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循迹 第7、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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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山山不开,
逢水水不开;
双腿迈不开,
路路皆不开。”
一起一落高下立见,胜者自是哈哈笑,收刀入鞘横身一纵,返落于阿狗船头之上,回头再是一抱拳:
“承让承让,这位爷,不知这路可是开了?”
“大路自开有脚自走,这位英雄,既然梁子结到我洞庭帮来,全赖我镇西山焦黑塔手不高艺不精。”
那镇西山锏打苏湖二州,江湖久已成名人物,不想今朝一招便败,输在个莫名角色跟前,这脸皮尽是塞到裤裆里去了,猪头青紫也来抱拳:
“赢要赢个明白,输也不能输个糊涂,还请教不知何方神圣?在下日后也好有个讨教去处。”
“呵,上去长江头,下出长江口,小爷各脚踏一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人称滑脚泥鳅张俊是也。”
那青年大大傲来,再一抱拳:
“不过着么,小爷上水下水漂萍无定,这日后讨教么,只要您老爷能有寻来,小爷我也自会好生奉陪。”
“哼,想不到这小小泥鳅,却也能翻出浪花来,我焦黑塔还真是眼拙了。”
明知对家谎报虚名,不肯透出实底来,矮人难为出高声,焦黑塔却也无计,只得矛头暗向:
“既然船走无处寻,人走却是脚迹留,到时礼到不到的,还只有去到马迹山上,多向你家井四爷讨教了。”
“水阿狗记住了,镇西山焦二爷,我家四爷可紧盼着你老上岛去一叙呢,到时候横礼竖礼,小的自会再向你见礼。”
这阿狗嘴滑牙尖,暗着咬人也是能的。
“人在江湖行,
无处不惊心;
风高浪头颠,
看有三尺平?”
镇西山已是牙咬恨恨,不过胜者王败者贼,再无与人纠缠之力,左右来一挥手,四个字撩下:
“后会有期。”
“人在江湖行,
难免多不平;
风起船自颠,
风住浪自平。”
那张俊不卑不亢,抬手也是施礼:
“海涵,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四下船只拨头各向,迅速一两丈出去,惟有左首条船失了篙丟了桨,水面上无从施力,便是团团转打晃起来,阿狗一篙过去顶住船舷,高喊一声:
“走。”
一条船便忽悠悠出了围圈,尽往湖面开阔处去,那张俊一船也随后跟上,借着风帆已将众船甩远。
“小弟今朝江湖遇险,全仗老兄出手救急,这里快受我等一拜。”
这边船行如常,眼见形势大为舒解,阿狗方才搁了篙去,招呼大伙纳头便拜。
那张俊也是赶忙行礼:
“哪里来,哪里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此乃江湖本份,老弟不必挂怀。”
阿狗依礼自报门户:
“我乃西太湖江水帮水阿狗,马迹山井四爷手下,敢问英雄尊姓大名,何处码头设的大庙?人走江湖仇必偿恩必报,小弟日后自要去多烧高香。”
那张俊此刻也就不瞒:
“受人高香实不敢当,小弟姓张名俊,人送滑脚泥鳅倒是,却实在是不关三山五岳,只是在老京城里置有几处买卖祖业,成年里商号船只往来贩货,水边岸头略知江湖的,做个混食吃的泥鳅罢了。”
“喔,原来是老京城里大财主呢,却也这般英雄了得,小弟更是佩服,实在是佩服的紧呢。”
阿狗穷人穷相,更觉出人家不凡气象,不觉由衷来巴结:
“张老兄,你本是财主家少爷,却是何处习来如此身手?只一手就将那镇西山给制了,端的好本事啊。”
张俊答来:
“阿狗老弟,人在江湖行,山高水低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弟几代行商,所习也是家传功夫,不为恃强斗狠,只为行走方便,遇事能够自保而已。”
“如此这般么,我也不多问了。”
江湖上多藏少露,一切点到为止,阿狗转而问道:
“却不知张老兄此来何往?却正巧会在湖上碰到。”
张俊再答:
“我便是从老京城而来,先在苏州城里趸了些货,此番再过去湖州,待得货足满舱了,接着便要回程了的。”
阿狗不禁疑来:
“是么?这路张老兄可是常走?这湖上天管地不管的,出入也是并不安生。”
“我也只是随家中阿爹走过两回,且是与别家商户大小船结了帮的,白天行来倒也无事。此番我也是赶货急了,也就顾不得候人同行,单船前去闯它一闯,看这风势半天即能到了湖州,青天白日也不甚害怕撞鬼。”
张俊口说在理,接着更加道:
“即便真是鬼撞上了,看我手中这刀,它也不是吃素的。”
“是是是,张老兄手中这把刀,那是妖来杀妖鬼来杀鬼,任它百般鬼本事,也是架不住的。”
阿狗真赞实扬,不过转头也替担心:
“不过么,不过么,张兄可知此去湖州必经那洞庭西山,正是那镇西山焦黑塔管辖地盘。方才那一遭遇,他必能将你这船给记上了,回头你再强要闯了去,难免是羊入虎口,要遭他报复的呢。”
张俊只是不屑:
“哼,什么镇西山,若是真敢拦我,看我反镇了他,将他那西山连根扳倒来。”
“一身难敌众身,好汉也架不住人多呀,何况一水不熟一水,难免触到他东湖里的深流暗礁,到时虎落平阳也是难说的。”
身后再有人插话来,憨憨实实样式,正是做过药店伙计的杏春。
“是,张兄你再是高人,强龙还难压地头蛇呢,此番强去若是横生出什么意外来,小弟们便是要大大落下愧了的。”
阿狗大大恳切,另出主意道:
“要么这般可好,张兄先随我等去往马迹山,待我报知了我家井四爷,多派下人船来护送张兄往湖州去,最是安全妥当。”
“只怕平添麻烦吧,还怕是多误了时日。”
多少犹豫间,张俊只是皱眉,眼睛却是投向杏春,看他虽也是皮黝色暗,比较另几位船工日蒸日晒,通身油焦黑红,那还是大大白净了的。

“不麻烦不麻烦,虽说大恩不言谢,此去马山之上,我家弟兄终可以替张兄设个宴席来,好好敬上几杯酒吃。”
阿狗如此说的兴奋,再是扳手计算:
“此去多误半天工夫,有人护着却也可以连夜渡湖,不过明朝就可到湖州,早起买卖成了,还护着回西太湖来,我们兄弟再可以吃吃喝喝一顿。到时再送张兄直接走内河,上去运河便可省了苏州无锡大段,算来更是省工夫许多呢,何乐而不为?”
于是两船相伴而行,直往太湖西去,穿过长沙凤凰台,再闯过漫山岛,前面焦山乌龟山在望,便是脱开了东太湖水域,不愁后面再有追兵来。
8
“一望巍巍知几重,
太湖西北此奇峰,
丹青不改千年画,
胜负曾交两国锋。
惠麓烟消遥见塔,
洞庭风顺似闻钟,
秦皇龙马传来久,
试拂苍苔石上踨。”
太湖西北角兀自一岛,便是马迹山了,隶属常州管辖,传说秦始皇曾踏马到此,马蹄留迹山石之上,故而得名“马迹”。
此时正当黄昏时分,岛阴处盘龙湾里,渔家船只纷纷返航归港,大小渔头抖擞精神,开始来收鱼合舱,连夜贩往远近各码头去。
风潮鱼腥一番大忙之际,又见几条大船起锚解缆,次序摇出汤家咀,绕过大青背咀,直出龙头上,船只径往南面湖州而去。借风使舵大帆鼓张,如此十数里行过,船队之中又分出一小船,单帆独橹横去西岸,不一刻便失踪于沉沉暮色之间。
东坡先生诗云: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为溪山好。太湖西滨绵延好山,便是那古称阳羡所在,常州府所辖宜兴县了。山中自有一条好溪,惺惺道人曲云:问荆溪溪上人家,为甚人家不种梅花?那溪便是荆溪。由太湖口水关溯溪流而上,便再得一山,因山处荆溪之南,故得名曰:荆南山。
来往一虚舟,聊随物外游,东坡先生自是雅意。那舟头去处,青山多障,绿湾多岔,如此绕绕弯弯又一程,已是身在山中东西难识了。此时天色早已暗下,兼之群山重围之中,更显天阴地郁,桅灯照下船进水动,直入那无人之境。
道是碍山不碍水,到此一坡溪滩,一带白水断了去路,船上两人早已跳下水去,将那小船生生搬起。如此勉强越过浅水石滩,又是汪汪湾水,船只更进一程,前方隐隐竹林高树,象似人家所在。两人于是弃船登岸,直绕竹林深处,一灯照下摸索而行,前方再有山涧高坎,一段石阶高起而上。
“谁?”
待要拾阶而攀,那坎顶早有守卫在此,一声喝问下来。
“我,阿狗,是鲁大叔么?”
“是,阿狗,你是从苏州城里转来了么?旁边还有谁人?”
说话正是那龙隐镇泰祥记南货店掌柜鲁老大,坎上虽然喜悦十分,却是原旧警惕。
“鲁大叔么,我,杏春呀。”
那杏春便是久别亲人,要紧着喊话上去。
“啊,真是杏春来了么?你们大伙在苏州可好?你家汪大叔可好?家里老太太夫人他们可都好?阿忠阿诚可好?”
上面闻听之下,赶忙燃起一灯下坎迎来,一边上不住高声连问。
“好,汪大叔好,老太太他们都好,阿忠阿诚两位少爷也都好。”
底下也是提灯攀上,杏春也连不住答来。
“啊呀,这一去就是一个月了,走时那日是七月半,今朝便是八月半了,是足足一个月了,好在八月半终究又是团圆了。”
那鲁老大分明欢喜而伤,声腔哽噎了的。
“是了,是了,就因着今朝是八月半,汪大叔还特为让我给你们带了许多月饼来呢。”
阿狗杏春手提着肩扛着,却是大大小小不少包裹。
爬坎而上,辗转又是一岗,岗下豁然一湾,照例竹蔽树荫,其间终见两星灯火,几间茅房低屋所在。
“先生,先生,却是杏春从苏州来了呢,那边一切都好,一切都好。”
鲁老大全不似以往持重老成,竟如孩童般跳蹦起来,飞步着冲下岗去,高声报喜在前了。
“是么,是么,是杏春来了么?是那边一切都好么?”
那房先生早在外面候着了,听的这边声响,也忙是迎将过来。
“房先生,我是杏春,我是杏春,好,好,我们一切都好。”
那杏春也是欢喜的跑起来,一路笑声过去。
房先生双手张开,已是一把将杏春抱起,又追着连问来:
“是都好么?大人孩子都好么?你们这些天如何过来?便是没有出什么意外么?”
“啊呀呀,真是杏春来了么?真是杏春来了么?”
那尹家婶婶与柯老老也早惊动,忙着出屋来相讯,众人团团拢来提灯相看,竟是十分喜悦则个。
“好啊,好啊,中秋团圆日,终得有团圆,好啊,好啊。”
房先生由衷道来,一时话语道出,却又是由衷伤感,大伙一起噤声,齐往正屋窗间那簇灯光观望,先生正色整衣深深一掬,朝向恭敬禀告:
“他家大姑,是杏春过来报讯了呢,他们在苏州一切都好,一切都好,您就好生放心吧。”
“好,一切都好就好,一切都好就好。”
窗里也就缓缓答出。
“今朝八月半,杏春还特为给您带回苏州月饼了呢,等回大姑可以好好尝尝了呢。”
鲁大人手提着月饼笼,喜的不知如何才好。
“好,却是辛苦杏春了,亏着他们还有心,今朝确是好日子,月饼大家一起分着吃,一起分着吃。”
大姑话说停顿,分明又是含泪了。
应将胡饼邀蟾蜍,谁人不经意间,群峰天顶之上早已皓月正当,这中秋之月最是硕大如盘,光映山川万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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