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阿黑,在这里等著我!”他翻下牛背,轻快地往山上跑去,危石如虎齿,但他天生的一双健腿,如飞般直往上爬去。
小小的身影,越攀越高,最後隐没在南海之中……
“啊!今天雾气真浓呀!”云里传来幼童的声音,朦胧的影子似箭般往上奔著,奔著。
“那些人还会在吗?”他不时自问。一想到昨日所见的血的肉搏他就觉得心胸为之沸腾。
“我有那人一般的身手多好啊!”他指的是摩云客唐震天。对他的凶恶态度他虽然不喜欢,但唐震天的武功他的确是佩服到极点。
爬呀!爬呀!一个多时过去,他已到了舍身崖,这时他是在云层之上了。
一点声息也没有,只要转过一块大石,他就能看见整个舍身崖和上面的一切事物了。一阵怦怦的心跳使他不自觉放轻脚步。
一股阴风吹来,平日在同伴中素称大胆的他,也不自禁打了个寒噤,大石终於挡不住他视线,然而呈现在他眼前的景像却使他迷惑不解。
“咦!”
他轻轻叫了声,只见舍身崖上稳稳盘坐著一人,那宽广的背影,破烂的皮袄,正是他心目中的“极厉害的人”。
“另外的到那去了?”他自问著,但除了盘坐的人外,还有谁能替他解答呢?
幼童紧挨著大石,他真想走过去看看,但地上的血迹和遗留的刀,剑,使他心中有些害怕。
“他是死了吗?为何坐著不动呢?”幼童不停自问。但那盘坐者并未因此而站立起来。
这幼童胆子可说大极了,看他蹑手蹑足向盘着之人行去,竟是要一窥究竟呢!一尺一寸的接近,幼童只觉手心冒著冷汗。
再走三步他就能摸著盘坐之人了,他只觉一颗心似乎要跳出腔来………
“嘿!你找死!”
一声大喝发自盘坐人之口,幼童只觉面门白光一闪,颈项间一阵冰凉,他还来不及惊叫,已为面前的景象骇呆了……
“哼!是你,你来这里干什么?”
幼童目注面前的摩云客,那已不似昨日的摩云客了。脸色苍白得骇人,满身血腥创口,最恐怖的还是那一双腿,被齐膝切断。
“我……我……”幼童感觉喉头有股说不出的难受,不只因白森森的短剑正架在他头项上,而且他内心已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摩云客两眼赤红,缓缓地收回短剑狠厉地道:“是谁叫你来的?”
小孩结结巴巴道:“我……我自己来的!”
唐震天看出他的话没有虚假的成份,点了点头,面色松缓不少,仍威严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会来此处?”
幼童渐渐胆气一壮,能够很从容遣:“我叫唐剑宁,我……我昨夜就来过此处,看见你们………”他看得唐震天脸色一变,立刻没有再说下去。
摩云客唐震天似乎甚是焦急,问道:“你是唐家村的人,可有别人知道我来此处?”
唐剑宁摇摇头,应道:“我没告诉过别人,连妈妈都没有告诉。”
摩云客似是完全相信,因为他知道,“唐家村”是没有一个孩子会说谎的。他看了看身前这幼童,脸上突然显出奇特的表情,问道:“孩子,你今年几岁了?”
“刚满十二岁呢!”唐剑宁此刻居然一点也不再害怕摩云客,他好像知道摩云客不会伤他似的又问道:“那……那十人都被你……”
摩云客凄然一笑,接道:“都被我赶到海里去喂鱼了!”然而他对此所付出的代价又是多大啊!看他呼吸急促,连握著短剑的手都剧烈地发著抖。
“孩子!扶我到大石下面去!”唐震天在一刻之间突然变得这麽虚弱,令幼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总以为心目中“极厉害的人”是永远极厉害的。
唐剑宁力气甚大,摩云客这么巨硕的身躯他仍能扶持得住。只见两人蹒跚地向大石行去……
“唉!我这两条腿是废了,还有不老童子的那一掌真不轻啊!”唐震天似乎在对著一位多年老友般如此说,他舒适地靠著大石,安静地闭著眼睛,回忆著从昨日清晨一直继续到今日日出,刹那间的战斗。虽然自己断了双腿,并且中了不老童子致命的一掌,但最後仍是自己得到全盘胜利,保持了自己一生光荣记录。
唐剑宁不敢打扰他,也不愿就此离去,因为他还想知道这陌生人,这种神奇的陌生人。
“世上最美丽莫过小珊,天下最高强者莫过於摩云客,宇宙间最令人留恋者莫过於故乡,孩子,你相信这句话吗?”摩云客张开双目,但已没有那夺人的光采。
唐剑宁茫然点点头,但随即又问道:“小珊是谁啊?”
摩云客暗自笑道:“这怎麽告诉你!”但他现在一丝凶戾之气也没有,望著身前这十二岁的童子,他似乎真的发现了数十年前的自己。
唐震天又闭上了双目,而且又想起那激烈的战斗,他需要从头至尾将它回忆一遍,因为再没有多少时间能让他回忆——
“空灵大师的功力真深厚,一套少林百步神拳真使得出神入化……还有那浮月寺静心方丈的荡魔三十二铲真有开天裂地之威……哈!哈!除了我摩云客有谁能接得下这十人的轮番进攻?”他想至得意处不禁狂笑起来。
“哼!峨嵋樵子真够阴毒,如非我已精疲力竭,他的那燕**如何能削得断我的双腿!”
立刻他面上又呈现愤恨不服的神色。
“不老童子确称得上正人君子,不但没乘我断腿之危进攻,尚先替我疗伤止血,唉!早知我仍是不能活於世上,又何必硬将他逼下舍身崖!他临落崖前的一掌真是奥妙绝顶,如果早使将出来我是败定了!”
唐剑宁对他瞬息万变的表情不禁看得呆了,他不懂一个人的内心情绪为何会改变得如此之快。
终於唐震天又张开了他的眼睛,只是这次更减少了光采,他虚弱地说著:“孩子,你学过武吗?”
唐剑宁心中突地一动,连忙答道:“没有学过!”
摩云客似乎已失去了全身劲力缓缓将手伸出,把唐剑宁的全身骨骼摸了个遍,才道:
“我看得不错,确是个上上之材,嘿!我将全身武艺都教给你,你愿意学吗?”
唐剑宁虽仅是个十二岁的幼童,但他也明白是怎么回事,赶紧答道:“弟子愿意,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唐震天摇摇头道:“我罪孽深重不足为人师尊,我不能收你为徒但也不愿咱雁荡绝艺从此失传。唉!如此吧,你将这只玉镯拿著……”只见他从怀中拿出个玉镯,上雕著条张牙舞爪的飞龙,色作翠绿透明,外观美丽已极。
唐剑宁不解地接过玉镯,疑惑地望著对方……
“这只玉镯原先是一对,另一只上雏著只扬翅欲飞之凤,你必须舍命保护持有另一镯之人。
我传你武艺,算是以此作为交换条件,到你武功小有成就,可至雁荡山铁柱峰麓,那里你能寻得一石室,内有我历代师祖神像,以及恩师雁荡大侠逝前所创之“白虹三式”,你就拜我恩师为师吧,咱们算个师兄弟……”
说至此处摩云客停顿一下,因为面前这孩子的年龄实在太小啊:“他会记得住吗?”但当他发现唐剑宁脸上坚毅而认真的神色,他完全放心了。
“到底是唐家的人!”他如此称赞,续道:“记住!在练那“白虹三式”之前决不能与女人有任何接触,唉!可惜我不能练全,不然就是这十人同上又如何是我对手!”
唐剑宁到底年幼,不明白摩云客的话,问道:“不能和女人在一起吗?那么妈妈呢?”
摩云客觉得有些好笑,想到唐剑宁仍是个仅仅十岁左右的孩子,这些事情怎能够对他说得明白?
“我所指的女子是与你年龄相偌的女子,你懂吗?”摩云客笑著补充道,在这一刻他那困戾之气完全化去,似乎他对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仇恨了。
唐剑宁似懂非懂地点头,他只记清楚了一句话,那就是“绝不能与自己年龄相偌的女子有任何接触!”至於为什麽要如此?他却以为没有深究的必要。
摩云客显然对这唐剑宁甚感满意,他仔细地再度打量这幼童一番,满意地点点头,严肃地道:“从明天起你每日清晨晚间来此一次,我传给你雁荡一脉的神功,记住!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隐身在此,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在练武!现在你回去吧,去为我搜些吃的东西来!”
唐剑宁点点头,他觉得突然间自己变成了一个大人,大得能够作大人所能作的事。
一条小黑点似小鹿般跳跃地奔下山去,间而夹著兴奋的呼叫,那声音中包含著无比的快乐和激动,好似世界上的一切都归他所有了。
XXX
幌眼四个年头过去,已是春天将至的时候,这滨海的三村,已飘落有一寸馀厚的白雪。
山巅上原先苍绿的一片森林,此刻似被戴上一顶白色的帽子,圣洁而较平日更为明朗。
“李家村”家家户户的大门都紧紧地关著,街道上只有商店里尚拥挤著顾客,在挑选年节的应用品。
靠山的一楝大屋,黑漆的大门缓缓打开,步出个甚是壮硕的少年,後面跟著位身著重裘,年已很老的老头子。
这少年衣衫单薄,手脚都露在寒冷的空气中,但他一丝一毫也不似有冻寒的样子。
“刘总管请留步了,外面天气寒冷呢!”这少年步出门来,转身向老者很有礼地说著,看他虽然面色红润,但眉目间却有著重忧。
“剑宁,这一年的工资别给弄丢了,母亲的病如有了变化,赶紧着人来通知一声,别给误了才好!”这老者态度非常慈祥,但却有一种随和噜嗦的味道。
少年苦笑一下,道:“剑宁会记住,总管请留步,剑宁走了!”说完他一转身迈开大步直往街道尽头行去。
老者摇摇头,自言自语道:“真是个勤勉的孩子,可惜命也太苦了!”待那少年去得远後,他才回转身去,大黑门又缓缓的关上。
唐剑宁此有十六岁了,他步履异常急促,愈行愈快,生似有块磁石在前面吸引著他似的。
街道旁陈列著诱人而美丽的物品,但他连望也不望一眼,只急急地直向郊野行去……
渐渐四周已没有了人迹,路面一层白雪直向山之左侧绕去,他放眼向周遭仔细观察一番,估量已是无人看见,立刻展开脚程如飞而去……
一路上唐剑宁足不留步,株株的枯树在他身旁如飞鸿般一闪而过,在往日他总会兴得大声欢啸,但今日他却一点兴致也没有。
他摸著口袋中那刚刚领到的一年工资——十两银子,这在一个渔民眼中看来不算是个小数目,但他却不知这些锲够不够用?
“师兄才去世,母亲又罹重病,唉!为何一时间百种灾难都落在我身上?”唐剑宁怨恨地叹著,更加劲往家飞奔。
雪地上留下他极浅的一溜足迹,但被海风与落雪很快地又遮去,看看唐家村已经在望了。
唐家村与李家村比起来实在有些萧条的感觉,一百馀楝草棚,能以木制造的屋子,已是算上等家庭了。
一扇一扇门扇紧紧闭著,这是唯一与李家村相似之点。
唐剑宁直往自己茅屋行去,打开掩著的竹门,里面钻出一股子药味,和一丝凄凉的气息。
“妈,妈,宁儿回来了!”他轻唤著,只闻一声微弱的咳嗽,算是答应。
茅屋甚小,中间用竹编成的屏风隔成两间,里面间靠墙处摆著张床,上面躺著那病危瘦弱的母亲。
“妈,你好些了吗?儿子为你带了几味药回来!”唐剑宁亲切地说著,从怀中拿出几包草药,以及那一年的工资。
“孩子!”垂死的母亲虚弱而平静地说道:“快过来让我摸摸,我等了你一天了!”
唐剑宁温顺地走近床一刖,屈著双腿跪在母亲身侧,然而两眼却不自觉涌出一泡热泪……
“孩子!妈要去了,你怎办啊?”母亲无限悲哀地说著,右手习惯地抚摸著孩子的头顶。
“妈,妈,别说这种话,这病还不是一会儿就好了!”唐剑宁几乎为之失声,焦急道:
“宁儿给你煎药去,李大夫说……”下面的话他接不下去,因为他清晰地记得,李大夫为母亲看病时曾说过句话?
“令堂已是无救了,赶紧为他准备後事吧!”
想到此点他不禁又热泪盈眶,他偷偷别过头去,装著去拿草药,却暗中甩袖拭去泪水。
“唉!妈还有不明白的!儿呀!妈就你这一个儿子,怎生丢得下你啊!”说完,她那乾枯的眼中,也淌出两滴血泪。
“这两年真苦了你!”她继续说道:“李家待你虽然很好,但为人牧马终非长久之计,宁儿,我去後你得为自己作长久之计!”
唐剑宁早已泣不成声,十馀年的母子相依,他如何忍受得了一旦的生离死别?他只能一声声的唤著:“妈……妈……”好似如此能将渐去的母亲拉回夹般,但这如何办得到呢?
“孩子!”母亲的手无力地从唐剑宁头顶滑至肩上,最後被剑宁牢牢捧著,泪水湿透了她的手,也湿透了她的心。
“我一生痛恨大海,因大海夺去了你的祖父,也夺去了你的父亲,但现在这一刻我是多么爱那大海啊……”
“以前我不愿离此,完全因为心中总以为你父亲会奇迹般回来,现在我要投身进大海了,孩子,答应我!待我死後将我抛进大海吧,那样我可与你父亲永远在一起,答应我!”虚弱的母亲似梦呓般说出一大堆话,无神的眼睛却牢牢注视著孩子。
唐剑宁除了哭泣外,只有点头的份儿,他在旁人面前素来坚强沉稳,即使在摩云客凶狠的责骂之下也是如此,但在母亲面前他永远也只是个小孩子。
“孩子,别哭了!”虽然她自己也无声地在哭著,但在孩子面前她仍是母亲,她必须比孩子坚强也必须安慰孩子。
“妈,我从没有好好孝敬过你,我调皮,我不听话,我没有好好念书,妈,我太对不起你了!”唐剑宁只说出了这句话,又被抑制不住的抽噫打断了。
母亲面上笑出个温暖的笑容,在这一刻间没有人敢批评她不是美丽的,因为这是内心的美丽,毫无隐瞒地从外面表现出来。
“孩子!只有母亲能说儿子孝与不孝,在妈眼中,你是最孝顺的儿子,最可爱的儿子,最………”她没有再说下,因为她已没有气力再说下去。
唐剑宁只觉握著的手一阵抽搐,终於僵直不动,他惊惶得大喊一声:“妈!”
但那来应声?眼泪从他眼中如泉水涌出,但他没有哭,母亲去了,他有无限的悲伤,但在这一刻间,他却从小孩突然变成大人,他坚毅地立起身来,留恋地看了看母亲最後的,带著安详笑意的遗容。
一阵强烈的北风刮来,将竹扇“砰!”地吹开,冷风夹著败叶和雪花,一下从缺口涌了进来,为这死别的场面徒增一层凄凉。
“妈,别了!永远的别了!孩子有一身武艺,他会为自己打下天下—妈!请放心吧!”
唐剑宁默祷完毕,踩著坚定的步子,直向门外走去。
雪花刮在他脸上,与他泪水和为清流,顺著脸颊滴在衣襟,他向最靠近的一舍邻屋走去。
“伯母!伯母!”他敲著那扇破败的门户,大声呼喊著。
隔了好一会,竹门才打了开来,露出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她看见唐剑宁那坚毅又充满凄惶的双目,还有尚悬挂在脸颊的泪水,她差不多已能明白,只听她问道:“宁儿,什么事?
可是母亲已……”
唐剑宁无言以对,只茫然地点著头,隔了半晌才说道:“大虎,二虎都到城里作生意,我想买伯母那条无用的船。”大虎,二虎正是这老太婆的孩子。

唐剑宁将十两银子拿出递给老太婆,老太婆有些惊奇,诧道:﹁你要靠打渔过活了吗?
你母亲……”
唐剑宁知道她必然不明白,他深痛的心几乎受不住如此大的打击,但他必须承受得住啊!
“母亲的最後愿望是永葬大海,能与先父在一起,伯母,请你为母亲换上最好的衣服吧!”唐剑宁木然说完这段话,泪水在脸上已冻成小冰球,他转身朝屋旁的一艘小艇行去………
锋利的船底在沙滩上划开一条深深的裂痕,剑宁感觉似自己的心被划开了般,十六岁的孩子要以此最原始的方法葬母,这也是很难有人敢做的。
小艇终於被推下水去,唐剑宁用他一双粗壮的胳膊,搬了两块巨石放入舱中,眼睛却看到那白发婆婆从自己屋里蹒跚地出来,也带著两包泪水。
“换好了?”唐剑宁呆呆地问老婆婆,又向自己家门走去一—
这时许多渔民都知道消息,悲哀的从屋里走出,每人都怀著痛泪,暗道:“可怜的母亲!
可怜的孩子!”
今日的北风特别劲疾,海浪一个个都如山般高,雪白的浪花飞溅,好似只噬人的猛兽,张扬著它那利爪锐齿。
唐剑宁再度从屋内出来,手中抱着被白布单里著的母亲,此刻他已上身精赤,露出他早熟而茁壮的肌肉,下面穿著条水裤。
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气候的凛冽,不知是因伤心过度忘却身外的一切,还是其他原因?
但旁观之人没有一个来劝慰或阻止他,因为姓唐的是从不随意干涉与被干涉。
小艇的确太小,放进了母亲尸体,再加上两块大石,已没有多馀的地位让他歇身,但他并不需要,看他几乎是赤著身体,将小艇一步步推入浪中,每人都会以为!
“这孩子也会回不来了!”
小艇被唐剑宁在水中扶持著,似与凶猛无匹的海浪胶著般,一点也不见颠波,很快地向大海冲去。
“想不到剑宁的泳术这般高明!”岸上的渔民每人都有此感觉,因为他们从未见唐剑宁表演过,这是由於他母亲从不许他去打渔的原故。
在起伏无穷的巨浪中,一叶小舟似随时可翻的浮萍,渐渐远离众人的视线,终於看不见了。
咸冷的海水带著庞大的力量往剑宁面门压来,十馀年的海滨生活使他习惯这常人所不能接受的恶劣环境。他双腿强而有力地屈伸著,推著小艇与具有无比威力的大海博斗。
时而在浪头的顶端,时而在浪中的深谷,剑宁好似被剧烈的震荡反而变得清醒过来。他双手牢而有力地抓著船沿,趁著向上之时,极目向岸地望去。
他此时目力非比寻常,虽天色灰黯得紧,并且空中又有雪花飘荡,但岸上的情形他仍看得一清二楚。
有几个老者已耐不住严寒回进了屋,年青而好事的仍都往高处爬,想看自己如何与大风浪搏斗,还有几位平素和母亲感情笃好的妇女,正不停地擦著眼泪。
“师兄与母亲在一月之内相继去了……”剑宁想起十数天前,正是摩云客将他一身武功悉数传毕给自己後,脸上带著种落寞表情对自己说。“我的一身艺已完全传给了你,再也没有什么能教了,你天资虽是绝高但仍需不断的苦练。咱们名虽是师兄弟,但我知你一向以师事事我,四年的衣食照顾,我所给你的是不够抵上你所给我的…别打岔!听我说下去!”
剑宁还清楚的记得摩云客挥手叫自己别说话时的慈祥笑容,这种笑容他四年中是很少能从摩云客脸上看到的。
佝偻的背眷,摩云客已不复有当年的雄风,失神的眼睛,松弛的肌肤,除了那尚称坚定有力的声音外,一切都显出他是距入土之不远。
“我很感激你四年来的看顾,由你的身体使得我一切能留下的都留下了,我过去的一切无须我详细告诉你,只待你一步入江湖,你自然会得知我以往的一切………”
“这白虹短剑,我代表恩师转授给你,从今以後你就是雁荡一脉的掌门人,但记住,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咱们祖师十馀代仗著白虹,不知闯下多大的名声……”
摩云客的兴致似乎特别好,他不停地说下去:“咱们相聚的时日还有多久已不能预料,趁这最後机会我应该告诉你我是谁了!”敢情唐剑宁与摩云客相处四年,从没听摩云客谈过关於他自己的事。
“我与你一般也是唐家村的人,十馀年前的唐敏是唐、林、李三村中的名人。你父亲也是我幼时的玩伴。唉!我还是不告诉你吧,总之以後你听人说起唐敏时,那就是我……还有你得记著,拥有另一只雕有凤凰玉镯之人,你将尽可能照顾他,唉!他可说是我唯一亲人了。”
摩云客唐震天一一也就是十年前的唐敏,像是得到了解脱,有股说不轻松。他与往常一般将双目闭上,哺哺道:“你该去了,明日此时再来吧!”
第二天唐剑宁如平常一般准时到达,但摩云客已永远没了踪影,大石上插著那柄犀利的白虹短剑,石上刻著一行字—“除大海之外何处能容我!”
一股盐水冲进剑宁鼻端,使他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的确摩云客除了传授他的武功外,很少与他谈到别的。每日早晚经过一个时辰的苦练後,摩云客是从不轻易许他随意上舍身崖的。
在四年之中摩云客如同一个废人,为了教剑宁武功,他硬将自己生命拖延了四年,唐剑宁如此想!
“但现在他入了大海,母亲也快要永沉大海,啊!怎麽我世上三个最亲密的人都选择了大海作为永远栖身之地?”另一人自然是指他的父亲。
海岸已看不见了,只剩下一片朦幢的山影。唐剑宁双手往水中一按,轻巧地翻上船身。
里看他母亲遗体的白布,更盖上了一层白雪。
“母亲啊!宁儿要照著你的愿望做了!”他说完,很快地将缆绳解开,把母亲遗体与两块大石牢牢缚在一起。
一切工作都作好,他呆呆的立在船头,他不敢去掀开白布看他母亲最後的一面,因为他知道自己承受不了这残酷事实的打击。
“这算是坚强呢?还是懦弱呢?”他如此嘲笑自己,泪珠又滚滚滑下脸来。
“碰!”
他举起木桨,对准船心奋力扎去,立刻一股水箭从船心涌起,渐渐浸入船舱,唐剑宁看著自己双足逐渐沉入水中,母亲的遗体也被淹没了。他呆呆的不动,如似要随著沉没的小船,永远葬身在无情的海底。
终於小艇完全淹没,浪仍是一个接一个,永远不会平伏,但对唐剑宁来说,都是终生不可磨灭的一场恶梦。
良久!良久!
海岸边爬上一人,正是伤心欲绝的唐剑宁,岸边的人看到他终於回来了,都深深地松口气。
剑宁回到他小屋,从中背出一包衣物,然後关上小门,今日一别,要何时才能重返家门?
XXX
寒冷的冬天又过去,鱼苗满徉,渔民再度驾舟扬帆入海。
这是一个有著浓雾的清晨,白茫茫淡淡的一层白雾,似轻纱般笼罩山间谷地,整个村镇似处在童话般的境界。
“李家村”好像要繁荣了些,靠著山边建筑的一幢三院大屋,是本村第一首富李居良的住宅,李居良世代经商,到了他手中更是飞黄腾达,家财已何止万贯,无论渔、盐、丝、绸,大半市场都控制在他手中。
三起大屋,占地足足有十顷,从空花的围墙中,可看见内中线草如茵,除三起大楼外,散布著一连串平房。在靠东西广扬,只有一间小屋,及一长串马厩。
厩中的良马足有百匹之多,广场正是用来驰马的。
这时小屋背後电掣著一团银亮光华,在这浓雾之中,像一把冲破黑暗的圣火……
此屋距所有其他屋子都甚远,这团银亮光华是别屋的人所看不到的。
银光闪动愈来愈速,隐隐存风雷之声传出,最後终於一切都静止了。
“能算有小成了吗?”一个男子的口音在雾里说著,因夺目的光华消失,依稀可看见他身形轮廓。
七尺馀的身长,魁伟的躯干,那充满力所构成的形象,使任何人看来都觉得他有一种顶天立地的气质。
“白虹啊!也快到咱们闯荡江湖的时候,从此天涯飘荡,何处不能为家呢?”这正是二年後的唐剑宁,此刻他已完全成长了。
太阳的威力逼散了不堪长久的春雾,露出唐剑宁纯朴的脸孔来,那双明亮得慑人的虎目,茫然注视著广场,像在思虑著什麽。
“唏历历!”
一声雄壮的马嘶将他从迷乱中惊醒,剑宁有些不好意思笑笑道:“怎麽这几天老是胡思乱想!对了,今日主人得去狩猎,咱还得为宾客们准备马匹呢?”
说完他收起白虹,往马厩缓缓行去……
将马鞍一具具按上马背,他有些厌烦自己的工作,他为此已有六、七年了,自从他与摩云客相遇以後。
有许多次他可以进入内室作较高的仆役或外放至店中作店员的机会,但他都拒绝了,不只因为他不愿受拘束,更主要的是管理马匹有很多时间让他练习武功。
“剑宁!剑宁!”一个身著黑袍的老汉驾著车来,老远就喊道:“老爷今日乘骑“黑豹”,再过一个时辰宾客就能聚齐!”
剑宁点首答应!
这刘总管在李家也有三、四十年,宅主李居良由他从乳儿带大,在李家之中,也算根深蒂固了。
剑宁摇摇头,心想这种富家翁可真尊贵,一年难得骑马一次,而一骑就需这样多人陪伴,这与贫苦的渔民生活差别真是太远了。
“黑豹”在所有马匹中要数第一了,不需刘总管的吩附剑宁也知道主人必是乘坐此马,那银质锦鞍早已披上黑豹的背,只差那鞍褥韧带尚未系牢。
剑宁望望天色,此时万里无云,蔚蓝的天空可爱已极,三数海鹰正从山岭中起,飞往那大海作一日的猎食。
“真是个好天气!”剑宁露出个愉快的笑容,两年馀来他在李家充当牧马,一直总是闷闷不乐,今日他觉得胸中有股鹏然欲飞的意念在极端地扩张著,他很喜欢自己突然变得这麽有生气,好似在不久的将来,他可脱离这留居得太久的桎梏般。
远远十数辆华丽马车驰来,当首一辆上面乘坐的正是主人李居良,和夫人林氏以及小姐与公子。
渐渐来得近了,剑宁躬身退立一旁,此刻用不着他再事服侍,自然每一位宾客都有一个仆役去牵马出来。
刘总管也从车上跨下,吩咐著仆役张罗马匹和一些零星物件,像猎刀,弓,箭等之类。
全队中只有林氏一位是妇人,在那时女子出猎是一件很不寻常之事,更何况是李家这等富贵之人。
李居良面貌显得有些胖,清秀的面貌使人看来书生之气较商贾之气要重些,只是那一双白哲的手如何能擎刀拿剑,张弓射虎?剑宁如此暗忖!
“只能拨拨算盘啊!”他心内微一笑,眼就自然地射出明亮的光芒。但他突然发觉自己这种想法对主人是多么不敬,立刻垂手肃上且,恭敬地看著主人步进马厩。
唐剑宁自幼受母亲温顺的教养,心中对那“受人之禄,忠人之事。”的一句早已牢牢记住,是以他地位虽时如此低下,但绝不会存不满和怨愤的表现。
“宁哥!宁哥!”一个童音轻轻在唤他,剑宁不需抬头看也知是那顽皮的小少爷在呼唤他。
这李居良的独子今年已有十二岁了,与他那姐姐相差两岁,姐名李蕴华,弟名李蕴钟,都是一般清秀而调皮捣蛋,家庭的宠爱,使他俩从不知天高地厚。
剑宁微一抬头,正逢上车中林氏一双犀利又温柔的目光,在林氏的两侧正坐著两小姐弟,在对自己作著鬼脸。
唐剑宁只觉双颊有些发烧,在这种穷乡僻壤中他从未看过有林氏般美一丽的妇女,即使当年自己以文秀出名的母亲,也万万不及她的。
来李家工作也将近七年,剑宁能见著林氏的面却不到七次,即是一年之中,最多只见一次。
“今天她……”突然剑宁想到自己不能称林氏为“她”,虽是在心中想,也立刻改道。
“今天主母看来特别明艳!”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去赞美主母,或许他已长成了,如一个平常人般,对美的感受有极强的反应。
“妈!让宁哥随我们一块儿去吧!宁哥骑术真好,姐同我都是他教的呢。”又是蕴钟的声音在说,旁边蕴华也在帮著腔。
的确,他与两位小主人感情很不错,蕴华蕴钟几乎把他当亲哥哥看待,只要一有空就会来缠著他玩,剑宁矫健的身手,和准确的骑射,很自然地成为孩子们心中崇拜的英雄人物。
唐剑宁从眼角处,也感觉得出林氏在笑了,从那柔美悦耳已极的声音中,他想像得出林氏是笑得多麽美。
“整日听你们念宁哥,宁哥,那位是宁哥呀?”
剑宁自然地抬起头,正如看见蕴华,蕴钟指著自己,道:“就是他!妈,你不知他骑术有多麽好!”
林氏含笑对唐剑宁点点头,这次剑宁凭著敏锐已极的目光,很快将林氏面上每一个小部份都看得清清楚楚,她那一笑使得嘴角微微翘起,鼻端皱起几丝可爱的小纹,真可说是“含笑生春”了。
林氏似乎被剑宁明亮夺人的目光骇了一跳,她比剑宁还怏一步将眼光避开,双颊竟无端涌起一抹红云。
“真奇怪,怎麽他的眼神如此令人不安?”两人都有这种感觉。
人声嘈杂,林氏很快被别的事物吸引过去,林蕴钟见母亲不肯置答,索性拉了姐姐跳下车来。
良马一匹匹被牵著出来,李居良立在黑豹身侧,看著他的随身仆役为他整理鞍褥,脸上挂著得意的笑意。
的确,在大江之南,很少有像“黑豹”这般塞外名种的良驹了。
黑豹昂首吐气,似乎知道她今日可大显身手似的,格外透著神气,那无一杂色的鬃毛,油黑得发亮。
“爸!爸!”两个小调皮一下于全缠至李居良身上,蕴华心思巧些,知道要如何才能逼父亲同意。她道:“爸,给我们三匹马吧!”
李居良正高兴在头,含笑道:“你两人要三匹干什麽?”
蕴钟争著道:“我们要宁哥一块去!”说著他指向一直恭立於旁的剑宁。
大约是平素两个小鬼提得多了,李居良对“宁哥”两字倒熟悉得紧,他仔细打量唐剑宁一番,凭他商人高人一等的目光,他看得出唐剑宁有一种不同於人的气质。
唐剑宁那双炯炯含神的眼睛,有力得似能博狮的臂膀,坚强得似塔山墙般的胸膛,使他想像得出,剑宁必是能接受得了份何战斗的一种人。这种人在他以往只看过一次,是他最佩服的,也是最怕的一种人。
“庭坚!庭坚!”他呼唤著刘总管的名字,刘总管很快的跑过来。
“这孩子是几时来的?是那儿人啊?”李居良称呼剑宁为孩子时真显得有点不顺口,但他尚是不知道剑宁的名字呢!
刘总管笑了,他一直对唐剑宁有好感,不单因剑宁勤勉奋发,而且剑宁的孝心真感动了他,因此好几次刘总管想将剑宁调至内屋,但他并末接受。
“老爷是说他吗?他叫剑宁,是唐家村的人,来这儿也快有七年了,真是个好青年。”
李居良听著唐家村,似乎微微怔了怔,因为据他知道,唐家村的青年都是靠打渔为生,不打渔的必定是不寻常的。
“给他一匹马,让他陪蕴华,蕴钟出猎!”李居良匆匆说完,立刻与宾客们交谈去了。
------------------------------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