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夜遁 第7、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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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老官,开门来,开门来。”
天亮时分,东街头乌豆腐家板门被拍的山响,那歪痞直起喉咙乱喊,立马惊了整条街户。
“啊呀,是朱关头啊,这般早起,却是有何事么?”
乌老官早早起做豆腐了,街门开来一看,只见个朱七八兴头兴脑,岔着肩斜着腰,立定个街路直抖脚呢。
“上头官府下来官差拿人呢,上头,比州里府里还要上头的上头,总之很上头的上头,至于多上头,我还要守着机密呢,这里还不敢跟你多说。”
一声朱关头,实是将朱七八喊受用了,对乌老官也格外没了平日里的轻蔑,两下瞅上瞅没人,再压下声音神秘道:
“你却知道否?那药店霍药头饭店汪胖子还有南货店鲁老大三家,实是从前的江洋大盗呢,便是劫了大财躲到咱们这里来,装起好人面孔做起大财主了呢。现在便是好日子过到头了,行藏总算被官家发现了,官府便忙下来人把他们抓了。”
“啊,霍药师他们几家会是强盗么?说的真与假来?他们果真是被官府抓了否?”
乌老官果然大大吃一惊来,忙要探身出去看。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那边还在办差呢,小心那官差个个是带刀的,一刀削来挖了你一对眼珠去。”
朱七八连拥带挤将老官推去门里,跟着哼声道:
“真个是**他个祖宗十八辈的娘来,那霍药师真个是强盗贼胚胚子,那官差人还未到呢,他就开溜的连个毛影子都无有,连他娘的水月庵里的痨病妹子,也一气搬了个干干净净,倒是白剩了一堆和尚尼姑的,挨棍子的挨棍子,挨板子的挨板子。”
“是吧?真倒会?连他妹子都接走了的?”乌老官再是吃惊。
“哪不是?那院子人都走精空了,连那看门的柯老老个老杂毛也是去了的,我只是门外看着是无人了,不过却未进去院里,那痨病过起人来却不是好担当的。”朱七八说到此地,止不住“嘿嘿”贼笑,道:“那龙隐寺里的一光老杂毛,这回可是有苦头吃喽,平日里看他一本正经阿弥陀佛起来活象个佛似的,被那朗儿大人一鞭子抽下去,整个头脸皮都豁开了的,那个血哦,立时把他整个光头都盖住了。”
“那慈恩老尼姑更不消说,连着把尼姑袍都剥下来吊起来打,精赤条条连那老阴都露了的,那两个小姑子也一个似,剥的象个糯米白粽似的给吊起来,抽出条条血道道鬼似叫呢。”话说至此,朱七八也觉的那手段毒辣,场面过于血腥了,不禁啧啧叹来:“啧啧啧,这鞭子可不是好挨的,啧啧啧,这官差可不是一般人可惹的,那可是上头的上头,最上头的上头哦。”
“啊,果然这般吓人则个,那可真是罪过了,罪过了。”乌老官天生哑声腔,说话间便是不忍。
“这般作孽事体,却是不讲也罢。”朱七八连连摇头来,突然脑筋记起:“哎,跟你啰嗦个半天,却把个正事给忘了,那班官差老爷都在登雅楼上侯着呢,连夜赶差赶路的,连个点心都没吃呢。乌老官,你且热热烧出两桶浓豆浆来,一会赶紧着就往登雅楼上送了去。”
乌老官还未答来,后首乌小官插了嘴:“你来吃我家豆浆,是白吃不白吃,给铜钱不给呢?”
“嘿,这乌小官,可比你家老子伶俐多了,我也知道,往日里也白吃了你家豆腐不少,来,今朝一并还了。”朱七八是出奇的心情好,找准怀里去一掏,便是一把大小碎银子,手掌里拣了挑,取了最小的一枚来:“喏,拿了去,连本带利都够赎了的吧?记着下回还要白饶我几碗豆浆喝呢。”
‘哎,那是,那是,照例说官差下来办差辛苦,白吃小的家两桶也是应当的。”朱老官一味点头哈腰,只手将那小官推后去,乌老娘再一把将儿子后颈给拽住了。
“哎,乌小官,我且还忘了,你家房先生也是逃路了的,平日里之乎者也看着文绉绉的,却不想也是跟霍药头班强盗一伙的。”朱七八顺手在匾里捞块豆腐干吃。
“瞎说瞎话,我家房先生才不是强盗呢。”再有老娘拉住,乌小官也要奋声辩来。
“哎,不是强盗不是强盗,我看只怕啊,这龙隐镇上都快成强盗窝了,那几家大人是大强盗,几家的崽子就是小强盗,乌小官,象阿昔阿忠阿诚什么的,你班上学的道伴,现在都是跟着他家娘老子逃路了的,官府正派着人去到处追捕缉拿呢。”伸一个懒腰,打一个哈欠,朱七八起身走人,道:“乌老官,两桶豆浆莫忘了,热热的,浓浓的,直送到登雅楼上去,那官差老爷问起来,就报我朱七八大爷名字,一保准让你上去,一保准让你上去。”
“哎,就好就好,就送去就送去,热热的,浓浓的。”眼见着朱七八去了,乌老官紧把街门掩上,回手对住乌小官就是一巴掌:“叫你少多嘴就少多嘴,忘了平时怎么对你说的?”
小官一把捂脸,眼泪顿时含了,却是熬着不淌出:“可房先生是好人,不会是强盗。”
“是,房先生是好人,是好人你也不许说,记住了,凡事都烂在肚子里,见谁也不能说。”老官一摩孩子的脸,心思却是沉着,回头对乌老娘说:“看来啊,这事还不大好过。”


乌家街门翩然开启,乌老官担着两桶豆浆,一瘸一拐就挑了去街头,也自然免不了出门前,乌小官偷掀了桶盖,往里狠狠吐了几口痰的。
“作甚的?”桥脚及时闪出个官家人物,一把刀鞘就来拦住了。
乌老官便慌张起来,忙不迭卸下桶来,又作揖又打恭:“这位大老爷,是楼上的老爷要吃豆浆,命着小的送豆浆来的,小的是做豆腐的,小的是做豆腐的。”
朱七八对岸见了,早连滚带爬跑过桥来:“啊呀呀,叫你快送来,叫你快送来,你却到几时来?”
“一个个拿刀拿枪的,见了都害怕,我桶且搁在此地,你给挑了去吧,记着到时将桶还我便是。”乌老官却是怕极,桥东桥西几个乌衣大汉,看着就叫人寒毛凛凛,说甚也不敢过桥去了。
“你个乌老官,天生是属乌龟的,人家打个喷嚏都会吓你躲去壳里的,害的老子还要替你挑担来。”朱七八也是弄没奈何,挑起桶来骂骂咧咧上桥去。
乌老官还未回去家门呢,后面街上就“嘡嘡”敲起了响锣,看更阿四一条破喉咙破喊:“各家各户注意了啊,官家办差路行禁止,各家各人呆家的呆呆床的呆,不得随便出门游走啊,若有违背,随抓随拿,到时上的公堂吃了大板可莫要喊娘叫苦啊。”
东南西北街都有人围了,县里的州里的差役分层设哨,连走船水道也横船截住了。
龙隐街头跟着哭嚎声起来,绸缎店金家头里遭殃,满门满户的抄了,连人带口拘管起来。后来再传就是死人了,西街纸札店的杨棺材,拿根门闩跟官家相抗呢,一刀就被剜出了肚肠,他家七岁儿子福贵也被一刀割了。
南北西街横扫去,怀德桥头几间房子给点了,相邻的几户人口也轰将出来,眼见着学馆轰轰然烧过墙来,人家屋舍引火齐燃,烟火冲天顿时弥漫整个镇子。
终于东街也来逐门逐户查了,桥首的酱油店起头,“哐啷”声那是砸了缸了,“乒乓”声那是踢了门了,对门的胡狗子家也进人了。箍桶匠谢老实家可是倒了桶了,马桶粪桶的都上了天了,脚盆面盆的都上了房了,一个桶箍转上了街,溜溜的街路上走了一大圈,倒在汤阿六家门口了。汤阿六老婆杀猪般叫唤起来,被人一脚就踹背过气去,汤阿六平常逢人凶狠呢,此时对着官差磕头求拜,慌的尿屎出了一裤裆都不自知呢。
一家家来,一户户查,脚步更近了些,边上一扇门又被踹了,吃奶婴儿“呦”声哭了,好在查到愈后便是愈穷了,吴阿封家单门独户,贫锅穷灶一眼了了,上差也是动手乏了,踢上两脚也就放过了。
“乌老官乌老官,你家的门不要了么。”朱七八跟身随从做着,眼见隔壁无事,忙着跑来通知:“快些来开开,大老爷过来查户了呢。”
“喔,这户么,便是早间送豆浆来吃的乌老官家了。”朱七八一天来点头哈腰惯了,引过的正是那唤做朗儿的乌衣。
“你,乌清泉?淮阴人氏?也是迁居而来?”郎儿手中软鞭一扬,乌老官身子更缩的矮去。
“是,家乡打仗打乱了,我带着个婆娘就坐船逃难来了,这也来也就十……。”乌老官慌的结了舌,只是回头问:“几多年了?”
“总有十五六年了。”乌老娘扼住个儿子直抖。
“还好,十五六年,那还是先帝爷跟人争天下呢。老婆是带来的,哪儿子呢?后生的么?多大年岁了?”朗儿跨门来,朝里走了走,却被人家这豆腐霉臭給醺住了。
“狗窝一个似,再后间便是磨豆腐的,也就是些破烂了。”朱七八一个手挡去,忙是帮着赶气色。
“儿子多大年岁?却是跟药店那几家的同上学么?”一条鞭子伸来支起小官下巴来:“哟,这不是昨日那乌豆腐白豆腐什么么?人家与你西瓜吃你却不吃,反讨的一身骂来。”
“是,是,小孩虚岁早十岁了,今年上才上的个学,穷人家生就个笨,勉强读了书会写两笔字,今后来卖豆腐算账,也就会的算算写写。”乌老官原处呆着。
“嗯,老子卖豆腐,儿子卖豆腐,儿子识的几个字,总是能比老子强些。”再将根鞭子手里轻轻一打,上上下下将老少三人打量了,朗儿忽而笑问:“朱七八,吃了人家豆浆,铜钱可曾给啊?”
“给了。”不待别人回答,小官抢先答来:“还是一角银子呢。”
“呵,朱七八,倒是瞧歪你了,看你个白吃白拿的货,居然还想起与人银子来?”朗儿扬头了悟:“喔,是了,这一晚你东家西家的,自是也白捞了不少,看不出倒还有些体恤,却在这儿做起了人情来。”
“是是,托朗老爷的福,借朗老爷的光,小的也小小的发了点横财。”朱七八哈哈着,伴着朗儿出门去,到的隔壁来,又是一脚踢门:“王毛大,你家是死了人了啊?”
一边上赶紧着,乌豆腐家街门悄悄掩了,却也不紧忙上闩,而是宽宽留留露了小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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