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庆帝二十二年，春。
古磐镇每年的春天都有一件对于镇上居民来说极为重要的事情，那便是二月二日祭祀龙神。龙神的传说在古磐由来已久。即便是在整个大胤朝最为看重的节日——春节，在古磐人看来，也没有祭祀龙神这么重要。到了临近祭祀龙神的日子，古磐家家户户都要张灯结彩，准备各种祭祀物品，贴红迎接龙神进门。
龙神庙在这个时节往往也是最忙的，庙祝孙福除了要早起打扫龙神庙院子内外，还得将庙大堂内香烛摆放好，方便进香的客人拜祀龙神像。
二月二日早晨，孙福更是早早起床来，天色依然有些黑，略略还可以看出天上的星辰来。孙福在初春寒冷的空气里哈了一口气。最近紫微星光芒日渐式微，显是帝星不明，且有天狼星伴着帝星升起，看来大胤朝动乱的日子已经快了。孙福到庙堂里点燃了烛灯，走到院外，打扫起来。
扫不多时，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来。孙福拉开庙门，龙神庙建在碧波潭边，并无山门。孙福望着不远处耸立的碧山，在朦胧的晨曦里显现出难以形容的气势，微叹了口气。然后回房去了。身影看似竟比前几年更为矫健，丝毫没有一个老人该有的蹒跚之态。
孙福站在后堂里的床边，所谓的床，竟然是一张宽不及尺的木凳，叫道，云儿，还不起床？说罢提起笤帚，就要往那人身上上打去。
那睡在床上的少年猛地跳了起来，接着朝着孙福嚷道，爷爷，今年祭祀龙神，可不可以不要我站立在庙门口与人接财纳福？燕剑豪那小子每年都与他那老爹最后一个到，偏偏他那老爹又让我心有畏惧，只能与他收取福财，那小子便要笑话我好一阵。
原来这所谓招财纳福之事便是进香之人都要上的香火钱，接纳之人必然要为施财之人鞠躬行礼，以行送福之德。这少年似乎不愿在那叫燕剑豪的小子面前丢脸，以致不愿做这等积福之事。
孙福提起扫把，作势欲打下去，那少年从床边飞的往外跑，到得大门口时，回过脸来朝孙福做了一下鬼脸。原来这少年休息之时连衣物也没有脱掉，在不及盈尺的凳子上睡觉，且是在这等寒冷的春日也没有盖上被子，身体强健，非同一般。
原来那少年就是十六年前孙福在庙门口拾起的那个婴儿孙云。自小孙福虽然对他严加管教，诗书文略教了一大堆，但是这孙云虽然学东西甚有天赋，但是那些诗书文略，天相易理于他来说不过是应付孙福的一大堆文字而已。孙云年龄虽小，但是在古磐镇上却是相当有名的一个人物了。一是因他是庙祝孙福的儿子，而庙祝孙福在古磐镇上常与人解签，医病送药，威望甚高，二是因他生性调皮，常常捣蛋。有些常至古磐的商人竟也知晓孙云其人。孙云但有调皮整到某位过路的商客，镇上的人也往往赔笑不迭，及时化解。正因这样，孙云偶有小难，也被镇上的人给遮掩过去。
但是孙福也不因此更加放肆，很有节制。只因他的好友燕剑豪之父乃是古磐镇镇长燕飞。他知道若是带着燕剑豪四处惹祸，燕飞惩罚他倒是不可能，但是燕剑豪的下场却不会像他那么好过。
孙云曾记得他刚从《药经》里看到巴豆可以使马拉肚子，便与燕剑豪两人去云来客栈里，偷偷的将看马厩的马倌灌醉，将大豆换成了巴豆。结果那队商旅第二天赶不了路，与云来客栈老板大吵了起来，后来终于闹到了衙门，燕飞一查之下大怒，将燕剑豪重责了二十大板，燕剑豪月余不能下床。
孙云在古磐就怕几人，其中一人便是这古磐镇长燕飞。也不知是燕飞对待燕剑豪过于严厉还是怎的，反正对于燕飞，孙云心里充满敬畏。说是敬畏是因为镇上人说道燕飞时，无不带着敬仰，而且镇上说书的也老说起燕飞单枪独战冯青云，孙云也曾听过。
孙云收起平常的嬉皮笑脸，站在龙王庙门口。此时来庙里进香的人便已络绎不绝。此时的孙云，看上去竟也有几分淡淡的气势。来人皆是心诚之辈，福财礼钱自然不在少数。稍待片刻，孙云的化缘袋便已满满的，不得不到内堂去换袋子。
按这个道理来说，龙王庙应该是相当有钱的。但是孙福心善，除开庙内正常开支，连菜也是自己种，其他的所得财物，皆拿来接济镇上穷人。
整整忙了一天，孙云自己都感到快累得趴下了。可是今天燕剑豪没有过来，孙云不由得庆幸起来。好道今日燕剑豪那臭小子没有过来，明日便可仍在燕剑豪指手画脚，不必忍受每年燕剑豪的笑话。想到这里，孙云站了一天也不觉得累了。
天色渐近暮色，初春的气息里还颇有些凛冽的味道。孙云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碧山上葱郁的树影。他不知为何，特别喜欢碧山。但是孙福从也不许他去那里，古磐镇上的人也对那个地方讳莫如深。孙云虽然调皮，但也知事情轻重，就如同孙福每日里都要他洗那略带白色的水般。那水极冷无比，孙云从小就要每天洗这水，从孙云记事之气便开始了。若是孙云调皮耍赖不洗，孙福却也不打他，只是不与他出庙门，在庙里强背《子孙书》、《大荒列传》等等这些书。这些毫无趣味的东西，要他背，在他看来，莫如打他骂他。
孙云刚准备提起疲软的脚往后堂走去时，一双手便已搭上他的肩膀。他回身过来一看，正是燕剑豪这小子。只见燕剑豪大笑道，呃，我也是香客，也来纳福了。说罢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孙云，只待他低下头来领这财喜。
豪儿，不得无礼！一个清澈的叱声在后面响起来。一个中年女妇人在后面缓缓而来。燕剑豪嘟喃着嘴往后转去，道，是。
就趁这个时候孙云提起手往燕剑豪头上拍去，道，死小子，还敢讹我。燕剑豪闪开，回过身去，怒视孙云，但孙云怡然不惧，恶狠狠的盯着燕剑豪，燕剑豪终于不及孙云，嘟喃了一下，便朝那中年女妇人走去。
那中年女妇人笑道，孙云，豪儿比你要小上一岁，许多事情他还尚不明白。你平日里好好教他知规行矩。
孙云行了一礼道，是。宋阿姨，今日怎么是您来进香？燕叔父呢？
那中年女子便是燕飞的妇人宋氏。自十六年前龙王庙在祭祀龙神日关门以后的每个祭龙神日，燕飞都必要亲自来这龙王庙进香。宋氏也颇感奇怪，平日里燕飞几乎不踏足龙王庙，但是每年的二月二日，燕飞必然会到。
孙云问到此处，宋氏也不禁颦眉起来，神态不威，但自有一番气势淡淡散发出来。她笑道，你燕叔父今日里尚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不及过来。孙云你若是想见你燕叔父，明日里到家里来便是了。说罢径自朝庙内走去了。燕剑豪也一怔，笑着跟着他母亲而去。
孙云眨了眨眼，心道，我才不想见他呢。言毕心里又怔了一下，道，我才不是怕他。此时天色也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孙云看了看，知道已经没有人会过来了。于是关上庙门，往后堂去了。
宋氏上完香之后便随孙福到了院中亭子里坐了下来。这亭子是燕飞为了自己每年到龙神庙有个方便谈话处而特意兴建的。孙福看着远处黝黑的山脉，道，不觉已经十六年拉。燕大人今日为何没有过来？
宋氏顿了一下，在这初春的晚上，虽然有些黑，但是仍可看到她脸上略带忧愁。宋氏道，今日里来了一个穿白袍的人，跟老爷道是故人来访。那人年岁也在三十几岁左右，一脸文士之相，老爷与他出去后，直到现在也还未回来。我想今日祭祀龙神不能不来，便与我儿过来了。
孙福的面容看过去竟也还和当年一样，未显什么苍老之色。他略略顿了一下，道，夫人尽可安心。燕大人武艺已至化境，当世鲜有人敌。言毕看着后堂方向道，只是燕公子与我这顽劣的孙儿，尚未成气。
宋氏跟着望去，自己这小儿自四岁那年与他父亲一同来这里进香，见到孙云之后便如前世旧识般，如胶似漆，分也分不开。燕剑豪常常可以顶着父亲的厉责与孙云一起逃出府去，四处玩乐。
宋氏又开始莫名担忧起燕飞来，虽然他也知孙福说的确实没错。不过发自内心的，她总觉得燕飞今日是去见一个极其厉害的人，以她对丈夫的信心与了解，燕飞出门去时脸上隐隐透出忧郁的神色，显是与那白袍人谈了些什么。
宋氏与孙福聊了一会，便叫上燕剑豪，回府去了。走时燕剑豪甚不乐意，而孙云的脸上尽是得意之色。
他当然得意，刚与燕剑豪玩木偶戏法，也就是一人演木偶一人发号施令，若是那木偶做错了，便算是输。这等玩法，也是孙云自己琢磨出来的。燕剑豪输得一塌糊涂，这个月的上街开销，燕剑豪全然负责。还得教他一套燕家的武技。
他自然高兴。孙云也在大街上看过江湖杂耍，虽然那只是武技的末流，但是因为极端有趣，加上可以糊弄下不知底细的人，他也非常乐意学。但是孙福不授他武艺，因为他知道孙福自己也不懂。因为他从未看过孙福使过武功，而且照燕剑豪的说法来看，孙福走路底步徐晃，根基不牢，断不是会武的人。
孙云想着明日有趣的事情，不禁跳了起来。孙福叹了口气，这孩子十六岁了，仍然未脱稚气。孙福敲了一下孙云的脑袋，喝道，去洗澡！
孙云窃笑了一下，直奔房间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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