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沧浪
1
姑苏城南三元坊内，自有一处山水庭园，闹中取静别开生面，端的世内桃源，美其名曰：妙隐庵。只说这处妙隐庵，实是大有来历，原为五代吴越国节度使孙承祐之池馆，其后废园为宋人苏舜钦所得，遂傍水而筑亭，这亭便是名满天下之“沧浪亭”，苏子美自此别号“沧浪翁”。光阴速速流客匆匆，苏氏之后沧浪亭几经废兴，一度又为名将韩世忠之私宅，市井人称之韩园，此后又是易主迭更。所谓灵地自引妙人，上朝便有僧宗敬，于废址起舍修行，便为如今之妙隐庵。
青山绿水常在，荣华富贵无定，天下皇帝轮流做，这沧浪亭主人，也是换了一家又一家。一家权贵一家势，如今这妙隐庵归为家庙，沧浪伯王宣临置下私园，人们更有依俗唤之为王园。这王宣临却也非别人，正是当今万岁家亲表弟，贡巷上老皇舅家亲儿子，御赐钦封之沧浪伯，皇亲国戚好个豪门。沧浪伯王宣临，皇荫世袭得食爵禄，横不为官竖不从政，却个买卖家开遍苏城，生意直做到南北二京，不为谋权但求财，充得个富甲一方大商贾，自在吴地名流缙绅。
妙隐庵关起门来一天地，园内总有一泓清水贯透，水池之畔自起一亭，青瓦红柱绿杨掩映，便是苏子美释怀寄情之沧浪亭了。
“沧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
可以濯我足。”
箬竹被覆藤萝蔓挂，假山真水朴馆秀亭，面对名胜之景，有人油然而叹：
“想不到这便是文名大有的沧浪亭了。”
“小官，你便早有知道这沧浪亭么？”
听得你个横声感慨，一边居五爷自是有奇。
“是啊，这沧浪亭便是前朝大诗人苏舜钦的故居所在，那唐宋八大家的欧阳修，也专门写有沧浪亭的诗的。
子美寄我沧浪吟，
邀我共作沧浪篇；
沧浪有景不可到，
使我东望心悠然。”
“秀才果然是秀才啊，这肚子里墨水竟也多的，想我这园中不知也到过多少回了，却个从无知晓这沧浪亭还有几多来历的。”
虽个只是相识早晚间，居五爷对你小乌秀才，已是颇为赏识的了。
“澄川翠干，
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
尤与风月为相宜。”
此时日近黄昏，一抹西晒如铜如金，直将白水青竹渲染于一色，小乌秀才直临诗篇，不觉将苏子美《沧浪亭记》之句吟咏正出：
“觞而浩歌，
踞而仰啸；
野老不至，
鱼鸟共乐。”
贡巷上皇舅王家，与个草桥居家陈年世交，那瑞林堂居五爷，与着沧浪伯王宣临，自然也个过命交情，你邀我请酒水相欢，总也三天两头之事。今朝苏州城西金谷园内多有闹热，江水帮开罢香堂大摆宴席，居五爷下昼酒酣耳热方回家中，沧浪伯家又有请柬送到，帖上除去请有居五爷，神医居先生秀才乌先生之名也赫然其上。
“老皇舅家这位小爷叔啊，小时大伯父带我去到贡巷上，我便有过与他网鸟钓鱼玩的，这一忽也就十好几年了，我个长远未见他面了，不想今朝我们这一来他就得知了。”
你个前脚刚到苏州，他个后脚请柬到，真个消息灵通了得，小居先生便是大感意外。
“既然你们旧也相熟，依着他个一贯好客作派，会有相请倒也不意外，只是他还分外写明上小乌秀才，却个有些摸索不透。”
意外之外之意外，这一天里风云际遇，不可不算得瞬息万变，居五爷有种了悟：
“看来啊，不管好事坏事，只要你出是大事，总也名声传得响飞快。”
“哎，小官啊，你个有好无好，今朝在个人家香堂上一闹，总个是大出风头来，便是那皇帝家的亲表弟沧浪伯，也个有心请你吃酒来。”
是好是坏是喜是忧，小居先生莫名心悬，随之又番告诫：
“这遇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人于危难原也义气之事，大丈夫必须当得。不过着么，小官啊，总还有一句出头椽子先烂的老话来，你个说话行事过于显露的话，总也于自家无有太多好处的。”
“是，今朝我也实是看着秦大郎他家过于受欺了，那史三少霸道十分了的，才个想着帮上他们几句话的。”
小乌秀才也是一时快意，回头再个静想下，自家今朝正是言不谨行不慎，大大有违爹爹的嘱咐的。
“这江湖事自有江湖法，你个不出头，自也有人会帮出头，不是他家史大帮主，后来巧不巧就个出面了么？你啊，以后再遇着此等关节，先个要脑子里多转几个弯，三思而后行，总也要以保全自家为计。”
小居先生爱徒心切，谆谆教诲不已：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小官啊，你个自家要牢记了，这做人行事啊，总也不落他人耳目为好。所谓文王阴行善，你个即便助人做好事，也以不求他人谢报为好。所以昼间那秦大郎邀着去吃酒，我就未有应上。小官啊，你个千万要记着了，有因就有果，有得必有失，他个一方谢着你来，必得一方更要恨着你来。以后啊，我们再遇着他江水帮人，不管他个哪一头的，总要尽量避开些个，少事少麻烦。”
“是，我便记下了。”
这人在江湖阴谋诡计，明害你个自刀自戳无商量，这几日也是大大见识了，小乌秀才想来后怕。
人家谢恩之酒可以不吃，这沧浪伯礼邀之席却不能不到，于是在这黄昏上，几位客人准时赴约，一舟同至三元坊内。王府管事王九老熟面孔，热切相迎入里，熟门熟路直引至沧浪亭间，夕阳无限好景在，来客径自饱揽。
“清风明月本无价；
近水远山皆有情。”
沧浪亭亭柱之上自题对联，小乌秀才朗朗而诵，随后再番演说：
“这副对联看着实是工整，却非出自一人之手，而是取着两家诗句拼凑而成。这下句近水远山皆有情么，便是苏舜钦自家《过苏州》的诗句，
绿杨白鹭俱自得，
近水远山皆有情。
这上句清风明月本无价么，却是欧阳修《沧浪亭》诗中之句：
清风明月本无价，
可惜只卖四万钱。”
“啊呀呀，这位小乌秀才真个好学问，我便有听我家老爷说过，这一副对联便好似两个前朝的大诗人写成的，传说着大大有名的呢。”
眼见你个小乌秀才初来乍到，却个临一景而知一情，无有他不知的掌故，那管事王九不由也个拍手称绝。
“清风明月本无价，
可惜只卖四万钱。”
难得风花雪月，小乌秀才却也讲来铜臭：
“欧阳修所说的可惜只卖四万钱，正也讲说了一样事体的，便是苏舜钦当年购下此园，只个花了四万贯钱，说是大大拾了个便宜头的。”
“是么？这大大个园子，当初便只卖得四万贯钱么？这倒是拾了个大大便宜头的。”
你个夸夸其谈，不意早也来人悄然旁听，趣味之余不禁出声相问，雌腔娇音大为引人，大家齐忙回头观瞧。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