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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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11
----------水仙已乘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
这日是清明,木棉挂记故人多日,却无处拜祭。见冀北在此处一歇数日,实是安心得很,不免问道:“你既然无事,陪我出去转转可好?”
冀北哪有不允,随即安排下去。木棉出了院门看到两匹马拴在石礅上,不由为难道:“我从没骑过马呢。”
冀北道:“事先没安排,这会儿功夫也雇不来轿子了,你要去得地方可远?”
木棉道:“去看那一林海棠,远不远?”
冀北想想道:“步行去却是有点远的。”他看着木棉站在那边一直瞪着马儿,又笑道:“那只好你我同乘一骑了。”
木棉听了,便点头道:“这样也好。”
冀北却微微有些诧异,看她落落大方,也宽心一笑指着其中一匹马道:“这黑马叫做青山,是我惯常骑的,脚力好,性情也还算温顺,你从左边上马,我扶着不会有事的……。”
此时节的山中重青匝翠,岚风清爽,让人说不出的舒服。冀北坐在马上垂目望着木棉的黑发,有细碎发丝随风轻拂在他下颚,不由心神摇曳,却信马由缰错过了一个路口。待到发现早已过了许久。
冀北懊恼道:“我真是糊涂了,赶快掉头才是。”
木棉却道:“本来就是随便走走,既然这样就继续往前去吧,你看前面一片茶花开的却好。”
冀北仔细一看,前方果然一片殷红如霞。他自是由得她的意,一夹马腹奔驰过去。走近下马再看,不远处的花中还走着一个背着篓筐的妇人,身着藏蓝白花的褂子,在花中十分显目,木棉笑道:“她走在这里看起来像是一幅画,只不过她自己不知道。”
冀北见她和美舒展的笑容道:“你看别人像一幅画,我看你才是画中人。”
木棉听了只是微笑,心道画中人,这恭维话不知怎么有些不祥之色。
她慢慢走近花丛,伸手轻触着粉红花瓣儿,眼看那山妇慢慢走远,她才正正神色道:“今天是清明呢。”
冀北听了,神色也一暗,叹道:“我倒是疏忽了。不过想想,我有多少年没回过家了,往年心底里念起来,也不管什么日子,对着安坊的方向拜上一拜就是了。”
木棉道:“也不在乎地方,心安之处就是家。我本想着,奶奶和我妈妈都是爱花的人,去到那片海棠花林里面祭拜一番,不过这里也好,花开的正盛,她们在天有灵看了也高兴。”
她从手袋中掏了个纸包出来,打开来原来是几叠盘香,她向冀北道:“没有香纸,就焚香替代好了。”
冀北点点头看着她弯下身点香,又道:“替我娘也点上一盘。”
木棉道:“已经点了,祖父母的,我爹娘的是共一盘,这边你娘的。”她想一想又点上一盘,说道:“再帮你常念的莫将军也点上。”
她跪下身默然拜了一拜,正待开口,却发现潇潇雨下。
冀北朝她道:“清明雨纷纷,倒是一点不错。”
他看着天暗自想了一想,也屈膝跪下,拜上几拜。
见木棉要起身,便伸臂稳稳地拉住她的手,木棉不知其意,一时呆呆地同他并肩同跪,耳中听他沉声道:“奶奶,孙儿在此,望您原谅我才是。我当年鲁莽,违您的愿,或许是您老人家冥冥中指引,我又得遇木棉,得妻如此此生亦无多求……”
木棉闻言心中一酸,想甩脱他的手掌,却反被他握的紧紧地,又听他道:“请你们放心,今生我一定会好好对她的。”
话听到此,心底却愈发伤心,这些年的经历在她心中滤过,绝望随之慢慢涔出,如这天上的雨一般淋湿了她的身心。
冀北却没注意到木棉的情绪,这一刻他的心里面充满了幸福感,手中握着的不仅仅是她的手,而是一生的快乐。
却听她道:“此生亦无多求,这话要这位莫将军听到,不知道怎样失望呢?”
冀北一愣,道:“或许吧,他若活着不知道要如何教训我,不过他也是至情至人,不然也不会终身未娶,我想他会明白我的。更何况,不到最后何必轻言失败呢。”
他炯炯双目盯着她,说道:“世事难料,且慢慢来吧。”
午间回到浮院,却见景涣等在那里,冀北看他来了,招呼过了也不多言,慢慢随了木棉走进去。
景涣自然有事要讲,来回看了看闭嘴立到一边,木棉见状只道:“衣服都湿了,我得进去换换。”
冀北点点头,看她转身进了内院,才问道:“叫你好好在城里呆着,你又跑来做什么?”
景涣道:“您嘱咐的事情都做好了,所以过来看看还有什么吩咐没有。”说了看冀北没话,又道:“昨儿大少找我吩咐过来看看。”
冀北笑了一下:“我还没怎么,你们倒替我着急。”
景涣道:“这话不错,我是着急,大少也不比我好些,他说您一个人在这里修身养性,只怕把锐气都养没了。”
冀北道:“我清静几天,安顿好了就回去。”
景涣又道:“大少说,行军的人就忌讳太清静,太沉迷于此,就失了血性。”
冀北笑道:“你倒是打着大哥的面子说我,你到说说大哥还让你带什么话儿了。”
景涣道:“大少还说,四少和慕小姐的事情千万要慎重。”
冀北听了脸色一沉,半响方道:“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有数。”
景涣待要再说,冀北打断话头道:“别扯这些跟你们没干系的了,你跟我仔细说说我嘱咐的事情都怎么样了。”说着关了书斋的门。
木棉这日沉沉午睡,醒来时已近黄昏,春燕奉了热水过来,木棉一边洗脸一边问道:“陈副官还在跟四少说话么?”
春燕道:“陈副官早走了,四少下午过来见小姐睡着,就没让人打扰。刚刚才又来看了一遍。”
木棉唔了一声,微笑道:“这样的天气是让人困乏。”
屋外雨仍旧下个不停,木棉看着内院天井的四方雨帘出了会儿神,又道:“你去取个带嘴的小坛和勺子过来,勺身要细一点,深一点的。”
春燕依言拿了过来,木棉笑道:“还要劳你陪我到院子里去。”
二人走近院中一方天井下,这正中心不知何年放了一个大青石墩,早就紧紧地嵌入地面,石墩上深雕了些鱼纹花样,已经被经年的雨水打磨得光滑圆润。
木棉见那花纹凹陷的地方此时蓄满了雨水,便要春燕撑了伞同她一起过去,春燕见状不由问道:“小姐,你难不成是要取雨水。
木棉笑道:“可不是么。”她弯腰拿了勺子,一点一滴舀进坛中,那青石缝隙不均,汲取并不容易,手下做着这般单调重复的动作,倒是可以安静想想心事,也不知此时山下世道如何了,躲在这安宁日子里面如同隔世一般,可终归难能长久。她自幼就体味诸多生离死别,少时心中难免悲痛难当,慢慢习惯了,心也近若止水。也许命该四处奔走,一次次离别,不过是每一站的停顿,穿梭在陌陌红尘,归路不过就是旅途本身了。
木棉想得深了,手下动作慢了下来,忽然一滴急雨滴入颈中,猛地一凉,这才缓缓回过神来。低头看看小坛中的水,不过才刚蓄了小半。眼神又一移,看那水中的倒影,持伞的人却已是换过了。
她直起身来,望住冀北一笑:“你怎么这么无声无息的站过来。”
冀北道:“我才要问你想什么这么入神,这样大步走过来你都没发觉。”
她指指那小坛子雨水笑道:“想着怎样泡一壶好茶啊。”
炉灶上的火苗舔着坛底,雨水慢慢在底部涌动,张开鱼眼,吐出蟹沫,沸腾开来,木棉将水倒入通透的磨砂玻璃杯中,眼看茶叶在水中舒展复活,水气氤氲中,杯中自是一番美景,雨前的茶叶芽微小而鲜嫩,舞动在淡绿微黄的茶汤中,像是缩小了的烟雨江南。

木棉浅吸一口清香茶气,连声叹道:“若是陶瓷之物也能透明就妙了,这样沏才不负这新茶好水。”
冀北喝上一口,果真清新爽滑。他笑问:“今天你怎么有这样的雅兴?不过两杯茶水,倒是费好些功夫。”
木棉道:“人都睡混沌了,喝杯茶清爽一下而已。又有今年雨前的新茶,不配点好水,倒是可惜了。我也是近日看些茶书,附庸风雅罢了。
冀北问道:“都学了些什?用青石凹的雨水泡茶么?”
木棉道:“其实泡茶来说雨水倒是次之,真正好的却是活泉水,所以古人将煮茶也叫做煮泉,你记得咱们喝过那白汤的豌豆香,一是茶妙,二却是水好,那般甘甜爽口是极难得的。以前读红楼,看到妙玉饮茶那段,总是艳羡不已,现在想却不是好到极致,其实雨水也好,雪水也好,隔了年总不如新鲜的好。至于青石,书说有药性,与身体大益,谁知道是真是假,试试总无妨。”她娓娓道来,手中的茶已然温了,于是住口轻浅品之。
冀北听她一席话,笑道:“不管如何,我是个有福之人。”
木棉低头品茶,半晌无语。待茶尽了,她又抬头笑道:“你上次说少时你娘为你做的桂花金片汤,我找到法子,晚上做给你吃可好?”
冀北听了惊喜道:“真的么?”
木棉道:“确实是个麻烦玩意儿,你娘花了多少心思想出来的?”
冀北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只是她的确不经常做。你又是怎么想出来的?”
木棉道:“先不告诉你,晚间吃了,若是像的话再说不迟,不然就算是我自己胡想的法子好了。”
最后一丝日光也消失在天际间,屋内早就燃了灯,暖融融的光芒撒了一地。冀北坐在桌边看木棉变戏法一般端出酒菜来,看着她来来回回忙碌,他忍不住道:“你坐着,叫别人来做。”
木棉道:“也没几个菜,再说我也不习惯有人伺候。”
冀北起身道:“那我来帮你好了。”
木棉忙摆手笑道:“大可不必,我还怕你粗手笨脚帮倒忙,好好等着就行,只剩那个汤,马上就好。”
不大会儿功夫,她端了一小盆汤来,人未走近,冀北便闻得一股桂花清香,如记忆中一般熟悉。木棉打开盖子,热气下乳白汤中漂着一朵朵桂花状的金色面叶,他呆呆看着,心中即酸又甜,竟然说不出话来。
木棉问道:“看模样还像个七八分么?”
冀北道:“一模一样。你怎么做的?”
木棉递了调羹给他道:“你先尝尝味道,再定论不迟。”
冀北舀了一勺放在嘴中,微甜的汤裹着金黄的面叶,滑软无比,桂花的香气久久不散存在两颊。他心底感动,也不知道是否热汤烫口,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只低着头细品,满满的一碗喝尽了才道:“跟我娘做的不相上下。跟我说说是怎么个法子?”
木棉笑道:“告诉了你,难道你会自己去做么?其实汤本身也不难作,只是这面叶不麻烦,先要用金桂花和着露水蒸了取得金黄色的花露,只是这季节尚早,那里去找带着露水的新鲜桂花,我就用的干花代替,味道大约差些。蒸出来的桂花露加上磨好的糯米粉,粘米粉,粟米粉,和着捻碎的冰糖粉末,揉成剂子放到桂花模子里面压出形状就行了,再用白桂花和着花生粉,莲子粉滚了的汤下熟就成了,只是这桂花的模子我大约是不如你娘刻的好,不过依葫芦画瓢,求个形似。
冀北被她一番话说得头晕,感叹地笑道:“原来是这么个复杂东西,难怪我娘做得极少,费了好些功夫,被我三五口吃完却是浪费了。”
木棉笑道:“你知道就好。”
冀北道:“是了,我也不求着天天吃,你既然说得新鲜桂花好,每年桂花开的时候,你做了给我吃就好了,一年一次,也不算多吧。”
木棉听了,心底却有些黯然,强颜笑道:“快趁热再喝一盅汤,就好吃菜了。”
冀北又喝一碗,心情大好,又叫人取了瓶酒来。
木棉也不阻他,帮他倒了一杯,想了想给自己也倒上,笑道:“我也陪你喝一杯。”她一饮而尽,面上瞬时便色若桃红。
冀北也跟着喝干,笑道:“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木棉微笑,心中却道:你要解什么忧愁呢?喝醉了,真能解千愁万绪么?
冀北那里知道她的心思,连饮几杯,心底畅快不已,哈哈笑道:“有人要看我落魄样,哪里知道我在此快活似神仙。”想了想又说道:“过几天我要回城去,有些事情还是避不了的。”
木棉只是唔了一声。
他又道:“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你不用替我心烦。”他笑一笑:“不说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了,我这会儿心里高兴得很,今天真好,好得象梦一样。”他想想此话不妥,又道:“我今天对奶奶他们说得话,是当真的,你相信我,今生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见她不语,又追问道:“你信我不信?”
木棉随即微笑答道:“我信你。”话语如此肯定,只是,她心中暗想,我不信自己真能让你如此放弃。这世间,不是只在这山中这么简单,只有我和你两个人,中间隔着那么些人和物。亏欠,是必然的,对你对他,最终都将是辜负了。
冀北那里知晓她这般心思,心底只是激荡不已,看着灯下的木棉,不用美酒醉人,那盈盈美目,似笑还颦,已然把人醉了。他慢慢坐过去些,伸手握住她的手,轻声叫道:“木棉。”
木棉却是像有些醉了,没有像平日那样挣脱,好半天才轻应了一声。
冀北握住她纤滑素手,那般温柔感觉,慢慢从手上传到心里去。他靠的更近一些,小心翼翼拦住她的肩,她仍旧没有挣脱,大约是喝了酒,隔着衣物仍能感到肌肤升高的温度。细细的发丝贴在他的颈部,让人痒痒的。
这般耳鬓厮磨了许久,他沉溺在这样的温柔中,不愿自拔,转过来低头看着怀中的人,她是不胜酒力的,此刻闭着双目,睫毛微微颤抖着,他低头吻上那微启红唇,只一刻就知道这是让他万事都心甘情愿的人。
**不可抑制地游走出来,环绕全身。
然而忽然有泪热热地滑下来,迅速冷下来,冰凉地隔在他们的面孔之间。冀北停住,用手拭去泪水,又轻声唤道:“木棉,木棉……”
她想开口,喉头却哽的历害,许是被酒辣了喉咙,她是不惯喝烈酒的,心中突突跳得厉害。
猛然发觉自己如此脆弱,贪恋人世缱绻,贪恋温暖呵护,一个人的路势必还要继续孤独走下去,可此刻有人依靠的感觉多么好,哪怕只是短如昙花绽放,她紧闭的双目缓缓睁开来,伸手抚在他的近在咫尺的面孔,望了一会儿又重新闭上眼睛,如盲人探物一般抚过,他的发,额角,眉目,鼻梁,双唇,深深记载于心,日后若是见不到了,闭上眼睛也可了然于心中。
他再次紧紧拥住她,一寸寸吻下去,心底炙热如枯草燃起野火一般,火苗四处蔓延着,吞噬着,直至意志丝毫不留。
雨仍在落,风卷着潮意潇潇地穿在院外竹林间,每过一处,细密竹叶间便是一阵战栗,簌簌之声唤醒了夜间沉睡的雀儿,几声鸣叫响在清朗夜空。
**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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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段适逢桂花开,我倒去院中采了不少,依照古法七七八八作了桂花露,上笼蒸的时候,真是香得……怎么都不好形容,香得我脑仁儿疼。
于是添了这么一段,深深感谢花费时间看了这一大段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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