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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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以
听到皇上笑起来,我的全付心思便放在他身上,静静立在他身侧偷眼看他,可他看都不曾看我一眼,想必也不会去注意我此刻是何种心情。西藏王却突然停止了笑声,我抬眼看时,只见皇上含笑望着他,朝他伸出了右手。
西藏王双眼闪光,微顿一下,便几步走上前来,熟谙地也伸出右手,脸上瞬间恢复从容淡然,仿佛刚才不过是我眼花。
两只手互相扣住手腕,紧紧握在一起,相比之下,明黄锦袍覆盖着的,我那夫君的手,白的让人心悸。
“你终于肯来见朕了。”天子醇厚的嗓音轻轻敲在我的心上,他的眸子亮的如雪,脸庞微微泛红,他的眼神如此清澈明晰,不若平日的漆黑深邃,只是静得能倒出眼前的人影来,我从没有见过他如此。
西藏王倒显得平静,离得太近,他身上有种压人的气势,强势的让我不由垂眸。
“西漠一战,一别六年。”他用藏语答完这句话,轻轻松开与皇上相握的右手,后退半步,感受到他的目光箭一般射在我身上,我猛抬头,他却淡淡转开眼去。
那一天文武百官睽睽众目之下,他们凝望彼此许久,仿佛天下再无他人。此情此景,突然让我觉得眼眶温热。这两个男人,同样权握天下,睨视众生,气质却如此迥然不同,但这并不能阻碍他们彼此间流露出的信任。当朝天子为太子监国时,曾于北漠平乱,征战数年,我记起父亲曾经如是说。是了,原来只有这般生死相托的情分,才足以让我这夫君卸下冰冷与尊荣,让他能有片刻真情流露。
雍州行宫,乾北殿,因西藏王的出现而显现出空前的沸腾与喧嚣,漠北异域风情的歌舞,通宵达旦的晚宴,只有我,一袭青衫,默默退了下去。
那湟湟大殿里是男人惺惺相惜的天下,是皇室妃嫔与异域女子争奇斗艳的天下,而我,不过是一名得宠的女官。
夜深了,第三支红烛也将燃尽。皇上突然驾到,他已经醉了,身上那沁人心脾的龙涎香更显暧昧,他心情很好,只是笑,将我搂入怀中温柔地道:“清荧,朕明日便下旨,擢你的三哥做从三品的禁军统领,你欢喜不欢喜?”
我呼吸一滞,旋即心又狂跳起来,虽然猜不透皇上此意为何,心中却是十分欢喜的。三哥哥,打从我行笄礼那日起,我便不曾见过他了。
那一夜,我的夫君对我温柔倍至,恩爱无比,他许久没有这般好的兴致。但即便是天真如我,此刻也终是明白,他能如此并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另一个人——西藏王。我躺在月白色的牙床上,心中默默念起这个名字,轻轻叹了气。
我的夫君,他总是让我猜不透,时间长了,我也懒得去猜,年轻的时候我只知道爱他,别的事情不会去多想。后来我明白,是父亲,是他惯坏了我,他总是将我护在他的羽翼之下,却不想,终有这一天,我会站在了他无法触及地方。
北漠的春天来得晚也去得晚。和风拂柳,空气里弥漫的是淡淡的清新。
我依然穿着合体的青衫,立在水榭凉亭里,任风把衣袂吹得飘飘荡荡,远远地,我望着从远处走过来的那个人,我对他笑,心情好的如同隆冬雪后的晴朗阳光。
“三哥。”我微笑着唤他。
他一直凝视着我,从他的身影在拱门后出现的那一刻起。他瘦了,虽然我其实并不太记清以前的他是什么样子,但他的变化太明显,他看起来真的很憔悴,全然不是以前那般意气风发的样子。
他走得那样快,仿佛只是短短一瞬间,他走到我面前。
我看到他的手抬起又放下,他立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我身后还立着几名宫女,但他仿佛完全没有看见别人,他一直在看我。
“三哥。”他不答我,这样的神情让我有些手足无措,我又唤他,不解地望着他,以目询意。
他的目光终于闪动一下,仿佛其中有流水划过,他低下头,才笑道:“小妹,哥哥真是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三哥,你瘦了。”我走前两步,轻轻挽了他的臂,向亭外慢慢走去。“这几年,你为皇上的江山社稷立下汗马功劳,也为父亲争了脸面,这次与陛下一同回京,父亲定然喜欢的。”
三哥脸色很苍白,他装做若无其事地回应我的笑容,手指却止不住地发抖,他避开了我的凝视,淡淡地说:“父亲喜欢与否,我并不在意。”
我见他如此,又想起他在府中这些年受得冷遇,心中一阵不忍,轻轻握了他的手指,“三哥……你别恨父亲,别恨他,好吗?”
三哥眼眸冷了一下,生硬地别过脸去,“我对父亲如何,除了你,是再不会有人在意的。”他说完这句,突然侧过脸来对我道:“我可以不恨父亲,不恨任何人。可是,他们送你进宫,你……觉得快乐吗?”他说将最后几个字讲得异常艰难,表情也显得肃穆而凄然,我蓦然难过起来。
“三哥,你说,爱上一个人,是幸福,还是不幸?”低头说完这些话,我却难以平复莫名涌动的伤感,于是并没有看三哥的脸,茫然松开他的手臂转过身去,去看远方连绵的冰川、荒凉的戈壁。
我正出神,猛然间被三哥扯住手腕,这时才发觉,我的手是冷的,原来他的,也是一样。他不言语,只领着我漠然向石阶下走去,抬眼看他,他神情专注地凝视脚下的路,一阶又一阶。侧面看去,他腮边的线条绷得很紧,如岩石般坚硬。
走下最后一级石阶,我拦在他身前,我想,我必须要说些什么。
“三哥,皇上说要下旨,擢你做从三品的禁军统领,你高兴吗?”
“清荧,你想过现在的生活吗?你是他千万个女人中的一个,你甘心?”
眼泪流出来,我很快把它拭干。“三哥,你说得对,我不甘心,可是那个人,他是我的夫君,当初选择入宫,也是我心甘情愿,这一辈子兴衰荣辱,我再离不开他。你要我失去他,我更不舍得。”
三哥此时毫不避讳地紧紧握住我的手,他低着头,脸埋在宫墙投下的阴影中,让我看不清。他抬头的时候对我笑着,那笑容令我心为之颤。
他裹紧我被风吹开的外衫,温柔为我梳理飘散的乱发,冰冷的手指插进我的发间,我只觉得心上也一道一道的凉。的5f
“禁军统领,便是能常常看见你,也是好的。”他喃喃自语,目光突然虚幻起来。
我转头以手覆面,偷偷拭泪,仿佛是觉察到了什么,心中猛然剧痛,突然记起静贵妃曾当面对我言道:“如你这般狐媚入骨,定为颠覆王纲、败坏伦常之祸水。”我怕她是说中了,但我又猜她果是说中了的。
从林苑回到行宫,林道边种满青梅,酸酸涩涩的味道也沾染了衣襟,我愈发脚步轻快。入得宫门,脑海中仍是空荡荡一片,只向着深处的宫苑步步走去。
“大王。”随行宫女突然跪成一片。我怔一下,才回过神来。西藏王突然由格栅光影中出现,他立在路中,逆着光,半侧着脸看我,薄薄的双唇抿成微笑的弧度,眉角清扬,双眸如猎鹰般熠熠生辉。
“大政宫你去过吗?”他仿佛不是对我,而只是完全不经意地说出这一句,他转过脸来正视我,用他那种惯常的从容语气问我,淡漠而又饶有兴味,牢牢盯住我的目光却像是盯着某种猎物。

我错愕片刻,原来他的汉语讲得字正腔圆,我心一沉,只做男子状躬身行礼,凉凉说道:“下官身份卑微,不曾去过重臣议事的大政宫。”说罢欲走。
“谢清荧,你果然身份卑微吗?如传言中那般?”他突然凑近我说话,高大的身材和厚重的兽皮长袍仿佛瞬间遮住了廊外的绚烂光线,这让我抬头看他时,指尖都忍不住轻轻颤抖,却也让我发觉,他的眉目虽略显粗犷,却是十分的英俊夺目,尤其那一双亮得让人不敢逼视的眸子,细看时我竟目眩,他有着一双微泛烟青色的诡异重瞳。
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我脱开了他所笼罩的这片阴影,漠然道:“清荧毕竟一介女流,大王还请自重。”
西藏王轻轻哼了一声,负起双手。他不过三十左右年纪,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成熟老辣却令我生畏,我的确有些怕他,但正因为此,更加挺直了脊梁。
他又将我上下打量几番,这是一种完全不露感情的审视,冰冷的,犀利如箭,仿佛都已穿透肌肤,刺得我心发冷。若干年后想起他时着实感叹,如同掌控权势一般,他也能如此完美的控制自己的情绪,拿捏得恰到好处,不露分毫与我知晓。
他的目光灿亮如电,唇角却终又有了一抹礼节性的微笑。他道:“京畿盛言后宫至美,美在隹纭。果非虚言。”
放松精神,我也报之一笑。“大王过誉,清荧愧不敢当。王爷府上娇媚夫人,人称‘漠上奇葩’,凡俗女子又怎能入得了王爷法眼。”
西藏王听此言突然收了笑容,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是吗?”说罢沉着脸色拂袖而去。
我相信这日一见,必有人传了话到皇上耳中。
之后月余,无须刻意,我常在行宫与西藏王相遇。
皇上与他对弈,着我伴驾,与他促膝论国事纵横,命我奉茶。皇上身边,有他的时候,也必有我。他对我常常报以微笑,目光也常温柔,然而皇上错开眼去的时候他总是戏谑地一笑。
他偶尔还会极尽夸张的赞我貌美且聪慧,表情无比真挚,每每如此,皇上必笑言曰:“卿若爱之,朕必以此佳人相赠。”一语言毕,我必心伤垂首,而他则望我,淡笑不答。
那时候在宫里只看到了女人争风斗宠,群相压轧,却还不曾亲历权势的血腥角逐,不晓得表面深厚的情感也难以抵御皇权的重击。
而如花美颜,原只是种锋利武器。
五月,我随三哥学习骑射,小心翼翼不泄露心事分毫,我也害怕他察觉出我已知晓,于是依旧娇憨,依旧笑靥如花。
只是三哥不肯认真教我,他为我挑最温顺的马匹,且迟迟不准我单乘,我毕竟心虚,也不拗他。
五月十九,皇上行猎雍州林苑,恰逢西凉献上宝马,明黄帐内,龙颜大悦。
西凉使者领赏退下,多日不曾跋扈的静贵妃突然盈盈一笑,她转头看我。
“听说你马骑得不错,不如,你就先为皇上试马?”
她的话音刚落,我心里咯噔一下,下首三哥更是脸上变色,冷冷眯起眼睛望着她。
片刻,帐内没有人再说话。我偷眼向龙座看去,只见皇上也正看我,眸光深邃漆黑,却全然没有说话的意思,我的心彻底冷了下来。
唇边含笑,我慢慢走到皇上面前,低头说道:“小人愿为皇上试马。”
三哥突然跪下来,沉声道:“末将愿为皇上试马。”我不敢看他,只是帐中一片死寂。
少顷,我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淡笑。“朕倒想看看谢统领教的徒儿究竟如何。”
雾气涌上双眼,我不敢抬头,只微微躬身,便转头走出帐去。朦胧的视线远处,似乎有一群人在木笼边围着。我知道身后正有数道目光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深深吸一口气,大步走过去。
咣当一声,木笼打开,一匹高大彪悍的栗色骏马打着响鼻冲了出来,几名马夫赶忙冲过去制住了它。
太阳毒辣地烘烤着大地,我有些头晕目眩,看到马儿出笼的那一刻更是觉得腿脚发软,愣了一愣,终还是走上前去。
无缰无鞍,我在马夫的协助下艰难上马,才刚抓住马鬃,桀骜不逊的马儿便猛的一挣,如风一般飞奔出去。
我紧紧抱着马颈,手臂僵直的已经像是完全断了,视线全然模糊,天地之间只余猎猎风声,呼啸穿行。
马真是好马,它拥有风一样的速度,箭一样的速度,我拼命咬着唇,咬到品尝出浓浓的血腥味道,我并没有察觉身后有一匹马跟了上来。
身后有人用汉语朝我大喊:“别放手,再坚持一下。”
我不知道那是谁,马蹄声快要模糊了,我只是本能地攥紧马鬃。皇上不知道这马有多烈吗,他此刻在担心着我,于是命人来救我吗?我不知道。
突然,当那个人的马从身后窜上来的时候,他一把抓住我的腰将我丢在他的马背上,牢牢抱住了我。
他在我耳后笑,热气喷在我的脖颈上。他笑着说:“原来汉人中也有像你这样野的美人,可惜,除非你拧断它的脖子,否则烈马是不会向女人臣服的。”
我被他钳在怀里,头脑中浑浑噩噩,待我转头看清他时,只看到一双烟青色的重瞳。他将我抱得这样紧,仿佛要将我从腰始生生折断。“滚开,我有叫你救我吗?能不能让它臣服是我的事,不要你管。”我的语调声嘶力竭。
他在我身后大笑。“女人还是征服男人更擅长一些。”接着,他的声音低沉起来,嘴唇也贴得更近。“你只要征服了我,就足够了。”而后又笑,笑得放肆。
我说不出话,泪从眼眶中不可抑制地簌簌而落,我多希望此刻抱我在怀的是另一个人,然而我又明知道,那是不可能。
也许是泪水打湿了西藏王横抱我的手臂,他手微动了一下,突然从皮袋中抽出弓箭,瞄准了仍在前方急驰的西凉贡马。我大惊,急忙拉住了问:“你做什么?”
他不看我,只冷冷道:“它让你伤心流泪,我就杀了它。”
“不……不。”我低下头,泪水更多。
马还在荒原上全速奔驰着,他的双臂放松下来,放开弓箭,突然扳过我的脸道:“谢清荧,你听清楚,我乌塔格云看上你了,你要想跟我,我就是抢也要把你抢走,现在你说,你愿意吗?”
长长的沉默,然后我用尽浑身力气狠狠赏了他一个耳光。
他勒马,愣住了。
我跳下来,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回马场。
西藏王遇到我的那一年,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青涩未脱,又美艳异常。
而他又恰是雄才大略,权势如日中天。
最重要的是,他把我看做一个女人,一个他真心喜欢、真心想要的女人。他根本不在乎我的父亲是什么人,也不需要我为他做这样、那样的事,直到他死去,他都把我看做需要他宠着、呵护着一个女人。那以后的许多年,他曾经问过我,为什么,当初我选的那个人,不是他?
我也曾经后悔过,假如我在遇到皇上之前,先遇到了他,那么是不是,一切都将改变?
可惜人生不能从来,过去了就过去了,错过了就错过了,爱过,恨过,如何可以抹煞?当他出现的时候,我心里已然有了那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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