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章 荆溪 第一节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二十五章荆溪
1
“佳节清明桃李笑,
野田荒冢只生愁;
雷惊天地龙蛇蛰,
雨足郊原草木柔。
人乞祭余骄妾妇,
士甘焚死不公侯;
贤愚千载知谁是,
满眼蓬蒿共一丘。”
宋人黄庭坚《清明》诗,于着清明丝丝雨中吟来,满目林杂坡荒,满怀悲忧惆怅,正是即情即景,叫人十分之黯然神伤。
山谷坡头之上三座青草之坟,坟前赫赫三尊陶碑,碑碑之上篆刻大字,剑劈刀砍劲道书法。这埋尸作记以为标志,叫做生则有姓死则有名,草草木牌一插,勉强一时不做无名之鬼,竖块碑来镇墓,便得几代有人上坟烧纸。一般人家墓前碑,往往凿石而成,坚硬材质经风沥雨,尸骨早无存,坟碑历百年。而眼前这三座墓碑,却是稀少之烧陶而成,塑泥雕字炉火烧烤,一气呵成古朴气韵,竖碑之人必也良苦用心。荆溪宜兴之地,原也十之**陶户所在,吃喝拉撒无不应用陶器,然这特制出偌大个死人碑来,却是前无古人少见出有。
三座坟,鼎立势。三尊碑,高下立。
中间高位碑上所题:错母大姑之墓。
其下左边位碑上所题:忠仆柯老老之墓。
其下右边位碑上所题:勇士鲁大斧之墓。
坟前就地简易祭祀,陶香炉三足,死人香三支,鸡鱼猪头三牲,三人跪拜三磕头,纸钱元宝三份烧,其中一人念念有词:
“大姑啊,老老,大斧,这便又是逢着清明了,我便与着她尹婶婶还有杏春,又个来拜祭你们了。有道是死眼一闭永安享,活者偷生苦无尽,你们在个地下可也过太平的?我们在个地上好歹又能平安度过一年来。”
陶质墓碑陶户做,这与着上坟之人正也是位陶工,荆溪十八湾上龙湾尹家窑的尹窑匠,曾为龙隐镇学馆教书先生的房先生,早年间叱咤军中的铁笔神算方谋事:
“只是我们强算作还安生,那大锤的消息竟着还是未有丝毫传听说来,便是我家阿昔啊,是生是死是好是坏便是一无音讯的。大姑啊,你个泉下有知地下有灵,或许就能得知他们的安然与否,你个千万也要保佑着阿昔啊,他个平安无事好生**来。”
丈夫年年累年年,这些年经过,竟是俨然一苍然老者,声声入情告祭下,不禁再要泪意湿眶:
“也个暗中神助下大锤,他个这些年抛家舍业,将着自家妻女质于阴房曾禾手中,一人带着阿昔总也大艰辛的。说到真正个身苦心苦,便是我们这些活着之人,还有之前那些死去之人,通通的遭遇之苦,与着大锤的一己担当相比,可是远远不及的啊,忍辱负重苟且偷生,最是含辛茹苦啊。”
“丈夫百死直一死,
强辱偷生当半生;
鼎金泰昔有乌有,
错父错母错儿孙。”
尹窑匠一杯祭酒洒下,再是话说道:
“这便昔日泰无影无踪,鼎中金却是有声有色,秀才直欲跃龙门的,大姑若得真能获知人间情,当也可为笑安慰的,那将军将军从无白将军的,我个便是自愧不及的很哪。”
一头里闪烁其辞告祭罢,尹窑匠抹把眼角泪,让位尹婶婶上前来,女人家和软又是一番话:
“她大姑啊,你个地下可寒可暖可衬意,可也时常闲来操操琴,这便有老老好生服侍你,大斧忠心护卫你,你个魔来不怕妖来不惧,便是那两个皇帝死鬼化魂来烦你,你个好人好报善人善福,地下阎罗天上玉帝都要罩着你。大姑啊,你个活着无有多少快活过,死了却当得好安心,你个就安心过你的阴间日子吧,便是天不保佑你地不保佑你,西天的阿弥陀佛佛祖也要保佑你,超生得解脱。”

那尹婶婶如今自是信了佛的,一手佛珠挨个数,阿弥陀佛念段超生经,已然也个老太婆话说:
“还有啊大姑,还有老老大斧,忘了告诉你们一件喜事说,杏春媳妇纳音这便又给我们生了个孙女来,他个头生儿子已经两岁上了会喊人了的。只是大可惜的,她个媳妇终究是外人说,有些实情不能与她照实说,便是来替着你们扫墓,他个大孙子也是不方便带来给你们看。不然真个可以的话,我那大孙子阿陶,总要过来给着大姑太娘娘老老老大斧伯伯多磕上几个头,好好孝敬孝敬你们呢。”
这媳妇进的门,祖坟还不得拜,尹家人总是隐秘身份,回头便轮着儿子杏春再拜礼,后辈人后辈话:
“大姑,老老,鲁爷,我这便代着我家媳妇纳音,还有我个大儿子阿陶,才生的小女儿小壶,给着你们多多磕头来。大姑,老老,鲁爷,我这便是平时来,可是常常有想起你们来,这想着想着过去的事,可也直是要难过的眼泪出的。大姑,老老,鲁爷,你们若现在还个活着,有亲眼看见我家的阿陶小壶,可也会很喜欢的呢,你们若个现在还活着,可是要好到无有再好的呢……。”
话说一半便泪意,泪出一半又笑意,杏春转身供篮里取,一挨一三只紫砂茶壶来,更有话说道:
“大姑,老老,鲁爷,如今上我个制茶壶,可是传出大名声的……。”
他个话出口,一旁老子先替他说来:
“是啊,如今无论江南江北,一听说宜兴的杏春壶,便要趋之若鹜花大银两抢购都购不到的呢,便是新京里那个坐龙椅的叔叔,也个下旨御制进贡,居然要个我们家给他贡壶来,说来实也可笑的。”
“是啊,是啊,这给皇帝家制壶,制得便是光板死人样,有着万年富贵个样就成了。这给自家人制壶,才是正足的脑筋,花着我的心思呢。大姑,老老,鲁爷,今年我便特制了三只好花器,专门拿来供你们呢。”
叫做不贡皇帝供死人,杏春就手一只茶壶捧起:
“鲁爷,你的这把便叫做斧壶,壶身似刀斧,壶嘴是柄头,壶把为柄尾,壶盖饮血饕餮,可也配得上你大斧的英雄气来?”
边上老子遂说道:
“大斧啊,你可看见了,这壶上便有我个与你题字:
入地为鬼斧,
饮血,
饮酒,
饮茶。
大斧啊,你个此生血光杀伐,来世便多多饮茶,更做个平和之人。”
杏春再捧一壶道:
“老老,你这把叫做锄壶,便是依着你平常坌地的银锄制的,锄把锄头与着鲁爷的斧壶大同小异,不过题字却有不同。”
那老子再有念:
“白日锄禾汗和土,
一壶甘露。
老老啊,你且慢用。”
“大姑,这便是你的壶了,叫做鉴瓦壶。壶身直似瓦当,壶盖平如铜镜,便是汉瓦唐鉴合二为一。头顶覆瓦安生,对镜照容为美,大姑娘娘可安可美。”
杏春这下可也会说:
“便是我家纳音说了,鉴取水,瓦承泽,泉源源,润无极。”
“是啊,我家这儿媳家里做是学官,可也好诗文的,这壶可是由她题铭。”
做公公的见让儿媳妇,不过过眼之句总不忘:
“日之光,
泉之香,
仙之人,
乐末央。
大姑啊,这也正合了我们意来,你们在此地下安息着,可也多乐啊。”
“大姑,老老,鲁爷,你们便是做鬼,可也安乐啊。”
这便一气悲喊,只只茶壶砸地碎,玉碎瓦亦碎,岁岁祭故人,岁岁伤不减。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