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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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十年六月初二,酉时的梆子刚刚敲过不久,宰相宅子中灯火全熄。庭院里几盏明亮的灯笼被护院的家丁提着缓慢移动。众人巡了半晌,也不见什么异动,走得累了,便在一处廊道中歇息了下来。其中一个嘟嘟囔囔地道:“从老爷要平蔡州起,咱们就没一天安生过。天天提防这提防那,天下哪里来的那么多刺客?”
这抱怨引得众人应和,另一个人皱着眉,道:“可不是么!且不说旁的,咱这儿可是京师,天子脚下,那些藩官胆子再大,不至于把手伸到宰相府里来吧。”
猛听得一人厉声道:“都给我闭嘴!小心驶得万年船,万一出了点什么事儿,把你们脑袋拧了当夜壶也担当不起!咱老爷可是大唐的顶梁柱,万万不能有闪失。都给我起来!”说这话的人名叫张乾,是今夜巡更的领队。
但是,就在话音刚落之际,似乎有道翩跹黑影从眼前晃过,带过一股妖冶之气,飘飘摇摇去了。张乾一愣,继而恍过神,回头问道:“你们刚才有没有看到什么?”
其余数人一齐摇头。张乾警惕地握住腰间的刀柄,凝神打量着四下。月色清冷,残星晦暗,夜雾似乎变得更厚了。庭院中除了飞檐映在空中的黑影,哪有什么旁的东西。众家丁被他的模样感染,一个个也高度戒备起来,一柄柄刀向外探出,如临大敌。空气顿时变得十分凝滞,静得只有四下的草响虫鸣。
“看,那是什么?”终于有人像是发现了什么,紧张地将手指向空中,后退一步提起刀。众人瞪大眼睛看过去,只见一点青荧荧的光,在夜色之中诡异地蹿动。
众人不禁后退一步。其中一个胆小的,额头直冒冷汗,不禁颤声道:难道……是鬼?”张乾一把拎起他的耳朵,痛得他哎哟直叫。张乾喝道:“没出息的东西!”然而,口中虽这般说,心里却没底,握刀的手,不禁更紧了紧。
那点莹光,仿佛春日的落英,轻悠地朝他们飞来。待到近前,张乾终于看清了它的形状——如同几片鲜艳的花瓣,正不停地扑扇,一双艳丽的翅膀在月色照映下淡淡发光。
张乾的表情为之一松,恍然道:“不过一只蝴蝶,看把你们吓得。”众人呼的一声,齐齐松了口气,心道,若不是你诈唬我们,哪会这样?
然而他们似乎高兴得太早,那蝴蝶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它翩然而至,绕着张乾飞了一圈,又忽然像失去气力了似的,飘然堕去,翅膀上的荧光也倏地消失,顷刻被黑夜吞没。
张乾纳闷得很,猛地抬手一捉,抓个正着。展开手一看,不由大惊。那只蝴蝶竟已经化成了一张纸笺,齐整地折叠在手中。众人齐刷刷地围过来,低声问道:“是什么?”张乾眉头紧皱,小心翼翼地打开纸笺。只见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六月初三,借宰相头颅一用。张乾心头一阵惊悸,犹疑之间,便有一阵清风袭来,那纸笺遇风则,竟呼地成为一把灰屑,从指间飘散,扬洒在夜空之中……
第二日,寅卯交替之时。天色将亮未亮,一个敲更的老汉,刚刚巡到靖安坊,忽然听到东门传来一阵惨叫。声音凄厉无比,竟如鬼啸一般,远远地传了开去。老汉浑身一哆嗦,难道是出了人命?才想到此处,便有一阵风扑面而来,将老汉吹得微微一晃。等他稳住身子,再定眼一看,眼前已乍现出一个修长的人影。他的面容隐没在阴影中,黑色的披发与白色的襕衫在风中轻轻舞动,飘忽不定。
“鬼!鬼啊……”老汉瘫在地,话音一落便昏死过去。
那人叹了口气,俯下身,纤长的手指缓缓伸向老汉,慢条斯理地解下老汉腰间的酒壶,“嘣”地拔掉壶塞,仰脖灌了一口,说了声:“烈酒。”
他把酒壶还给了老汉。抬袖一擦唇角,转身往长街上走去。
此时,月亮已渐渐隐去,东方露出一抹鱼白。清风徐来,他提着一颗人头在长街行走——就宛如,提着一壶酒。
六月十一日,入夜时分,宰相府中灯笼亮了,摇曳的灯火从白色的笼壁中透映出来,镂出了上面的奠字。
哀哭声已经淡去,前来吊唁的人,也已散尽。各间厢房中的格窗,如同多愁的眼睛,一扇扇地亮了起来。今天是武元衡的女儿武千心回来的第二天。
昨天,她刚扑进府门的时候,她的哥哥武千思看到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拔出宝剑,要将她刺死在武元衡的灵柩前。她痴痴然地看着父亲的灵位,没有反抗,等着哥哥将她刺死。身旁是一片哗然,母亲因为伤心过度,并没有在旁边,她一直躺在后房无法起来。
然而,武千思毕竟没有这样做,剑停在她颈项三分之处,再也刺不下去,狠叹了一口气,将宝剑摔在地上,红着眼睛吼道:“爹都死了,你还回来干什么,不如死在外面干净!”
不止她的大哥,连她自己都觉得该死。她离家出走了一年,父亲被杀的那天,她还远在江州昏螟的月色中,对着那面湖水前发呆。
然而,不知是否因为父女之间的感应,六月初三寅时,她的心莫名地颤了一下,忽然间父亲的音容浮现在脑海中,她不由得站了起来,朝北方望去。一年过去了,不知道他老人家还好吗?而那个时候,就是武元衡的头颅离开脖子的时候。
当她知道宰相被人刺杀的消息时,已经是六月初九的晚上。她像疯了一样往回赶,回到家时,看到的只是一张供桌,几面祭幡,一台灵柩而已。她泪流满面,喃喃念道:爹,我回来了……跌跪在地上,沉默不语,开始咚咚地磕头。很快,血就从额角沁了出来,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有人看着不忍,想要去拉她,都被气愤的武千思一把拦住。没过太久,她就昏迷在地。
当她苏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深夜。才睁开眼,便有一个孱弱的身影进入眼帘,那是她的母亲,何氏。看着几缕白发从母亲那原本乌黑的发髻中延伸出来,武千思的鼻子又是一酸。何氏看见她醒了,脸上的愁云终于化开了些,抚着她的头发说:“傻孩子,回来了就好。你爹在天有灵,他不会怪你……”
“娘。”她站起身来。
何氏端详着她的面容,心疼地看着她额角缠着的纱巾:“你爹看见你这样,会心疼的……”说话间,眼泪又重新盈满了眼眶,连忙别过头去,把眼泪擦去。
是的,武元衡向来宠溺这个女儿,无论做什么,几乎由着她的性子。她从小就性情泼辣,常常闯祸,爹爹常说她,哪有半点儿女孩儿家的样子,分明就是个祸胎转世。话是这么讲,但是据说她出生时,便天现瑞相,曾有百雀齐鸣,连院中久不曾开花的梨树,也在一夜之间开出一树的花。
大家都说宰相的这个女儿必是仙女转世,武元衡高官在身,自然听惯了这些恭维话,然而对她百般宠爱,却是真的。他处处都护着这个掌上明珠。她常常在外边惹乱子,也浑然不怕,事后总是由爹爹来收拾烂摊子,久而久之,“我是武元衡的女儿”便成了她报家门的口头禅。
只是如今,世间最疼爱自己的那个人去了,磕再多头,流再多血,又有什么用?
想到这里,她的银牙紧咬,问道:“是谁杀了爹?”

母亲摇了摇头:“朝中很多人议论,因为你爹主张平藩,杀他的人很可能是淄青节度使派出的刺客。与他同道的裴度大人,那天也遭遇了刺客。幸好裴大人的命大,总算捡回了条命。”
武千心知道,母亲口中提到的节度使,便是李师道。元和九年,彰义节度使吴少阳死,其子吴元济匿丧不报,自掌兵权。继又举兵叛乱。第二年正月,在武元衡与裴度等大臣的支持之下,皇上决定对淮西用兵。
对淮西用兵,使周边的藩镇震动很大。犹其是淄青节度使李师道,他生怕不久就要波及到自身,于是开始采取了种种手段,想要阻止朝廷进一步平藩。此人十分奸狡,嘴上说助官军讨吴元济,派了二千人奔赴寿春(今安徽寿县)。然而,为了策应吴元济,李师道又另外招募数百人,攻入河阴漕院,烧掉钱财布帛三十多万缗匹,谷三万余斛,至使会集于此的江淮两地的租赋都毁于一炬,给唐军的补给造成了极大困难。
武千心寻思了一会,仍然摇了摇头,说道:“这怎么可能,难道他们就不怕杀了爹爹,会彻底激怒朝廷吗?”
母亲苦笑一声:“皇上知道你爹爹的噩耗,非常痛心,几天都没有进食了。然而朝廷的事儿,哪有这么简单……”
“现在朝中的声音很多,有主战的,也有因为害怕而主和的。争得不可开交。无论怎样,朝廷总要先攻下淮西再说……更好笑的是……”
“什么?”武千心急问。
“那负责查案的官儿,不久就收到了刺客的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毋急捕我,我先杀汝’结果就被吓得半死,竟然不敢管这事了……”
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武千心的心中一寒。普通百姓被杀,还需要陪命,堂堂一国宰相被刺,却无人追察,真是荒谬。她虽然对当时朝廷内部的争斗不太了解,但是也明白,当官的大多贪生怕死。不过,她也从没对这些人抱什么希望,从她听到父亲被刺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发誓,要亲手捉到凶手,将他砍成肉酱。
她对坐到床沿,穿好衣裳。何氏担心地看着她,问:“心儿,你继续休息,起来做什么?”
武千心站起身上,将头发绾好,说道:“我要看看爹。”
何氏一愣,知道这个女儿有些本事,以她的性子,也拦不住,只好说道:“你哥哥还在灵堂。你现在去,他少不了又要发火,还是晚些吧?”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不要怪你哥,他是嘴硬心软。本来你爹几天前就该下葬了,是他坚持不肯,说要等你回来,看上一眼……”
听了这话,武千心又是一痛,心中乱成一团,她轻轻握住母亲的手,说道“我知道了。娘,你先去休息吧,我知道该怎么做。”说罢,武千心站起身来,送母亲回房休息去了。
送走母亲后的武千心,忽然变得像猫一样轻灵。此时已是亥时,除了灵堂若隐若现的烛火之外,庭院中一片漆黑,武千心侧身躲在了灵堂边,她看见武千思,一身素缟,坐在父亲的灵位前。曾经挺拔的身影,如今有些佝偻憔悴。他靠在圈椅上,头有时低垂着,有时又忽然抬起,想必是太久没有休息,想要睡去,又偏要强打精神。
不知他有几天没睡过了。武千心轻轻叹息了一声,慢步走到了走到了武千思面前,唤道:“哥……”
武千思开始时没有察觉,在模糊之间一抬眼皮,猛见眼前出现了一个素色的身影,惊出了一身冷汗。再定眼一看,是武千心,不由得无名火起,才要骂上两句,又听闻一句细语:“哥,你累了……休息会儿吧……”一只柔夷在眼前拂过,**一股淡淡的清香。在这炙热的时节,这气息有如四月的春风一般,让人心旷神怡,武千思觉得自己的眼皮好沉好沉,他其实好累好累,什么也懒得再顾了,直想倚在那绿堤青柳下,深深地呼吸几下潮凉的河风,好好地那片青草地上,睡上一会儿。
武千思睡着了。也许是这几天来,头一次深深地睡去,脸上带着些许酣然的表情。
武千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找来一面素帛,盖在了他身上。
她转回身,目光落在那灵柩上。因为过了三天守灵的时限,早已没了前来吊唁的人,所以棺盖也已盖上。灵柩周围散发着一层淡淡的雾气,那是镇棺的冰块散发出来的。随着她一步一步朝父亲的灵柩靠近,阴冷之气,便愈发浓烈。周围很安静,静得只剩祭幛飘摇的轻响,香烛燃烧的毕剥声。武千心的心怦怦地跳着,不知是因为接近它,就如同在接近一个不愿面对的噩梦,还是因为离它越近,就意味着,父亲离她越来越远……
她终于走到了供桌之后,触摸到了冰凉的棺盖,一咬牙,呼地推开了棺盖。
“啊……”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然则扑面而来的景象,仍然让她不禁低呼了一声。
——武元衡身着一身寿衣,躺在棺木之中。连结在断颈上的腊制头颅,被雕得栩栩如生,表情宁静而安详,让人忍不住就要以为,那本就是他的头颅,武元衡只不过是在这棺椁中小憩一会儿,随时都会醒来。然而,光滑的腊面毕竟不同于人的肌理,只会在灵柩的冷雾中反射出诡魅而陌生的荧光,
武千心深深呼吸了几下,让心平复下来。壮起了胆子,俯下身去,纤纤玉手如同一枝正在生发的细藕,缓缓朝棺椁中伸去,探向尸身的颈项……
回到闺房后,武千心坐在妆台前。明灭的烛火将她的容颜折进铜镜里,就如同一朵花在雾中静静开放。她的眉头微蹙,陷入了沉思。
刚才,她偷偷检视了父亲的尸身,除了颈部的断口之外,再无其余伤痕。也就是说,他在死之前,甚至没有机会挣扎反抗一下。那断口极为平整,就如同被铡刀切过一样。她在来时的已然知道父亲是在上朝的路上被人刺杀,随轿的人中有七个精通武艺的护卫,两个仆从,再加上两个轿夫,共十二人,全部身首异处。
一个刺客要强悍到什么程度,才可以在连斩十一人之后,仍然可以让武元衡毫防备地被杀死?
那李师道想必花了不少本钱,才能请到这样的杀手。
天下间,具有这种能力的人实在不多。
但也不止一个。
冰冷的表情在她的脸上蔓延。挂在墙上的剑,感受到了她的怒气,竟然嗡嗡地颤动起来。她恍然回神,说道:“欺霜,还不是现在。”
那剑果然不动了。她微微叹息,起身吹灭了烛火,让月光洒进房间。静静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开始在心中勾勒一个翩迁的身影,她想:对不起,我要食言了,师父。
武千心回家的第三天早晨,打扫庭院的家仆,在经过小姐闺房的时候,看到房门未关,摇了摇头,心道,小姐还是那么粗枝大叶,睡觉也不记着把门关上。走到屋前才要将门带上,只见房内床帐高卷,朱帘轻摇,哪儿还有小姐的影子。家仆心生疑惑,探步走进房内,就在书案上,用砚台压着一张纸笺,上面写着:娘,我出去几日,很快回来。勿念。
那家仆先是呆了片刻,然后才恍过神来——这小姐,才刚回来,又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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