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遇旧人佛座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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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遇旧人佛座无缘
白梅痴痴呆呆的信步而行,渐渐感到身子越来越倦,雪也吃不下去了,呕吐不止,流泪道:“看来,我真要死在这里了。也罢也罢,我这种贱命活着又有何用,不过是任人利用罢了。”索性雪也不吃了,直直往前行去,也不知走了多远,远远的看见一座破庙,这是多久之来见到的除了树与雪之外的唯一一件东西了,当然,人除外。白梅冷冷一笑,走到跟前,见庙宇破败,香火全无,当中供着一位菩萨,也不是什么菩萨,虽无供品,堂内却也十分干静,白迈腿欲进,转又叹想:“我一身罪孽,怒怨难平,又手染鲜血,怎么能进这圣洁之地?罢罢罢,还是走罢。
白梅哀怨的看了眼堂上的菩萨,转身走开,突然听到后院传来轻轻的吟诵之声:“……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故母取其爱,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故以孝事君则忠,以敬事长则顺。忠顺不失,以事其上,然后能保其禄位,而守其祭祀。盖士之孝也。《诗》云:“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
白梅心中一动,悄悄走进去,见一间厢房里有人来回走动,窗纸破裂,白梅仔细一看,见一位书生摇头晃脑,捧书诵读,琅琅有韵,白梅觉得无趣,想道:“我原也只想平平淡淡过这一生,读书习字,尊长重道,相夫教子,不料上天戏我,到今天下场,总是命了。”
唏嗟又走,书生又念道:“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是则之。则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顺天下。是以其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先王见教之可以化民也,是故先之以博爱,而民莫遗其亲,陈之于德义,而民兴行。先之以敬让,而民不争;导之以礼乐,而民和睦;示之以好恶,而民知禁。《诗》云:‘赫赫师尹,民具尔瞻……”。
白梅听了,脚步立停,陡然生怒,大步走到门前,一脚踢开房门,大声道:“你这迂腐之人,什么祖宗阴德,什么骨肉情深,全都是笑话。”
书生家贫,欲上京赶考,身上缺少盘缠,故找了个破庙安身苦读,这里离集市甚远,难见人近,正好静心读书,突然一听巨响,门被踢开,只以为是夜叉鬼怪,吓得“啊呀”一声尖叫,到处找躲藏之地,白梅喊道:“我便是象你这样,才有今天,人不人鬼不鬼的。”书生这才知道有个人,躲在桌下小心的抬头看去,只白梅虽然一张脸苍白如纸,扭曲变形,但是有泪水流下,还是个人样,壮起胆,起身道:“你这女子从哪里来?”
白梅怒道:“你莫管我从哪里来,我没有来处,也无归处,我只告诉你,这天底下哪有什么祖宗骨肉,不过是相互仇恨,相互欺骗利用罢了。”书生自小读圣明书,哪里听得了这混张话,气道:“山野女子,毫无家教,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也说得出口。”
白梅大怒,走上前去,一掌拍在桌上,那桌子顿时碎成一块块掉在地上,书生吓得又是一声“啊呀”,往角落爬去,白梅一把将他拎起,正要狠狠掼去,不知怎的又软下心来,轻轻往地上一扔,又觉得不解恨,转身奔到堂上,一掌将那菩萨拍得粉碎,书生听到声音,追出来一看,满地陶泥,大惊失色,扑通跪在地下,呯呯呯的磕头不止,口里念道:“菩萨有灵,莫要怪罪。大慈大悲,大慈大悲。”白梅冷笑道:“可笑,可笑,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呆子竟然向一堆泥土下跪磕头,可笑,可笑。”
书生从地上爬起,顾不得拍身上的土灰,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手指向白梅,怒道:“你这女子,毫不知礼德训戒,口出狂妄之言,出手毁神灵之物,罪过罪过。”白梅凄然道:“礼德训戒?我苦学十八年,想当初也是个端庄贤德的大家闺秀,今天却沦落至此,你说,要那礼德训戒有何用?”书生引以之耻,推搡道:“你快出去,快出去,莫污了佛门净地。”白梅伧然大笑,甩袖拂开书生,掩面而去,书生鄙夷一眼,哐的一声关了门。
白梅在雪地里昏昏沉沉的行走,呕吐一阵又一阵,又忽冷忽热起来,渐渐觉得抬腿有千钧之重,眼前金光四射,长叹一声“我命休矣”,不醒人事。
白梅醒时觉得四肢软弱无力,胸口翻腾不已,缓缓睁开眼睛,见一缁衣人背向自己,正朝门外念经祷告,白梅轻轻道:“多谢师父救命之恩。”缁衣人转过身来,见她醒来,微微一笑,走近来,道:“阿弥陀佛,施主醒了。”白梅见她那微微一笑,十分面熟,细细一想,惊呼道:“嫣儿,是你吗?”嫣儿面色一黯,后退一步,躬身道:“阿弥陀佛,贫尼法号清心,并不是什么嫣儿。”
白梅呆呆的一语不发,半晌方长叹一声,凄然笑道:“好个清心,也好也好,皈依佛门,远离尘世,清心师父好自在啊。”清心垂眼道:“施主重疾在身,不要激动,就在庵内好生休养。”白梅一把拉住,道:“清心师父,我这病是心病,病因红尘而起,若要治病,先要治心,请清心师父救我。”清心道:“施主请讲。”白梅起身下床,清心见她摇摇晃晃,慌忙按住,白梅跪俯床上,叩首道:“红尘纷扰,我已堪破,不愿再与世人世事动心,请清心师父渡我。”
清心扶起道:“施主尘缘未尽,不该受诫,请安心养病,早早归去。”白梅道:“清心师父,尘缘尽否,不过一念之间,我确已心灰意冷,请师父为我削发。”清心摇头道:“施主怀有身孕,不该斩断尘缘。”白梅一惊而起,呆呆问道:“你说什么?你刚才说的什么?什么身孕?”清心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请好生保重身子,莫轻待了腹中骨肉。”白梅闻言如五雷轰顶,一口气上不来,双眼一翻,往后仰倒。
悠悠舒醒时,清心正搂着自己暗暗落泪,白梅轻唤“嫣儿”,清心叹口气,流下泪来,道:“不过一年时光,姐姐如何落到这般田地?”白梅凄然道:“当真是世事如梦啊,早知今日,当初便该和妹妹一起,也落个干净。”清心道:“象姐姐这等人物,也遭伤害,相比之下,清心该心满意足了。”
白梅见她称自己为“姐姐”,知她仍念尘世之情,又想起一年前的春光无限,清心无欲好自在,也叹道:“可见人世间的事情,原是没个理由规矩的,后来之事,人是万万料想不到的,那时,我误入仙人谷,见着满山遍野的奇花异草,石岩流水,美不胜收,以为人间仙境,唉,我那时便该在谷里生活再不出来才好。”
嫣儿听她说起仙人谷美景,也不由得回忆起那片生育之地,她觉得美丽无比,嘴角微微上扬,似在回忆,道:“是啊,一年前,我也一直认为,我这一辈子会永远生活在仙人谷,直到你们出现,那个晚上,我与绿茵姐姐同枕长谈,绿茵姐姐和我说了很多谷外之事,说街市的繁华,说江湖的奇妙,说北国积雪千里,江南温柔之乡,我才知道,原来仙人谷很小,我那时才想要去外面看看,如今,确是出来了,却,唉……”
白梅此时才知,为什么那天一早,嫣儿便缠着自己,要求带她出去玩,原来是绿茵向她描述了这么多事,绿茵自幼游艺江湖,走荡南北,见识比自己多多了,唉,只是如今看来,绿茵竟是不应该和嫣儿说这么多,唉。

嫣儿问道:“不知绿茵姐姐如今可好?”白梅想起那晚在窗外偷听父母对话,有加害绿茵的意思,一想到父母,那个晚上听到的撕痛心痱的对话又一一回响在耳边,胸口剧痛起来,怨恨涌上脑顶,几乎喷出,白梅咬咬牙,慢慢将仇恨压下,终究心中难过,正要说出,转又想到:嫣儿在此清修一年,遇上我,已是乱了清心,何必再说起绿茵使她担扰?再者,绿茵是因为我才会使父母怀恨,此事牵涉我的家事,终究不便多说,故笑道:“绿茵很好,多谢嫣儿挂念。”
嫣儿淡笑道:“许大哥可好?”白梅一怔,轻轻点点头,道:“好,都好。”嫣儿看着白梅,轻轻问:“可是许大哥伤害的姐姐?”白梅想起在仙人谷时,自己与许一枫是假扮情侣私奔的,难怪嫣儿认为自己是嫁给了许一枫,摇头道:“不,我与他只是路途中认识的朋友。”
嫣儿点点头,又道:“巧玉姐姐……”白梅脸色变了变,垂首低道:“嫣儿,那时,我骗了你们,我原不叫巧玉的。”嫣儿呆呆的看着她,慢慢的叹道:“姐姐,我知道,你原意也不是为了骗我。”白梅心中一惊:好聪明的嫣儿,叹道:“不错,我确实不是为了骗你,不过,总是骗了你,这次再见你,心里更更不安。”
嫣儿淡淡一笑,道:“姐姐勿需自责,人名不过是个代号,用哪个代号又有什么区别呢,人世间的事物瞬息万变,我是出家人,世事都能看淡,怎么会计较一个名字?姐姐毒未尽解,好好休息罢。”
白梅惊问:“毒?什么毒?”嫣儿道:“姐姐中了毒竟不知道么?”白梅摇摇头,道:“确是不知道,不知是什么毒?”嫣儿叹道:“我也不知道,只是从姐姐脉象来看,此毒似乎毒性较缓,不然姐姐是不能熬到现在的。”白梅低“哦”一声,低头沉思不语,嫣儿怕她想不开,劝慰道:“姐姐莫担心,我一定想办法为姐姐解毒。”
白梅复抬头,微笑道:“妹妹放心,我心里有数了,此毒无性命之忧。”嫣儿奇问:“怎么?莫非姐姐已知道中的何毒?”白梅摇头道:“不知道,但是能确定下毒之人,此人心地不坏,与我也无甚深仇大恨,不会下巨毒害我,不过是一时心恼,这毒会自然消去的。”嫣儿暗暗称奇,白梅喃喃自语:“虽无深仇大恨,但我怎会看不出来她的心思,总是因为有我,总是因为怪我……我如今这样,是更不能再见他了,也好,也好,我再也不见了,我谁也不见了。”
嫣儿见她目光呆痴,小心呼唤,白梅回过神来,轻轻道:“妹妹渡我罢,我已处可去了。”嫣儿叹气不语,白梅似乎想起什么,认真问道:“我当真有身孕吗?”嫣儿点头道:“我已为你把脉,确认无误。”白梅想起易水寒的无情,恨道:“我要他这骨血何用,他那样无情,我又何必留下?”泪流满面。
嫣儿好生劝解,白梅叹道:“妹妹不必劝我,我心实恨之。”嫣儿道:“胎儿无过,姐姐莫要杀生。”白梅流泪不止,嫣儿细心宽慰,白梅才又静下心来,恍忽睡下。
转眼过了几日,嫣儿尽心为她熬药服侍,白梅心中感激,每欲言谢,嫣儿阻道:“一年前,若不是姐姐,也没有嫣儿今日。一年了,往事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发生,难以抹去,如果不是佛祖指点,清心只怕也熬不下去。”白梅笑道:“妹妹也是尘缘未尽啊。”嫣儿道:“难尽啊难尽啊,只是我已无牵无挂,虽是放不下往事,却是一心向佛,终有一日,我会忘记一切的。”白梅心中叹想:“看来我真是尘缘未尽,我忘不了,忘不了,我心里深深烙上伤痛的疤痕,恩怨情仇,都刻骨铭心。”
又过了些日子,嫣儿每日里打坐诵经,做饭清扫,这庵甚小,只有清心一人,十分寂寞。白梅身子渐好,下床走动,时常呆呆的盯着某一处,目光闪烁,脸色忽红忽青,嫣儿看出她心里怨恨不熄,心魔蠢蠢欲动,便念经敲木鱼给她听,让她平静下来,又常常劝道:“姐姐身体为重,万勿因他人之恶伤了自身。”白梅点头道:“妹妹所言极是,我会保重身子,并好好生下孩子,将他养大。”清心心下甚喜。
白梅注视着堂内的菩萨慈目善目,想起曾在一座寺庙推毁神像,心中惭愧不已,启步进厅,伏地三叩头方起,嫣儿见她诚心拜佛,心中也为她高兴,扶她园中漫步,行出不远,白梅突然又想起青城八英来,雪地里,自己下手狠辣,连杀三人,可谓欠下三笔血债三条人命,虽然早在仙人谷时就以银针杀过护法,但是那是为了救嫣儿,在邓州驿站也杀过黑衣人,那也是因为情形危机必须出手,可是这三人,他们虽然傲慢无礼,却实无罪过,不该丧命,想到这里,心中一悸,伸出双手来仔细打量,只觉得血腥仍在,脸色顿时变白,嫣儿看她不对劲,忙问:“姐姐在想什么?可是不舒服了?”
白梅慌张道:“我,我这双手,杀过人。”嫣儿一心向佛,听此一言,忙念一声“阿弥陀佛”,又见白梅脸色煞白,心生悔意,知道此时若是再责她罪过,怕她又要情绪激动,只是劝道:“姐姐莫要多想了,身体要紧,那些人必是作恶多端,姐姐才会忍不住出手。”
白梅拼命摇头,喊道:“不是,不是,是我下手太狠,我一身罪恶,怎能久居佛门?我,我有污佛门净地。”全身颤抖,猛然朝门外冲去。嫣儿“哎呀”一声纵身跃在白梅前面,一把抓住她的手,急道:“姐姐,你醒醒,佛祖不怪你,佛祖原谅你了。”白梅惊疑问道:“果真?”嫣儿见她双颊赤红,显然极为激动,小心翼翼的劝道:“是的,姐姐随我来。”扶着她缓缓走到堂前。
白梅立在堂前,死活不进门,两睛紧紧的盯着菩萨。嫣儿轻轻道:“佛祖说了,姐姐不管做什么,佛祖都不怪罪。”白梅呆呆的问:“为何不怪我?”嫣儿肯定的笑道:“佛祖说,姐姐是个善良慈悲之人……”白梅全身一抖,正要说话,嫣儿忙阻道:“姐姐莫说话,姐姐请跪在佛祖前,静听我为姐姐念一课,姐姐自然知晓佛祖之意。”再扶白梅进屋,白梅这次果然移步往前,跪倒在地,五体投地,万分虔诚。
嫣儿呆呆的看了跪在地上的白梅半晌,眼中泪光闪闪,倒底没有流下来,低叹一声,殿前打坐,一边敲击木鱼一边轻诵佛经。白梅始终匍匐在地,如石雕一般丝蚊不动,嫣儿诵完一课,起身上前,轻轻扶起白梅,白梅闭着眼睛,泪流满面,缓缓抱住嫣儿。
日子一长,白梅的腹部慢慢凸圆起来,白梅常常痴痴的抚摸着肚子,仿佛感受在孩子的心跳,低低的自言自语,又象在和孩子说话,说着说着,泪就下来了,目光突然变得赤红如火,突然又悲切不已,嫣儿暗暗叹气,也无计可施,只能念经更勤,劝解更多,白梅只是静听不语,盯着肚子发呆,清心也无可奈何。
突然一日,清心打坐完毕,进屋与白梅叙话,屋里空荡荡的无一人,桌上留有书信一封,启开一看,寥寥数语,表感激之言,又道俗事未了,已离去了。清心叹道:“各自有命,佛难强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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