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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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汉卿坐在马上,望着眼前泛着阵阵死寂的几户破落民房,狐疑道:‘唐舵主,你不是说前面的村子里有茶亭,怎么。。。。。。好像根本没人住。。。。。。该不会迁村了吧?’
唐月笙原本身体就虚弱,偏偏这几日都走在烈日下,寸土寸地几乎都透着干裂的热气,早已头昏脑胀,连话也说不出来。
‘你还好吧?’莫汉卿看他脸色越形苍白,不由得策马到他身边,关切着。
‘很渴。。。。。。’唐月笙重重吐出一口热气,无力的应了声,跃下马。
‘也许村子里有井吧!’莫汉卿跟着下马,朝村子里走了几步,空气中忽地飘来一阵恶臭,让两人忍不住互望一眼,停驻了步伐。
虽然整整一年,自己都处在浑浑噩噩中,但这个味道一钻入鼻头,莫汉卿脑中登时闪出几个字,令他头皮突地发麻。
‘有死人。。。。。。’
‘不止一个。’唐月笙双眼发直,干哑的说着。
莫汉卿做好心理准备,终于提步走起来,然而,只绕了几座民房,便决定折回不走,因为他们确定,这整个村子的人都死了。
‘被。。。。。。海寇洗劫吗?’
唐月笙怔然道:‘嗯,东蕃岛的红毛番人干的。。。。。。’
别说莫汉卿原就是海贼,即便流落到纪家栈,日子也多与其往来交易,因此,对于这遇弱则抢,遇强则要求交易的海上伦理并不陌生,但,恻隐之心让他怎么也无法忍受这些强盗行径,出现在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小村落上。
‘闽海多的是同道,这样的小村落能有什么宝,竟然对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出手!’莫汉卿难掩愤慨的说着。
‘大旱荒年,牛、羊、猪、鸡,哪一样不是宝?’唐月笙翻身上马,冷嗤一声:‘何况刘香也偏爱抢平民百姓!’
‘刘香。。。。。。你是说我义父?’莫汉卿虽失去记忆,却不认为自己既看不惯这种作风,怎么可能认此人为父?
‘看你的样子,好像有点不可置信?’
唐月笙居高临下瞧着他,冷冷一笑:‘确实,以前的刘香多少还有点江湖道义,要抢要夺,起码也会找同道,但自福州一役惨败,为求重振,是走到哪里,抢到哪里,如果消息正确,听说上个月,他还夜犯潮州惠来县城,掳人登舟,发票取赎,真是什么卑劣的手段都有!’
莫汉卿怔然上马,实在不想相信他的话,可与唐月笙相处数日,已万般了解,尽管他看起来十分赢弱,但性格脾性仍不失海寇的直率作风,因此,也就更难否定这个事实真相!
‘看你的表情好像很不忍心?’唐月笙坐在马上,兀自前行。
有谁见了这惨况心情会好?莫汉卿策马到他身边,不经意望了他一眼:‘唐舵主难道不觉得这些村民很无辜吗?国势衰微,百姓困厄,现在又无故遭难。。。。。。’
唐月笙瞥眼瞧他,‘朝廷无能又是非不分,为防倭寇,不增军备,反而施行海禁,什么寸板不得下海,别说这沿海数百万渔民要吃什么,光这么闭关自守,跟**裸等人杀上门有什么两样?这根本不是天灾,乃**,于心不忍又能如何,活受罪罢了!’
‘但。。。。。。总是盗亦有道。。。。。。这些村落的百姓,个个手无寸铁,那洋夷却仗着洋枪利索,将男女老幼都打成蜂窝,实在。。。。。。’
唐月笙凝神瞧他,忽地淡淡一笑,轻叹道:‘你会这么说我是不意外,当初我也问过,以你这热肠子,怎么会想当海贼。。。。。。’
莫汉卿眨眨眼,心里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以前。。。。。。我、我怎么跟你说的?’
这一问让唐月笙噤了声,脸色也黯淡下来,自顾自超前行了好几马身。
莫汉卿不得不追上前,认真道:‘唐舵主。。。。。。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福州一役你既伤了我,又要放我走呢?’
唐月笙连看也不看他,更遑论要回答,只是铁青着脸,继续往前骑。
‘我还记得你在破庙里说。。。。。。你曾带我到东蕃岛,为了帮我驱毒,耗尽内息,不眠不休。。。。。。’
‘不要说了!’唐月笙瘦削的脸,转瞬苍白,同时扯紧马缰,回身激动道:‘我现在只求能快点回四川,从此,你我分道扬镳再不相干,你想回去找你师弟帮他报仇,还是找你的义父刘香,都由得你,总之,你问那么多陈年往事,没什么意义!’
才想策马前行,莫汉卿已伸长手,拉住他缰绳,用力一扯,连人带马将他拉近自己,沉下脸,深深凝视着他,令唐月笙忍不住向后缩了缩,道:‘你、你想做什么!’
‘你应该知道,我可以趁着送解药给我师弟时,跟他一起走,不必回来的,不是吗?’
‘确实是不用回来,’唐月笙故作镇定的撇了下嘴角,冷笑道:‘既没人绑着你的腿,以我现在的状况也威胁不了你,我也没想到你会笨到再回来!’
莫汉卿却打断他的话,‘你这身寒气,是不是我师弟伤的?’
唐月笙夸张的双掌一拍,笑道:‘唉呀,我还在想,江湖上,你们冰火门人也没几个能干的,你现在才想到,我还真有点意外!’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给我解药救他?’
唐月笙不再躲闪他的眸光,扬扬眉道:‘因为本少爷心情好!’
‘你撒谎!’莫汉卿大喝一声,瞪着铜铃大眼,挨近唐月笙,仿佛在等待他说出什么话。
两人对视一阵,唐月笙终于冷下脸,缓缓开口:‘你走吧,就当我从没找过你。。。。。。’
莫汉卿倒抽口凉气,正想说话,便见唐月笙用着复杂的眸光,瞧了自己一眼后,再度将脸转了开来,良久,才淡淡道:‘什么都忘了。。。。。。又有什么好说的。。。。。。’
不知为什么,莫汉卿突然感到自己的心,狠狠地揪成一团,仿佛那句话是一条无形的铁链,紧紧的束缚住胸膛,教他呼吸困难。
莫汉卿望着他,语意艰涩道:‘我、我本来确实想随师弟离去。。。。。。可是,最后还是决定回来。。。。。。’
‘实话告诉你吧,现在,恐怕连郑一官都想杀我,所以,你如果是担心我去通风报信才赶回来,那你大可放一百廿个心!’
‘我回来,不是怕你去通风报信,如果你真想去,或者说,你真能去,也不会等到今时今日才派人回土舵。。。。。。’
唐月笙一脸狐疑的看着他,等待他的理由。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我好像欠你很多,很多,’莫汉卿抬眼和他四目相对,感到自己的心跳,宛如雷鸣,‘我想,我们。。。。。。应该不止是朋友。。。。。。’
唐月笙只觉脸一热,扯动缰绳就想走,莫汉卿心一横,伸手抓了他臂膀,叫了他,‘唐舵主--’
‘随便你怎么猜,总之,若你犯贱想跟我走,那么一切等我的伤好再说!’
唐月笙难掩一脸血红,气急败坏似的拨开他,双腿一夹,驾着马,直冲而去。
为了避免再遇上这样荒寂的村庄,两人决定离海湾走内陆。
可内地几个省份都遭逢大旱,好几期农时无法播种收成,加上远东清兵犯境日增,税负越加沉重,百姓的生活清苦,民变声音不断,行走越加困难,若非莫汉卿一身武艺,尚能安然度过,否则早被那逼到绝路的流民抢夺杀害。
然,长途奔波,加上吃住不定,唐月笙的气色越形憔悴,尤其他身上似乎已没什么良药,偶尔夜宿野地,气候阴寒,总是干咳难止,让莫汉卿沿途难掩忧心忡忡,深怕他忽然没了气儿!

‘如果我没记错,下个街角应该有家呈祥客栈。。。。。。’不知是因为这样的恬适景象,还是脚踩故乡,让唐月笙的心情愉悦不已,当他们牵马进城,原本阴郁的面容也多了分人气。
‘唐舵主,由这条官道再进去应该就能到甘泉山脚了,你要不要先上唐门拿些药备身?’马不停蹄的走了两个多月,他们终于来到四川地界,莫汉卿想到唐门也在四川,不禁提醒他。
‘不用了,这么多天都挨过了,总不至于倒霉到这两天都过不去!’唐月笙翻翻眼又道:‘况且,你以为唐门就在转角街口吗?就算是马不停蹄,也要两天路程,一来一往那要浪费多少时间!’
‘那我们先找间客栈住下来,过几天再上甘泉山吧!’莫汉卿打定主意要让唐月笙好好休息一番,便也不等他回应,牵马前行。
官道连接着一个小县城,虽然没有繁华荣景,但街道上人来人往,透着安和饱足的气氛,远比他们所经过的其他乡镇好很多。
一刻时辰后,他们已进到客栈坐了下来,唐月笙见莫汉卿向店家小二点了一桌子菜,忙道:‘你点这么多东西,吃得完吗?’
莫汉卿一脸认真的瞧着他面容:‘沿路你都没能好好吃,看起来更瘦了。。。。。。’
唐月笙心一跳,转开脸道:‘告诉你很多次了,没事不要盯着我,’他顿了顿又道,‘总之,我现在的样子像鬼一样,吃什么都浪费,而且现在年月不好,也不要吃得太奢华,来个两、三样小菜就好,其他不用了!’
确实像鬼一样。。。。。。从一进门,谁见了唐月笙,心里没有不发毛的。
虽然各地都有大旱的消息,但居于此地,倒也没见过有谁是瘦成这样的,且还带着一脸病容,活像那闹着饥荒省份的乞丐流民。。。。。。或许,他也正是从那灾地逃出来的吧?
大家心里暗忖着,若非见他穿着还算体面,身边更有一个体格壮硕完全不像难民的男子,如侍候主子般的殷勤照看,店家八成早就将他赶了出去。
小二吞吞口水,让自己硬挤出一抹笑意:‘这位爷确实要多吃些,咱们客栈虽小,但是掌柜老板手腕好,许多珍贵食材都有门路,您就是想进补,本店也能帮您煎熬!’
‘不用--’唐月笙开口拒绝,莫汉卿却开心道:‘好啊,好啊,那么就来个十全大补汤吧,’他不理会唐月笙的瞪视,自怀里扔出一锭大元宝给小二。
这时节,谁见过这么大锭金元宝,小二颤着双手捧着,送回莫汉卿手里,双眼发直:‘大、大爷,这、这太、太多了。。。。。。就是弄个十盅大补汤都用不完啊。。。。。。’
莫汉卿笑了笑,又塞进他手里:‘那你就帮我订两间上上房,天天给我送来大补汤,然后日日到街坊帮我寻些温补的水果,越燥越好!我这弟兄身体受寒,又连番奔波走动,积劳成疾,我想给他好好进补一下!’
‘哦,是、是,小店一定帮你侍候得舒舒服服!’
眼看小二捧着金元宝,战战兢兢的走远,莫汉卿才转望唐月笙,却见他一张看不出气色的脸再度泛红,低吼着:‘你疯了,在这种地方耍大爷,不怕人抢啊!’
莫汉卿一脸无辜:‘既然你不回唐门拿药,我只好帮你补补身子啊!’
‘回唐门拿药?我家唐门只有毒,哪来的药,’唐月笙冷哼一声:‘何况那花迷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难不成你想让我跟你一样,贪图一时好过,最后却把事情都忘光光?’
莫汉卿怔了怔,若有所思的淡淡一笑:‘忘光了也未尝不是好事。。。。。。就怕忘了不该忘的,记得不该记的!’
唐月笙直觉他话中有话,待望向他时,却见莫汉卿的双眸中亦透着一抹复杂的情绪,登时心一乱,忍不住便站起身,想先逃离现场,不料莫汉卿却一把拉住他手臂,急道:‘你去哪儿?’
‘放手!’唐月笙四处张望一下,见满客栈的人不约而同送来好奇的目光,情绪更加激动起来:‘放开我!’
莫汉卿却对这齐集而来的目光视若无睹:‘你怎么又突然生了气,我只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出去,没有别的意思!’
‘总之,我不想吃什么十全大补汤,更不用你多管闲事!’
唐月笙想甩开他的手,但莫汉卿脸上装作若无其事,手心却催动掌力,硬是牢牢把他抓着,像哄孩童般,温柔道:‘你不要跟我赌气,乖乖把身体养好了,到时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去,好不好?’
他这露骨的安抚方式,引得偷瞅的众人面面相觑,更有好事者,眉来眼去,露出讪笑,让唐月笙脸一热,焦躁道:‘你现在说这些要给谁听啊!’
‘当然是说给你听的,我已经决定了,不管你的伤治得如何,我都会和你在一起的!’
唐月笙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突然把话说到这份上,一股莫名的情绪,让他的心急剧跳动起来,冲口而出:‘干嘛跟我说这些,你以为我又会--’硬是把话吞了下去。
‘又会什么?’莫汉卿镇定的追问。
唐月笙牙一咬,用尽力气,狠狠推开他,夺门而出。
--又会。。。。。。
--又会轻易的。。。。。。
--又会轻易的相信你!
唐月笙花了吃奶力气,急速的朝门口奔出,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中,盲目乱窜,脑中不断盘旋着这几句没有说出口的话。
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情呢?这不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啊!
当初会想放了他,真的只因他中了自己初炼的蛇毒却没有马上死亡,才想借以做为研究解药的对象,如此而已,真的如此而已啊!
后来。。。。。。开始好奇他昏迷时,不时念着的名字--那是个男人,和他一样的男人,问题是,他赋予这名字的情绪,异常执拗、强烈痴迷,不像对待亲人,友人,更不像对待敌人,而是一个他愿用生命燃烧的人。
自踏出唐门,游历江湖,再进入郑氏船队,对于这样的情感,并不太陌生,更不是没见过,可是,它绝不可能出现在自己身上!
然而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与他在东蕃岛的几天辰光,一切就突然变了。
看着他,心情开始杂乱无章,情绪开始失去控制,他的一言一行,在在束缚着自己,他的一举一动,紧紧捆绑着自己,最后,变得想独占影响他混乱情绪的理由,想与那不知名男人较量在他心头的地位!
唐月笙疯狂的奔跑着,直到上气不接下气,头脑晕眩,才缓缓放慢脚步,双手撑膝的喘气,心跳更加急剧,但他反而没再那么紧绷了,因为他多少可以告诉自己,这慌乱的情绪,不是因为莫汉卿那莫名其妙的誓约。
静下心神,他察觉自己跑到了另一条街,人烟稀少,他稍加安心,可是接下来,却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他还没准备好怎么面对莫汉卿在客栈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我已经决定了,不管你的伤治得如何,我都会和你在一起的!
这是什么意思?唐月笙失神的抚着心口,思路像乱麻一样,理不出个头绪来,不一时,钟凌秀那破相的面孔浮出脑海。。。。。。他感到背脊一冷,是了!原来是这样!
他终究是怕我回郑氏船队去掀那男人的底,所以才会想永远跟在我身边,监、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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