啊,尽是借力使力,借个巧而已。若是真要论起实力,你看我这手掌,却又如何能跟你比来?”
陆大双手来一展,白里透红细皮嫩肉,看着实是富态的很。
“借力使力,原也是道理,不象我等粗人,粗手粗脚光会使蛮力。”
把宕师傅自手再来翻看,黑沉粗厚叠茧暴筋,明眼便是孔武有力,既然人家示弱面前,也不由不收回手去。
饭吃饱肚酒饮尽兴,陆家门里客散去,人家关门闭户。
堂前下人收桌打扫,堂后陆大与管事商议:
“明朝你随同我再去趟杭州,有些事只怕不会空无来由,我们还是把细些探明为好。”
“是,还是把细些为好。”
如此一说来,两个人都气叹。
一番商量下,也就夜深了,两人各自回房歇息。陆大虽说老爷,只住那中厅偏房,进门去一看,儿子阿佑早已床上熟睡了。
“阿佑,醒来。”
随手取了根竹梢,陆大一下鞭去儿子。
“啊呀。”
做梦正投在娘怀里撒着娇呢,不防横来一记吃痛,阿佑立马醒转,却见个老子黑着脸立门前,再看那扬起的竹鞭,不觉扁嘴待哭:
“爹爹做啥打我?”
“你自己说看,是哪里错了?”
老子手中鞭愈抖来。
“是,是人门前不准显功夫。”
儿子闪烁眼神,直往里床避身。
“知道了还犯?还当着那许多人。”
老子作势再要鞭下。
“爹爹我知错了,下次再不敢了。”
阿佑光着腚便蹿去床那头。
“不打你不长记性。”
看准你**光肉,老子一鞭狠抽。
“啊呀爹爹我再不敢啦。”
顿时疼得双脚蹦跳起,阿佑床上抱头鼠蹿,一边就应天哭喊来:
“娘呀,娘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寻娘去。”
“再哭,再叫,我还打。”
将儿子一把摔到床,老子硬性喝止:
“不哭我就不打。”
果然开关灵验,阿佑立时收了高声,只是泪流满面低哼哼: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寻娘去。”
这房里一闹腾,别房里早有惊动,管事大娘喊话来:
“阿佑啊,半夜三更做啥要哭啊?”
“没事,没事,阿佑做了鬼梦了,有点吓哭,现在没事了,你们早些睡吧,早些睡吧。”
如此声张起来,陆大不由不消气,手里竹鞭丟开一边,转而搂抱儿子去,安慰说道:
“阿昔啊,你要学乖,爹爹教你的都要做好,不然让坏人寻到你了,可就不是竹梢子打的疼了。”
“爹爹,你也错了,不是只叫我阿佑么?怎又叫我阿昔了?”
这小儿自是机敏,眼眶里泪还含着呢,却又挑起老子刺来。
“好,好,这回是爹爹错,爹爹也该打,该打。”
捏起儿子小拳头,朝着自家胸口几下捶打,老子说话间眼也热了。
宁知草间人,腰下有龙泉,这陆大实在不是别人,正是龙隐镇仁济堂霍药师是也,阿佑也便是阿昔了。而霍兴山霍药师之名,也实在不过是个虚名。本朝开国功臣诚王胡允隆,帐下独有一猛将,雷锤电斧白魁将军,麾下“锤取”“斧向”两面大旗,这霍药师便是锤旗之下一名勇士。当年太原一战白将军身死,锤斧大旗随之披靡,虎狼之师覆没,仅余少数随从护卫方谋事,得以幸免于难。此后诚王西山修陵,归隐不成难免一死,真个是树倒猢狲散,方谋事人等随即四散,各寻安身立命去处。
终究出世犹遭世事扰,因着外宫娘娘一事,方谋事再又聚众营救,此后龙隐镇上隐居起来。军中谋事成了教馆先生,举大锤的开起了药号,操大斧的办起了南北杂货,那会踢毽的亲兵,却是成了烧菜厨子。各自立业成家,各自有儿有女,除了那方谋事,独自一人苦耐过活。如此几年好过,终有一朝露机,于是惶惶然各自逃命。话说狡兔三窟,便是先生一早谋划下了,一处不成再一处,苏州城外胥桥是一处,荆溪山谷中是一处,这会稽柯山石宕又是一处。
苏州胥桥巷的宅子,是当年军中拼杀,赏下金夺下银,留个心眼暗置下的。荆溪那处山谷,是当年于人有恩,行春风得夏雨,交情换下的容身处。这会稽柯山,自然也是一早安排下。那管事陆家财,本是霍药师军中亲随,出生入死性命相交,其后死仗自不必随着打了,那份死忠却是犹存。几年前外宫娘娘事出,霍药师便遣他返回本乡,花大银两办下几处石宕,陆家财只充此间管事,对外只称身后另有东家。霍药师便扮做宕主陆皓天,乃是管事远地的陆姓本家,长年只在北边买卖营生。便是每年账期到了,方才过来看望一番,也往往稍住几日便走。平时这宕上生意,只由管事一手账本,你东家既有放心,外人也无太多疑心。

房先生处心积虑,有意让霍药师另设一窟,除他本人独来独往,其他几家并无知情,哪怕房先生本身,具体情况也不求全知。这一处那一处,舍一处存一处,通通只为一个目的,拼死也要保下阿昔,护住一条皇根根。
3
“新家浙江上,
独泛落潮归;
秋水照华发,
凉风生褐衣。”
钱塘江横渡,秋水凉风历历,自合刘文房诗境,霍药师面沉神凝,态度自有一股苍凉。
苏州下来运河一路,太湖消息当天即至,昨日过来杭州,市间便传官兵太湖剿匪,洪泽湖水军远路出击,直杀的个焦尸遍湖。
这一早来搭船上杭州,便有管事与阿佑同行,霍药师好番叮嘱:
“这事实在出的蹊跷,我便只有亲自去探上一探,方才能够安心了。你便只带着阿佑上嘉兴去,我一日不来找,便一日不得自己回柯桥去。”
“是,你放心好,我便是舍下性命家不要,也要护下少爷来。”
管事话不多说,话里却是犹带武风,尽透英雄之气。
“好,还是那话,如若我不得来保,便是你一手来保。”
霍药师手爪重重一捏,那船板生生酥下一块来。
船渡过江便到杭州码头,管事自领着阿佑上了岸去,岸上岸下父子招手:
“阿佑啊,听家财伯伯的话,在杭州好好玩。”
“爹爹,你办事也快些回,回来我们就好回家,寻娘和巧巧妹妹去。”
小儿岸上一番话说,自然又是拿手抹起泪来。
“男子汉大丈夫,不许哭。”
霍药师假装一声恼来,别头过去不看岸上,眼圈却是不禁大红,此去吉凶难断,父子能否重逢难料。
那船顺沿运河,自是往那苏州去了,岸上管事领着阿佑也走,去往却非杭州城,而是上大路直向嘉兴府。
“汴水通淮利最多,
生人为害亦相和;
东南四十三州地,
取尽膏脂是此河。”
正如唐人李敬方《汴河直进船》写照,运河之上满船满帆,满舱满载地产利货,见风使舵绕上北去。一帆风顺已到嘉兴码头,再一帆风转便至苏州码头,到此天也大晚了,姑苏城外泊下船来。明朝日升起时,船只自去阊门外怀胥桥商市,下货上货各归各忙。霍药师另雇一舟,低篷只橹绕城而游,这一游便游去胥门之外胥桥。
“客官,这胥门可无有水路可通,你待进城还须绕去盘门。”
那船家绕来饶去没了目的,便大大疑惑起来。
“人说这苏州城处处是景,这胥门口便一无可赏了么?”
霍药师如此话说,眼睛直往胥桥巷处张望。
“要么就是这喽,这胥门胥桥便是为伍子胥而立,大功臣不免被皇帝砍了头去,说来多少几分晦气。”
船家话说着便罢了橹去,一手指点来说:
“就在前两日喏,这泰让桥弄里还着了一把大火,半弄人家都烧尽了呢。”
“是么?是着了一场火么?却是为何着的?”
霍药师脸色顿时为之大变。
“总是火烛不当心,烧了自家不说,还要连累别家,死人还死了一许多,官兵至今还把守着呢。”
船家话来轻描淡写,橹柄一摇直往盘门,船过之处果见有兵船歇岸,霍药师忙着缩回些舱去。
无事皆好,有事纵火,此乃房先生预先设计,便是豁下性命,也要放出一把火来警示。一把火起,便是性命交关,便是老少无存,霍药师思及此节,已是热泪滚下。
“先有神农尝百草,
千样病痛立时消;
后有华陀医仙人,
万般药方始有造。”
宜兴地界自有一条荆溪横流,溪南荆南山重重绵延,溪湾山谷之中叶草丛生,采药人翻山越岭遍寻,适时采撷而去。听得几声药歌唱来,一人背负药篓手提药锄,跋山涉水且觅且行,如此又翻上一山头。从这高处望去,周围照旧是翠峰四叠,遍峰树林,荒茅杂草,间有巨石高耸,间有窄溪低流。溪流出处正是一石崖暗洞,洞边无土处是石,有土处蔚然成片竹林。那竹林临溪朝阳一面,早有十几支大竹遭人砍去,空秃秃尽剩根根竹茬,远远望来醒目赤豁。
采药人眼见此景,心中早已暗叹,罢了罢了,此间定已遭劫了。是非之地走避为妙,采药人潜身而来,依旧着潜身而去,落下山头阴坡而下,几个翻跳已是到得山凹。猛然听声几处异响,远近早有几个人影晃出,采药人不待思索,一个急蹿横突直上对过山岭。一支响箭应声而起,山谷隐蔽处人头四出,有人高声喝令:
“给我截了,休叫走脱了。”
采药人慌路而逃,才从这坡跃下,侧旁便觉凉气偷袭,有人暗伏杀着。横去一挡金刚手,挥来木棍即是震断,翻肘一拳响雷冲,直冲对家脸颊骨,“咔”的一声骨裂,那乌衣已是闷声倒。抢前几步才要转弯,前面再有一棍横陈,又一乌衣抖擞两下,照直棍刺过来。采药人提锄迎上,锄把一撩拨千斤,柄头顺势一送破窗捅,那人破布般一松软,又是无声倒伏下。
“仔细了,这可碰上了个硬货子,操刀啊。”
高处再是高声喊来,便听雪刃刮响,四处快刀出鞘,脚步寻迹而至。
采药人闻听此话,忙去死人背上抽下把大刀,刀头指向疾速蹿逃。低处跃去高处,高处落下低处,几个腾跳便是半山坡,左右两名追兵也汇拢到此,前面更有两人堵杀而来。采药人脚下点提,已落四人合围之中,未等四把刀子齐起,一杆药锄江山尽扫,刀飞人仰脚失步。失一时得一时,采药人旋风刀刮,所及之处寸寸斩,白刃断雪藕,但听得“啊呀”惨声,四条胳膊落下。
“他娘的,这可是个死硬货子,大伙子取钢针子,射他娘个大雁子。”
瞭望高处的再是命下,弦绷箭出“嘭彭”声,采药人便成众矢之的。
慌忙躬背偃身,两支飞箭透插药篓,采药人就地龙打滚,直跌坡下林中。
“他娘的,我只要折他娘的翅,不想伤他娘的命,谁再瞎使钢针子,仔细我戳瞎你娘个招子。”
如此一愣神间,便又有人遭了杀手,那林间草木乱动,却是折返方向,朝着山头高喊之处而来。
“仔细了,钢针子给我往低里放。”
杀人怕心虚,落刀忌手抖,高处再有一声喊出,林间突兀一箭飞出,直扑面门贯透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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