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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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掌柜笑道:“真正上好的醉鱼,不是用酒醉倒的,而是用这一枝红醉倒的。”略斟酌了一下又道,“倒也不是醉倒,只是那一枝红中有毒,若是极轻的量,便是浑身麻木动弹不了。再略重两分,便会昏睡过去不省人事,在黑甜乡中便作了人口中物。再若是下得重些,那就真真小命不保啦。”
陶逸之啧啧称奇道:“那这份量岂不是极难定?”
老掌柜取了一个戥子,道:“称出数钱即可。”
陶逸之又道:“不知何处有这种醉鱼可吃?”
老掌柜笑道:“公子可算是问对人了。”伸手一指道,“朝西边一直往下走去,有间老店‘桃源居’,就有这味鱼。那味道……”说着说着,只管咂嘴,“可真是世间美味呀。”
陶逸之一笑,又道:“掌柜,给我也称些这一枝红吧。”停了停,又道,“只要几钱就成了。”
老掌柜忙去称,陶逸之忽然问道:“这一枝红,可还有其他的名字?”
老掌柜望了他一眼,道:“有。”
陶逸之道:“是什么?”
老掌柜答道:“醉鱼草。”
陶逸之满怀期待地来到那桃源居,一看之下,却大失所望。那“桃源居”名字算得上雅,却实在是其貌不扬,破破烂烂,一个酒亭建在高处,只是左右也不见得有什么好风景。里面也是破旧不堪,一个客人也不见。陶逸之连叫了好几声,方有人慢腾腾地走了出来。
陶逸之见了那人,吃了一吓。只见那人又高又瘦,生得瘴头鼠目,其貌不扬,阳春天里还穿皮衣戴皮帽的,看着着实可笑。唇上留了两撇老鼠胡,配上那双溜溜转的小黑眼睛,陶逸之总算是明白了“猥琐”这两个字如何写法。
“来干什么的?”那人拖长了声音问,那声音又尖又细,听得陶逸之好生别扭。陶逸之一指门口那酒幌,道:“这里不是酒店?当然是来喝酒的。”
那人白眼一翻,道:“我这里酒只有一种酒,菜也只有一种菜。”
陶逸之笑道:“阁下便是这里的老板了?”
那人越发得了意,眼睛更是用力一翻,陶逸之很是担心他的眼珠子都要翻出来了。“在下苏蜀。”
陶逸之忍笑道:“失敬,失敬。”心中却道这人其貌不扬,却取了个好生别致的名字,真真有些糟蹋了。
苏蜀的下巴仰得更高,眼睛几乎生到了额角上去。“不敢当。”
陶逸之又道:“这里的酒是什么酒?菜又是什么菜?”
苏蜀道:“酒是烧刀子,菜是醉鱼。两样一起,二十两银子。”
陶逸之笑着摇头,这二十两银子当得一个普通人家一年的用度了,苏蜀实在是敲竹杠不眨眼的。也不与他争执,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笑道:“那就给我上酒上菜吧。”
那锭银子二十两还不止,苏蜀一看直了眼儿,忙捧到手里掂了掂,又细看了看成色,还咬了咬,生怕有假货。确定无误后,才小心翼翼地袖到袖里,摇摇晃晃走到门口,扬起声音叫:“上菜喽!”
这时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分,一片金光笼着这桃源居,本来破旧不堪的小酒店却竟也似被镀了层金,看起来闪闪发光。陶逸之游目四顾,四周却是静得吓人,除了风吹过的声音,竟什么都听不到。一时间心里突地生了寒意,暗想自己在这里也已坐了半个时辰了吧,这酒菜却还未端上来。
突然听得这酒亭的木板楼梯一阵咯吱咯吱响,陶逸之精神一振,人也坐直了。只见影影绰绰有个人影,自酒亭的楼梯上慢慢走了上来。走得并不快,还隐隐听得碗盏相碰之声。
那人出现在陶逸之面前之时,陶逸之险些连下巴都掉了下来。
端着一只木盘出现在眼前的人,一身青衣,眉目如画,竟然是姚青缃。只见他微低了头,将酒菜搁在桌上。陶逸之看去,正是一盘鱼,与午时姚青缃在山间茅屋中为自己所做的一模一样。还有一小缸酒,陶逸之拔开塞子深吸了一口,只觉酒香沁人,大声赞道:“好酒!”
姚青缃却不理他,转身想走。陶逸之却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姚青缃夺手不得,只得由着他看,看得久了,姚青缃脸上也挂不住了,薄怒道:“要吃就吃,只盯着我作甚?”
陶逸之双手捧起那个小酒缸,笑道:“没有酒碗,我们两个人怎么喝?拿个碗来吧。”
姚青缃哼了一声道:“你倒真把我当成侍候你的啦?”
陶逸之道:“这满屋子里见不着个人,我也只有使唤你了。我可是付了银子的啊。”
姚青缃从他手里夺过那酒缸,“啪”地往桌上一放。陶逸之慌忙抱住,笑道:“可别这样,二十两银子啊。”
姚青缃狠狠刮了他一眼,转身下去了。回来的时候,果真拿了一只酒碗回来。陶逸之大喜,忙在酒碗里倒满了酒,顿时酒香四溢。陶逸之把酒碗推给姚青缃,一边伸伸手,示意“请”。姚青缃道:“只拿了一个酒碗,你自己喝吧。”
陶逸之端起酒缸,笑道:“我不用碗,就这么喝。”
姚青缃道:“你对吃挺讲究的,怎么这劣酒也喝得下去?”
陶逸之笑道:“吃是吃,这酒是酒。品酒固然是人生乐事,大碗喝酒岂不也是一大快事?何况……”又深吸了一口气道,“这酒虽粗劣,却着实痛快。这人哪,吃得太精细了反而无味了,山珍海味要吃,五谷杂粮也不能没有。”
姚青缃一笑,端了酒碗,正要喝,突然听到亭下有个声音哈哈笑道:“你们倒是逍遥快活,也不给我留上些儿?”
陶逸之听得这人说话响亮,中气十足,低了头去看,却是个胖得出奇之人,却一身的绫罗绸缎,油光满面。知道此人定有来历,便笑着提了声音道:“那阁下便上来喝一杯罢?”

那胖子哈哈大笑,道:“原本这等劣酒是入不了我朱非眼的,只是这位公子方才一席话说得有趣,再低劣的酒也想喝上两口尝尝了。”
说着便一面往酒亭上走,他生得肥胖无比,压得那木板楼梯叫得凄惨,陶逸之悬着一颗心,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把那楼梯都压断了。
还好这朱非总算是平安无事地走到了酒亭里,一边抹着额上的汗,一边笑嘻嘻地道:“酒不是好酒,菜倒是货真价实的好菜。”
陶逸之朝那盘醉鱼瞟了一眼,道:“愿闻其详。”
朱非更笑得开心,脸上一对眼珠子又小又亮,笑得几乎看不见了。“这醉鱼草,须得要一色的淡紫色,决不能有其余颜色。这锅,须得要用纯金打造的锅。这酒,须得要上好的女儿红。这鱼,须得是西湖鳜鱼。这盘鱼,可谓是四品皆齐,极品,实乃极品啊!”只见他鼻翼扇动,陶醉不已,把脸伸到了菜盘前,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抓起筷子,便想去夹鱼。
忽然斜下里伸出一双竹筷,一夹却夹出了他的筷子。朱非抬眼看去,却是姚青缃,冷着一张脸道:“这鱼不是做给你的。你不能动。”
朱非涎着一张脸笑道:“在下生平并无什么嗜好,就是好吃。这盘鱼实乃天下极品,这位公子,要多少银子你尽管开价便是。”
姚青缃脸色更冷,道:“我做的鱼,也要看人。如阁下这般的满脑肠肥的,下辈子也别想吃到嘴里。”
朱非顿时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陶逸之也不防姚青缃说得这般直截了当,便笑道:“这盘鱼是我先付了银子的,阁下要吃,也得先尽着我罢?”又转向姚青缃笑道,“现在这盘鱼是我的了,何必动肝火呢?”
姚青缃瞪了他一眼,一拂衣袖就想走。陶逸之忙拉住他,道:“这酒也倒好了,怎么能不喝呢?”把酒碗硬塞到姚青缃手中,姚青缃想摔,却被陶逸之一手搂住了肩,几乎是硬灌下了下去。那烧刀子本来便不是一般地烈,虽然只有半碗,但他一喝下去,便两腮通红,如同桃花一般,更是头晕眼花,伏在桌上咳个不止。
朱非在一旁看着,嘿嘿地笑道:“公子,你还真是不会怜香惜玉啊。”
陶逸之笑着抱起酒缸,仰头一饮而尽。只觉得那酒烧得胸口一阵火辣辣的疼,却是舒服痛快之极。伸筷去挟那盘中的鱼,脑中却是一昏,居然没夹到。再一挟,这次却差得更远,不知道挟到哪里去了。手也拿不稳一双小小的竹筷,啪地一声落到了地上。
陶逸之只觉得脑子里天旋地转,对面的姚青缃晕红如桃花的脸也在眼前转个不停。正晕得紧,突觉得有股淡淡香气近了过来,却似那夜在姚青缃身上闻到的桃花清香。
“我知道你在我酒里放了醉鱼草,你却不知道我趁你去跟朱非说话的时候,已将一撮醉鱼草放在了你的酒缸里。你午时不肯吃鱼,如今你喝得倒是心甘情愿。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姚青缃后面的话已经听不清了,陶逸之只突然觉得一张肥如猪脑的脸在眼前放大,然后听得朱非格格地笑着说:“还是公子有手段哪!”
听得姚青缃笑道:“手段谈不上,只是他要耍小聪明,却耍到自己头上去了。”
朱非嘿嘿一笑,这时候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却是那酒肆老板苏蜀。“那还不是因为这人只顾着看公子你了,哪里还顾得了这酒里有什么?”
陶逸之只觉得一股血直冲到了脑子里,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陶逸之醒来的时候,却竟还是在那桃源居里。略略动了动,费力地低了头一看,还好,四肢完全。这时候早已是深夜了,附近又极偏僻,只见一盏灯挂在酒肆门口,灯光昏黄,四周却还是一片黑暗。
陶逸之站起身来,还觉得手足发麻,脑子发晕。点了桌上的油灯,却见那酒肆里空无一人。伸手在桌上一抹,竟是一手的灰。
人都到哪里去了?
陶逸之无来由地上来了一股寒意,急急地夺门而出。他明明记得是从东边一直过来的,途中连道弯都没拐,但这时一连奔了几里地,方才见着前面有间茅屋,里面点着灯。陶逸之上前敲门,隔了片刻,方听到里面有人应道:“谁啊?”
陶逸之提高声音道:“过路的,想打听一下路。”
“这么晚……这地方过路?……胆子还真不小啊……”只听得脚步声过来,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老人手里提着一盏灯,站在门口。那灯本来就不甚亮,被风一吹,更是忽明忽暗,映在两个人脸上,都跟鬼相差不远了。
陶逸之笑道:“在下迷路了,想求老人家指点一下。”
老人打量了他片刻,大概觉得陶逸之不像坏人,便道:“进来吧,进来吧。”
陶逸之进来坐下,只见房中简陋,老人端了杯水来道:“唉,连茶也没有。我去找找,兴许有点酒。”
陶逸之双手接过,道:“多谢了。”
老人翻寻了半日,果然翻出了一小壶酒,还有几块硬饼子。陶逸之先前鱼也没下肚,早已饿了,忙谢了接过。老人问道:“这位公子,这时辰了,你怎么一人孤身到此?”
陶逸之叹了口气,道:“都是我太嘴馋,有人向我说这里有个桃源居,里面的醉鱼天下无双,我便来了。如今,唉,却寻不着回去的路了。”
“酒店?”老人想了片刻,道,“以前附近是有个酒店,不过,早就没人了呀!”盯着陶逸之,看了半晌,“你……莫不是见鬼了?”
他又凑近陶逸之,神神秘秘地道:“那里死过不少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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