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荆溪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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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过后天气晴,宜兴城内日照遍处,家家门前晾衣,户户屋头匾晒,街市熙熙攘攘人头,好番生意无限景象。但听竹杠声声梆子响,蛟桥市上便起了叫化上门讨,挨门挨户挨家求,唱的高调与乖张:
“门口竖根讨饭棒,
小姐太太请点赏,
你赏碗米汤我肚里咣,
你赏个铜板我袋里响,
肚里咣来袋里响,
神仙不换官不想。”
这年年生熟有期,这年年青黄不接,年年半饱半饥,年年路乞讨饭。荆溪四流之境,原为当年泰伯让王姬昌,与着仲雍兄弟二人始迁东吴荆蛮所在,二贤既至治水兴农,宜兴遂成鱼米富庶之地。阳羡熟,江南足,江南四季丰足地,这宜兴虽说豪奢难比苏杭,总也富富有余米粮,于是年年两头两季出叫化,叫得门来化得缘。这叫化理当不是出在本地,却是周边穷府出穷民,每当时节成群结伙下江南,边乞边讨一路程,乞得个肚饱,讨得个袋满,青苗转黄即还乡。穷地出丐户,丐户结丐帮,宜兴城中今日又是丐帮群出,挨家莲花落,挨户花鼓灯,敲敲唱唱也煞是热闹。
叫做花得小钱积得德,街面买卖人家,日常总也有备下穷讨利市,一来行得善,二来免得缠,这丐帮行乞多也难缠,万一强讨恶要起来,总也行路的不怕坐地的,白白落下生意难堪。所以那叫化沿街讨,商户也就依例施,几个小钱舍去,赚得几句好心好报吉利话,买卖自添兴隆。不过地怕连旱田怕连涝,这叫化子一起连阵头,前脚才走花鼓灯,后脚又至莲花落,竹杠只怕敲到没停顿,店主家积德未成先积包气。
斩蛟桥西杏春记,阔门高楼最是聚人气,叫化子自然最是来讨气,讨过一茬又一茬,直讨得主人家难免恶脾气:
“看看看,这便又个叫化子上门来,我们这一上午都打发了几批来?今朝真个是讨饭叫化的大日,这便又要难为出息几个铜子去。”
眼看着西街路又有丐至,便是一嶙峋老者,肩拖一木耙而来,木耙之上绳索绑扎一病儿,袒肩露怀纠体缩骨,一看便知是为佝偻症者,生来便是活抽搐,真正作孽罪过则个。头顶通天帽,脚踏无底鞋,上穿百衲衣,下着千筋裤,住是草墩子,盖是芦花被。再是细看那老者,一目明来一目眇,眇眼翻白,明眼眵屎,居然还是个独眼的半瞎子。一老一少褴褛叫化,污漆面目骨瘦如柴,你个即便仔细辨下,总也识不出是为祖孙,还为父子。总之臭味薨薨直叫人掩鼻,便是那一般之乞丐,也恨不能够避之三舍,不欲与其为伍的。
“啊呀呀,这便真个是臭叫化来,便是浑身鞰筒臭,绿头苍蝇都引得来的,快着拿几个铜钱赶紧舍了打发去,休要污了我的店门,赶了上门的客人去。”
杏春记冯掌柜,本是多施了几个铜钱出去大为心疼,思想着再有讨上门来就要脾气,谁知远远再见对叫化鬼尊容,死样活气棺材板里生爬出,便是活死人游街来了,顿时有脾气也没脾气,忙着吩咐伙计几个小钱主动给出送瘟神。
“一事无成苦黄连,
二无柴米共油盐,
三餐茶饭常常缺,
四季衣衫穿不全,
五月蔷薇无心看,
六亲无靠如浮萍,
……。”
但见那老者死拖着木耙病儿而来,口中声声竟也好唱口,一二三四五六,声声唱来贱格命。
“喂,老头,我家掌柜赏你钱来。”
杏春记伙计才个喂声出,手心铜子颠颠只待投将去。

有道是命贱格不贱,那老丐鼻孔朝天头昂昂,竟着独目眼毛不带带,视若罔闻你个等行善,木耙拖地“啃啃”声,杏春记门前直经过去。
“啊,他个,他个,他个死叫化子竟还穷有派头的。”
居然被着个讨饭佬不屑一顾,真正是算盘打错出人意,杏春记伙计连同掌柜的,个个嘴巴张大闭不死,狗眼乌珠木瞪瞪。
穷人志气不吃嗟来之食,那老者一拖木耙直上斩蛟桥,高高桥阶陡然陡,那木耙直要竖起往上拽,亏着自有绳索捆扎紧,那佝偻病者才险险不至于坠脱下。一台阶便是一个坎,“啃啃”木耙死拖上,一坎便是一震一咯噔,那躺耙之人生受着,也不知好受不好受,但听那老者接续唱:
“开门七件无着落,
八字生来颠倒颠,
九分饿煞一分活,
实在无法喊皇天,
死路一条有谁怜?”
“有着铜钱不要,这死老叫化子,怪。”
杏春记掌柜冯天柱牵眼看背影,便是一口痰吐出,不过随之心一动,莫名些念头,不由凳上立起**,跟着后面也个过桥去。
桥东桥西都是好市口,桥西饮人茶,桥东医人病,敞亮一爿店面,正是宜兴城最名医馆大吉春所在,同样是药医兼备,本地名医丘怀远坐堂。大吉春医馆今日也是一早叫化利市,去了叫化公,来了叫化婆,随之又个小叫化,便是救命不得先救穷,穷来穷去穷闹忙。穷忙来穷忙去,谁知竟就忙忙不完来,这便南头过来一群叫化子,北头也到着一伙乞丐帮,两拨讨饭讨到同一处,不免穷上加穷忙上加忙,医馆门口顿时穷忙乱。
“吉祥如意分左右,
千金如愿振门庭,
百事如意生贵子,
称心如意常安乐。”
南头过来叫化子,花鼓灯舞起句句唱吉祥,你个文言文语文质质,便是有利有市讨利市,主人家满心听欢喜,一捧铜钱就要先赏去。
“老太爷当门坐,
不是渴来就是饿,
渴饮铜汁饥餐铁,
看你造孽不造孽。”
北头到着乞丐帮,莲花落敲起声声喊冤枉,他个凶神凶气凶霸霸,便是无利无市讨利市,主人家满心听怨气,一捧铜钱想赏不赏去?
“这便稍安勿躁,这便稍安勿躁,免得惊了楼上的养病人。”
道是文也讨来武也要,文是讲情,武为讲义,一句话讲到底,便是哪边叫化乞丐都开罪不起,主人家嫌轻嫌重一捧钱,一时不知如何开销来。
现钱现实惠,入眼出不去,一帮叫化又是喜话说连天:
“大老爷,开医馆,救死扶伤大仁义,积得阴鸷添阳寿,寿比南山百年长。”
现钱现叮当,耀眼花不已,一帮乞丐也个吉调喊应天:
“大老爷,开药店,吃死吃活齐赚钱,积得银子好养福,乌龟王八活千年。”
“这,这便都是什么调调来?真个是有乱无乱的?”
一耳朵好来一耳朵恶,主人家半身寒来本身热,一时便口头寒热病,语无伦次不知措。
正当此时桥头之上又是“啃啃”声震动,一个独眼叫化老者拖着个乞丐少者下桥面,木拖耙级级桥阶“啃啃”拖落下,那佝偻病者级级震来骨头散,级级“啃啃”震动直震人心去,东街头无论叫化乞丐医馆之人同侧目,便听那鹤发鸡皮蓬头历齿老者颤声吟:
“七**岁无学上,
十二三岁做牛郎,
二十三十长工当,
四十五十扶根讨饭棒,
六十无靠去流浪,
一世人生哭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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