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收网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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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渡长湖,
萧条景物疏;
西风片帆急,
暮蔼一山孤。”
太湖西北马迹山,一条大船又是扬帆启航,出湾绕过龙头上,便是入到内湖湾,直往彼岸无锡境驶去。不消多时五里湖水域即到,经由水关再入内河,梁溪河曲曲弯弯一路,前面横交一脉阔波,正是那京杭大运河正流。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船后小舟由此脱下缆钩,两下分程各奔前路,一路东下一路西上。大船日夜兼程,过常州达镇江,改溯长江而上,转天入去扬子江,即到了老京城所在金陵。
这金陵城又唤石头城,前凭一脉钟山,古来帝家定都所在,三国蜀相诸葛孔明有云:钟阜龙蟠,石城虎踞,真帝王之宅也。本朝太祖创业之初,也是最先拥兵于此,上击郑幼良,下破庄四程,平定江南半壁,继而渡江伐北,得了整个儿天下。而后石头城里称帝,定一都而王天下,金陵遂为京师。道是万岁岁无疆,龙椅未坐上几年,太祖却是一夜驾崩,跟着二王相争,老大反被老二砍了头去,太子爷血洒东宫,吴王马湛自立为帝。接着便是北王南伐,以皇叔之名举旗讨逆,一举攻克京师,吴王潜逃无踪。北王遂以皇叔之尊称帝,是为当今天子。随后改都北都燕城,凡人口称新京。而石城原归旧名,凡人口称老京。
老京城西北一水扬子江,龙江驿顺秦淮河下,便可直达三山门西水关,入城便是内城秦淮,街肆商号岸埠林立,商船泊船驳货,到此方才终途。
“昌平日晟,财源广进哪。”
见着那家商船抛锚泊岸,码头上那力夫头早一声高喊,众苦力们精神而起,亦是同声呼喊:
“昌平日晟,财源广进哪。”
如何一喊震开四街,商户人家便是得知,昌平号日晟行张家,今朝又有船只靠码头了。
搁起跳板随即驳货,苦力们赤膊光膀汗出如雨,不多时便已清空了舱去,原本吃水颇深的船舷,随之又高起出驳岸不少。岸上运货骡车早也候着,货品随卸随装,待那十几骡车全部满载了,一声响鞭凌空抽起,车队浩浩荡荡出发。
顺沿仓巷直上,不一刻便交上朝天宫西街,侧首便是红纸廊了,其间门面顶大一家,门额高悬一匾,其上烫金大字:昌平号绸布庄。左右批以楹联,左首为:四海昌平以利客由八方来;右首为:五湖日晟还源财蒙一天得。
那门间管事听得消息,早已提锣立门相迎,一声吉祥锣起,扯嗓叫响四邻:
“二少爷宝船出江,桨平帆稳大吉大利渔获盈舱满载而归喽……。”
长安居,大不易,这老京城虽说废都,却是总揽江南重镇,依旧皇亲权贵繁华所在,在此立足贾商,必得腰粗腿壮,没些撑脚万万不成。这昌平号张家,便是近人皆知,实在跟那旧宫里的老姨娘娘颇有渊源。那老姨娘娘原是太祖牛皇后本家至亲,与当今万岁也是联着姻的,素来都要敬着几分。虽说如今都城北迁,山高水长隔着远了,荣华贵重还是一脉连着,那老姨娘娘威势仍在,凡人不敢小觑了的。
下人们搬货入库忙碌开来,那二少爷张俊一身仆仆风尘,直接入里去到内宅,也是几门几进重重森严,最后到得三进客堂,那曾公公早在堂上端坐了。
“大人,张俊还差了。”
官长在上,张俊一头便是拜倒,几个头连磕去。
“好,俊儿,不辱使命全身而退,这差便是办利索了,好,好。”
公公端茶而品,不由志得意满:
“你可正是以巧凑巧,随巧而行事,借着那焦黑塔横起一杠,变随从为主导,改守势为攻势,你这一出头可出的好啊,出的好啊。”
“是,多谢大人夸奖了,全凭爹爹您以往栽培有方,俊儿方能够机变得法应对有度,不至于坏了您老的全局布置,不辱使命完差归来。”
张俊再是磕头感恩。
“随机应变见缝插针,端的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俊儿,你可知你这一拔刀相助,一举可有几得否?”
曾公公自问自答来:
“一则解了那水阿狗围去,那焦黑塔误打误撞,误了他们自不必说,却是妄自引起他们疑心来,坏了爷的整个大局,可是大大的坏事了。那一伙本是惊弓之鸟,岂无再又闻风而逃之理?你这出手便是解了个死套,水阿狗将人还能够领了去,还不至于太过惊了局,这是头一则大大侥幸。
二则便是随船过去摸了底细,虽说他们十分警惕则个,不至让你摸出关键所在,终究还是露了些大致来。如此看来,这一拨是在苏州扎着,那一拨只在宜兴藏住,隔湖相望互为反应。这方谋事果然好谋事,只借着江湖进出消息传递,隔着山隔着水的,无有些耐心,无有些设计缜密,却是要被其蒙混过关了的。
第三则便是你未有贪功冒进,马迹山未作太多逗留,一切依着我平素严规,照常上湖州将货办了。转头也还不作出格,一路回来了这里,若老夫估计不错的话,那运河帮的早一路尾随而来,此刻还有人在门口偷看着,到处刺探这家的实情呢。今后这几天你便是多多出门,该应酬便应酬,当喝酒便喝酒,弄的越闹热越好,好好给你爹爹演出戏来,到时便不由他们不半信全信的了。”
张俊起身答话:
“是,儿子此番所作所为,一切全凭爹爹早先的神机妙算。”
“无事而料事,未雨而绸缪,俊儿啊,你时至今日便可知爹爹早几年置下这几间铺却是所为何图了吧?便是早早布下几只闲子,看似全无用途,临到事来才是子子激活,步步有招啊,这才叫做人不算我已算,人始算,却早已着了我的早算之算,呵呵……。”
曾公公便是哈哈大笑。
临事之招非高招,未时之招方是妙招,原来这昌平号绸庄,正在那江南守镇制下,明房阴房一暗设机关。明面上对外生意店家,明背景明买卖,权贵家明利明图。阴面里却只是幌子招牌,阴行工夫阴设局,阴人上钩阴入套。便叫人一时警惕而来,防不住它早时已消了你的疑,一切有条不紊请君入瓮,不到最后揭盖,你便难料已是瓮中鳖网中鱼,砧板之上任人宰割了。

这昌平号东家对外自称张昌平,下面养下三位公子。长子张佐只在朱雀街日晟行里盯住生意。二子张俊出外行船,也已是独当一面了的。至于三子么,那是道听途说多多,凡人却是见识不多。这昌平号张家老京城开张有日,生意兴隆财源茂盛,那是日进斗金富敌一方,街面上叫的起名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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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那条小舟,正是水阿狗和鲁老大所乘,当天与张俊大船分手后,却未立即东下,而是在无锡码头多停了两日。转天老京城便消息传下,那昌平号日晟行果然落地有根,张俊少爷身份查实无虚,一切看似太平如常,方才实实定下心来,当晚换上运河船只,连夜赶往苏州去了。
明朝一早入的苏州城,照例泊船废王基鱼市,此番阿狗却是好好缩在舱里,以防着与那东湖镇西山撞见了,难免再又冲突起来。草怕断根人怕失群,那汪厨子自从上回接上线后,便是愈发吊心挂肠,每日必得入城一趟,惟恐着一朝耽误将人错失。不想这天果真所行不虚,竟是将那鲁老大盼见,兄弟相见格外亲来,一番寒暄问安,男儿却也不免气短,落下些许英雄泪来。
“画桥二百映江城,
诗里枫桥独有名;
几度经过忆张继,
月落乌啼有钟声。”
这日晚间黑沉月出,一条篷船再由胥门之外胥桥湾里开出,向西直往运河口上,入到大河远远虎丘塔在望,再过去寒山寺也就近了。岸边早有一舟泊候在此,水阿狗等待多时,两下拢船相靠,那鲁老大随即换过船去,随后与汪厨子握手而别,暗泪如同运河水般默淌。接应船只起锚返航,眼见着“咿嘎”橹摇而去,夜色里消失尽了,那篷船方才拨桨调头,悄声着来路回转。
北上之船连夜赶程,下半夜时已到无锡境内,水阿狗汪厨子再是码头换船,一条小舟折梁溪河去往太湖。待到河口水关上,天色未明时辰尚早,那船便在个湾塘泊了,直等朝起水关放闸通行。此行看似风平浪静,苏州行来神鬼不觉,实则一切皆在他人掌控之中。或者有船航行在前,或者有船尾随其后,或者前后都无夜航船只,所经码头一条所泊之船,其中舱内早有眼睛埋伏窥探。如此一路不知布下几多船只,更有几多眼线守候而动,真个是如影随行一般,直将船只盯去了无锡,直至那水关河塘。
“旭日东升起,
天下开太平。”
爽天清空之间,听的几声沉重锣响,五里湖水关便是启关了,开闸闭闸船入船出,一条小舟直往远处马迹山,在此之前早有一帆船首发而去。
渔户早间便已出湾渔作,马迹山此时正是空落,小船在那龙头稍作停靠,阿狗立船向上报知:
“告四爷一声,说我此去常州返转了,下午时必得回家。”
听那岛上之人随应下,小船即刻又是离岸,径往湖西而去。
眼见的初阳起升,天边薄雾红霞,那湖面也是粼粼红映,远船近舟高帆低网,一片广大开阔铺陈开来,水阿狗船头拔篙插篙,兴来高声而歌:
“太湖茫茫跨三州,
竹叶小船无路走;
亲爷亲娘眼泪流,
我唱山歌么,
那个解个里之愁。”
船尾摇橹的鲁老大,不由也是豪气运升,粗沉嗓门一声吼来:
“山水茫茫跨九州,
金戈铁马旌旗走;
贼兵贼将眼泪流,
我高唱一支么,
那个得胜里之歌。”
“鲁大叔,你这个歌子对来可是真个好,三月三好上南山上去对歌了呢。”
阿狗也是意气大发,随即又是唱来一首,却是婉转含情许多:
“摇一橹来挪一挪,
浜梢头就是我个丈母家;
黄头绳扎发就是我个亲丈母,
红头绳桃花就是她。”
“嗬嗬,我家阿狗却是想讨老婆了吧。”
船尾鲁老大便是话噱,湖面上一阵笑滚,一条船飞速去向。
日上三竿之时,那荆溪口水关也就到了,只见那关内关外,尽是那敞口船只,船上缸套缸罐挨罐,多装各色陶瓷器具。这宜兴所在本是多山多窑,烧陶烧瓷原为此间兴盛之业,相传早年范蠡相助越王勾践灭了吴,便携着美女西施归隐于荆溪,授以制陶之术于溪岸乡民,遂成世代相承之技艺,宜兴人乃拜范蠡为“陶祖”,或为“陶祖公”。这十山九窑的,所产陶瓷必经水路而出,每日里船聚船散,几处水关运瓷船只多多,而这通太湖的溪口关更是船满为患。
水关之上又是开闸关闸,几条船挤挤挨挨入了闸库,里闸一开便是大赦,纷纷竞舟上游而去。天赶人不赶,却有一条小船停桨歇着,直待着前船去远去尽了,方才重又摇橹启程,阿狗一篙撑下说道:
“还是依着房先生所说,一切把细为好。”
“唱歌么要唱开眉歌,
撑船么要撑尖头船;
开眉歌唱来人欢畅,
尖头船撑来么,
那个争上游。”
湖舟短来山歌长,青山绿水绕去,一山绕过一水来,一水绕过一山至,在这小船前面山弯水弯的弯处,一条帆船早已上游而去。便在这条荆溪淌流上下,沿岸每隔六七里,早泊下一条船只来,或大或中或小,或敞口或盖篷,但当那帆船驶经而过,见那船上之人扬手一挥,立马起锚离岸,往那下游匀速而下。
小舟一路上游,一路不断来船交汇下游,隔了一程一船下游,隔了一程一船下游,终于下来一船直到下游关口也未遇见小舟,那汇集于河口的船只回转上游,纷纷赶到失去小舟踪迹的六七里河段。六七里河段自有几处分岔,十几条船再是分散开,各处岔湾里分段泊岸,有鱼无鱼都是慢慢守。一切皆在料算之中,如此守株待兔半天,太阳下到半山时,果然一处山谷湾间,又见小舟飘然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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