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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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吧。可是为什么又感觉近在眼前?
武千心想伸出手去抚他的脸颊,看看现在这一刻,是真还是假。可是又不敢。是为什么呢?
是怕手才伸出去,他就碎了么?还是怕,习惯了冰凉的面孔,会吸走自己微薄的指温。倘若眼前的一切都真实不虚,一年前,他又为何会绝尘而去呢?
今夜的云很薄很薄,两个在月下翩飞的人,很静很静,晚风轻轻地吹着,却将她的思绪吹得很远很远……
一年前,她去江州游玩,在从都昌回来家后,便一直念念不忘,在都昌呆过的那个夜晚。那天是五月十六,武千心从都昌庙会往回走的第二天。早被马车颠累她,在进了一家客栈之后,不久就睡了。
只是那一夜如此漫长,又如此短暂,时间因为他的出现,而显得促摸不定。如今去想,竟连他的那时貌样也是飘忽的。只记得月光将他的襕衫染成斑驳的白色,纤长的手指在琴弦略微一画,幽然的音律便如碎珠溅玉一般在夜色中回响……
子夜时,睡梦中被一声轻悠的琴音唤醒。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轻轻地推开格窗,朝外望去,乌黑的眸子被夜光点燃,如同两点闪烁的星子。
那弦音如同蚕丝,丝丝缕缕地吹送进来,低徊的曲调,如同情人的叹息,仿佛随时都会被夜风吹断。
不知是谁,会在半夜弹筝呢?
这样的琴艺,也只有伯牙能比。她轻咬嘴唇,脑海中有点儿好奇,还有点儿憧憬。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是拿定了主意,合衣而起,拿起欺霜,推门而去。此时,她的头发还未及绾起,一头乌黑垂委至腰,在夜风中轻轻舞动。
眼前的松涛被月光染成了银灰色,远处的山峦在夜色中连绵起伏,她的脚步轻快,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伴着那越来越近的乐声,让她恍然有种在梦中行走的错觉。
很快,她就到了。
然后,一个白色的背影出现在她的眼里。
武千心的心怦然一跳,连忙藏匿在三丈之外的一株松树后。继续听着。
他弹的是《春江花月夜》,乐声如同幽泉汩汩而来,起伏的弦音时而婉转,时而激昂,每一个音符都被他的指尖赋予了蛊惑人心的魔力,犹如晶莹的水珠,迅速溅湿了她的心头。
武千心扶着树身,听得有些痴了,连针叶落上了发梢也不知道。
不知几时,那乐声忽然停了。那人按住了琴弦。
武千心脱口说道:“怎么不弹了?”话才出口,才惊觉失言了,不由得捂住了嘴。
他也不回头,只是说道:“再长的曲子,也有弹完的时候。”他缓缓站起身来继续说道:“何况,天下只有两个人配听我的曲子。”
听了这话,她不由有些生气,树后跳出来,大声说:“你这人说话这么难听!我听你的曲子,那是看得起你!”
那人一笑,俯下身,一抚筝腰,只见光华一闪,那古筝化成了一柄宝剑,飞回了剑鞘。
“看不看得起,有什么打紧……”他意兴阑珊地说着,转过身来,目光闪烁,往她身上打量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武千心的心儿一颤。也是这一眼,让她才说了一个“你”,便忘了后面的言语。
她离他明明还有三丈的距离,可是却无法抗拒他的魅诱之力。
微翘的唇角上挂出一丝玩味的笑容,纤长的手指按在剑柄的宝石上,鲜红的剑穗恍如青光流火,在腰间浮动。他不远不近地站在那儿,襕衫与面孔发出淡淡的光晕,也不知是月色点亮了他,还是他点染了月色。
何以这世间,竟会有如此漂亮的男子?就算做一百回梦,也梦不出这样的人儿来。武千心胡思乱想着,在他面前变得有些木讷了,可是也没有忘记不能错过眼前人的道理。她迈前了一步,忘了这人不久之前的不敬,反而问道:“你是谁……”
那人婉然一笑,目光流转,缓缓说道:“我是谁?如果你还能遇到我,我就告诉你。”说罢,御风而起,只是一瞬之后,便飞天而去。
武千心目送着他的离去,忘了自己也能御剑飞行,忘了天还有点儿黑,夜还有点儿凉。她站在斑驳的月影里,宽阔的山野中,衬着一个纤弱的身影。
你,有什么了不起……她咬着嘴唇想:别以为,我不能遇到你。
回家后的武千心,开始了十五年以来的第一次相思。她坐卧不宁,茶饭不思,眼前不断晃动的影子,不再是师父曼妙的身姿,而是那天夜里遇到的身影。
她从院子里摘了好多花,在闺房里,一瓣一瓣地将它们掰下来,反复念着“回去找他”“他没什么了不起”“回去找他”“他没什么了不起”
就这样一直数着,直到花瓣落了一地。
当最后一片花瓣离开花蕊的时候,她呆了呆——“他没什么了不起。”
花瓣拈在手里,就快被捻碎了。她抿着嘴唇,愣愣地看着那片花好久。
当天夜里,她给家人留下了一张纸笺,拿起她的剑,直奔江州而去。
这一去,便是一年。
“我又遇到了你,不是吗?”武千心收回思绪,几乎是“胜利”地说道。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抱着她落在了郓城的巨野泽(巨野泽是一片湖水,以北就是著名梁山。水泊梁山因此得名)旁。
“歇会儿吧。”他把她轻轻放在草地上。自己也坐在地上,然后望着天空说,“其实今晚的月色不错。”
“现在你可以告诉你是谁了吧?”这是她开始重复一年前,她就问过的问题。
“名字这么重要吗?”
“是的。”
他略一凝神,说道:“叫我胡四吧。”
“胡四?”武千心一愣,她忍不住又细问,“胡琴的胡?四五的四?”
他点点头:“你还想问什么?”
“为什么不能编个好听点的名字?”武千心从来没听过这么难听的名字,她心里有些气不过,等了他一年,还换不来一个名字。
“我觉得还可以。”他若无其事地说。
“算了,你太没水平,不如我帮你想一个吧。”武千心的故作沉吟,
“不如叫……”
“什么?”他一本正经地问
“干脆叫胡说八道算了。”武千心气得都想笑了。
“胡说八道?”胡四笑了,他说,“这可是个好名字,但是我即不学佛,也不修道,大都一知半解,还是继续叫胡四好了。”

武千心没想到他硬把这四个字扯上了典,一时也没有办法。胡四就胡四吧,是他就好。
“为什么你也会在李师道的府里?”
“我只是路过,看见里面美女如云,便去凑个热闹而已。”
“顺便自己也变成舞姬,还顺便跳跳舞么?”
“我跳得还不错,对不对?”胡四看着她,认真地问道。武千心急忙把目光投向别处,虽然有些恼怒,但是今晚的夜色真好。
“好了,我们该走了。”胡四忽然站起身来。
“为什么?”
“因为你惹了李师道。”
“我不怕。”武千心的目光闪烁,她确实没有怕过什么。刚才要不是袭击过于突然,单凭欺霜就可以将那两个杀手斩于剑下。但是很快她就明白了过来,她仰头看着他的侧面,说:“刚才的李师道是假的?”
胡四点了点头:“李师道不是傻瓜,明知从你父亲死了,还天天饮酒作乐,等你来杀。他只是一个凡人,只有一颗脑袋。”
“那他现在会在哪里?”
“那不重要。”胡四注视着西方,“重要的是,你刚才杀的,虽然算是凡夫中的高手,但毕竟只是一界武夫。如果我没有猜错,真正的棘手的人物很快就要来了……”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见西边传来一声锐响,一道焰火直冲天际,
“轰”的一声,在天空炸成了一朵焰花。
“李府的信号!”胡四的脸色一变,立刻拉起武千心。武千心单手捻诀,要祭出宝剑。胡四疾道:“不要御剑!”说罢将她抱在怀里,一身白衣,瞬间化成黑色,两人化成一道乌芒,融入了夜色,直朝东边冲天而去。
PS:关于“胡说八道”。
八道:源于道教。道教追求的是长生不老与得道成仙,但要达到这个目的必须经过八个阶段,也就是八道。
同时,“八道”在佛教中即八正道,一称八圣道;为佛教三十七道品中的一类。
“胡说”一词始于东晋之后,这时候,居住在西北的主要有匈奴、鲜卑、等民族。胡语言道,自然不懂。故有胡说八道。
这几天比较忙,没有时间更新,还请筒子们谅解。颜色觉得,凡是顶帖的筒子,都是人民的好筒子:))
李师道府中,伤者惨叫连连,地面尸骸累累。偷袭武千心的两个武夫同样倒在血泊之中。在武千心与胡四离开不久后,那个被胡四刺穿咽喉致死的武夫,身形开始渐渐地缩小,面上的短须脱落,一张刀削般的面容,逐渐变得圆润光滑,现出童稚之色。原来他不过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孩童。
这孩童的指尘颤了颤,生命似乎正在苏醒,不一会儿,便活了过来,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的眉头绞在了一起,稚气的小嘴紧抿成了一条线。他挣扎着抬起手,猛地将插在脖子上的长簪拔下,血哧地喷溅而去,挤出一声疼痛的呻吟后,急忙抬手堵住前后的创口。又从怀中掏出一枚丹药吞入口中,盘膝而坐,一会儿之后,伤口竟然完全愈合。苹果般的小圆脸上恢复了血色。长舒了口气,生龙活虎地从地上蹦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一支竹筒,跑到了天井中,点燃引线。
轰的一声巨响,将周围的人吓得一阵哆嗦,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在天空中炸成了一朵烟花,闪烁的火屑如同流星,划着长长的尾巴,朝四下开散。大大伙儿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一时齐齐叹出声来。敢情眼前的黄毛小儿,身上还有这么稀奇的法宝。
没过多久,便起风了。
一朵云彩蘸着月光从天边飘来,不一会儿便悬在了天心上空。
孩童跪倒在地,委屈地瘪着小嘴,怯怯道:“师父……我,我失手了。”
府内的幸存众人只见云上站着一个白衣飘飘的男子身上,如墨的黑发慵懒地披在颈后,由着夏风掠动,在空中画着轻舞的线条。他从天而降。
地面的人群不知是谁领头叫了一声:“神仙!神仙啊!”众人立时个个变得又是惊惶,又是欢喜。纷纷跪在地上,磕头不止。各式各样的祷辞和祈语开始嗡嗡地从各家的嘴里诵念出来。
云彩上的年青男子,看也懒得看脚下这群人,像是有点儿倦殆,长长的眼睫低垂着,在月光投照中,画下两小片阴影。他遥遥往东边看了一眼,脸上现出一丝疑惑,但终究没有停留太久,只是朝那孩童招了招手,说:“麟儿,你上来吧。”
麟儿满面愧色,随即腾空而起,来到了他身边,圆如杏核的眼里就要滚出豆大的眼泪:“师父……我。”
他拍拍麟儿的头:“不要紧,你没事就好。”
两人缓缓朝远去飞去,只余下一地诚惶地众生。
“要不是被她的同伙偷袭,我早就杀了她!”麟儿愤愤撅着嘴,小脸涨得通红,圆月样的弯眉不服气地拧在了一起,说“哼!这些臭妖精,真难对付,一个比一个不害臊!”他光记得自己被人偷袭,早忘了自己也光彩不到哪儿去。
年青男子若有所思,问道:“麟儿,你看到了那同伙的样子么?”
麟儿摇头,眼神虽是气愤无比,却仍盖不住眸子里那抹干净如水的孩子气:“她从背后偷袭我,我只看到了她的裙角,是条红罗裙!可恶可恶!可恶极了!”
“哦,也是个女子?”
“是啊,她还用发簪来刺我呢。”
他面露疑色,道:“没想到还有另一个人。麟儿,你先回去吧。”
麟儿拉着他的衣角,仰视着他,不甘心地说:“师父……我不回去!”
“我不该让你身涉险境,你先回去吧。”他又摸了摸麟儿的头,说,“回到山里,记得替师父采些云雾茶。”说罢也不容麟儿分说,抬手虚画了一道令符,映在麟儿身上,一拍他的后背,道了一声:“去!”
麟儿大叫了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地在空中滚了几滚,像个皮球似的朝北边疾飞而去。
他看着麟儿疾去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仰头叹了一口气,两道剑眉微微皱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连心也开始滞塞了,不然怎能将麟儿也牵扯进来呢?
我自己的事,还是由我自己来解决吧。他觉得有点儿累,躺在了云彩上,几缕发丝垂下,遮住了眉间的纠结,悠悠地朝西边飞去。
他的心里出现了一个翩迁的影子,他想:你……我会让你出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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