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替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我站在红木桌前,对着面前的一纸残梅出神。
应该是叶辛临终前的遗作,只画了半树,细瘦的枝条垂下,碎花点点,纤细中带着倔强,凌乱中不失自持,只可惜没有画完,一段残枝生生止在面前,没了归处。画的左上角题了四句诗,倒是完整。
“眼前谁识岁寒交,只有梅花伴寂寥。明月满天天似水,酒醒听彻玉人箫。”我轻吟出声,指尖抚过清秀的字迹。
也是个寂寞的人呢。我轻晒,视线落在画中大片暗褐色的斑点上。中间一小团凝固成黑褐色,向外散发着触角,零碎的墨点布满了画纸的上缘,破坏了整体的构图。
是血。
我蹙眉。叶辛那时已经知道自己中毒了吧,怎么还有心思在临死前做这种酸诗?外出血是中毒已深的表现,毒侵入肺腑,普通人该是神志不清肠痛如搅,他竟握得住笔,二十八个字写的稳如磐石,不由得我不佩服。
也许,他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平凡懦弱呢。有意思。
我扯了扯肩上似要滑落的黑色丝质披风,走到书桌的另一侧,一摞蓝皮线装古书整齐的堆放着,头一本上积了浅浅的灰尘。
也是,从他最后一次看书到今日,也有半月了。之前我不是忙于搜集资料,就是卧床休息,没工夫留意他生前的种种,若不是这几日外面秋雨不歇,我也不会有闲情来逛“我的”书房。
吹落灰尘,我翻开破旧的封皮,纸已经枯黄,有些年代了。竖体的小楷工整的写着四个字:黄帝内经。
我微愣,拨开下面的几本,也都是医药方面的古书,还有几本我不认识的。我用左手从书堆里捡出一本《脉经》,翻看着里面的批注。
“寸口脉微,尺中紧而涩,紧则为寒,微则为虚,涩则血不足,故知发汗而复下之也。紧在中央,知寒尚在,此本寒气,何为发汗复下之耶?夫脉浮而紧,乃弦,状如弓弦,按之不移。脉数弦者,当下其寒。胁下偏痛,其脉紧弦,此寒也,以温药下之,宜大黄附子汤。”
这一段是“平腹满寒疝宿食脉证第十一”中的原文。我的身体因为长期接受高强度训练导致正气不足,内寒齐聚,经常会感到浑身冰冷,每到这时就有人用附子汤灌我,还有理有据的引这段话堵我的口,是以印象深刻。
文旁用蝇头小楷标注着,“寒症,气血不足,宜当归、附子”,还在后几句话的边上做了标记,想来看了许多次。
我有些疑惑,这个叶辛,若是看了这些医书,不说熟通医理,也该有些起码的判断力了,怎么可能中了这么多年的毒而不自知,抑或是,故意中毒?
不通,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为了稳住下毒之人的疑心,或是为了保护什么人,还是……
我的杀气突然散开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眼中精光一闪,像是游龙出水,只一瞬,又回复到千年古潭的沉静。我不动声色,慢慢捡回桌子上的书,按原先的顺序摆放好,走向北边的一排书架。
看来是我天真了。
我习惯性的勾起唇角,有一丝不屑,左手食指指节无意识的敲击着左手边的一排黄梨木书架。
不过这样想来,叶辰的态度也有点问题。如果只是照最初的想法,他是怕我得知赵玉莹的阴谋而牵连到他,所以隐瞒了事实,但现在看来,他知道的恐怕不止我想象的那么少,他的身份和来历,也应该重新审视。
“突突”两声响起,我定住,扫视刚才敲击的地方,指节继续摸索,果然,又是一阵空响。
不会是传说中的暗室吧。我无语,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摆设,架子上空空落落,只有右上角摆放着一个红褐色的木雕。我伸手,捏住木雕上缘左右移动,眼前“咔啦”一声,木板迅速滑开,露出一个暗格。
大默。
我瞪着里面,小心的观察是否有什么别的机关。确认安全后,我伸手进去摸索,格子不大,里面只放了一本书,还有一个类似于棍子样的东西。
我取出,大惊失色。居然是失传已久的《毒经》!!
相传郑玄做《毒经》,系统辨别了九大毒物的特性、采集方法和解药,另注几百种可以制毒的方子,时人奉为邪书至典,每一朝都被明令禁止,原书终于不存于世,没想到今日居然居然还可以看见。
我翻开迅速扫了几眼,不仅有毒理,更是与医理相通,这个郑玄真是个难得的人才,看来我今天捡到宝了。
关上暗格,我把《毒经》藏在怀中,瞅着手中的另一样东西。
这是一把箫。若我没猜错的话,通体莹透,色如羊脂,触手生温,该是传说中的暖玉箫。以前只在武侠故事中听说过,不想还真有此物。
我摩挲着光滑的玉壁,一尺八寸长,音孔前五后一,与我以前用的九节箫类似。只是这通体羊脂白玉,没有一丝瑕疵,必不是凡品。
我把手指移开,看着吹孔下两指之处刻着的字。
无常。
刻痕轻浅,细小圆润,并没有刻穿玉壁,若不是我用指心摸索,怕是难以察觉。
无常,什么无常?世事无常,命数无常,富贵无常还是聚散无常?他一个久病之人,自是应该感慨些生命无常吧。我淡笑,攥紧手中的箫。
开始我只认为叶辛是个普通的世家公子,久病不愈,平日里写写文画画景排遣些寂寞的心境,没想到此人竟是如此的心思,明知被人陷害,一己之力无法与这背后的黑暗势力抗衡,索性牺牲自我保全他人,即使熟知医典,依旧淡看生死,每日照常吃下搀毒的食物,感受生命的流逝,一腔心绪无人知,只有庭前梅树相伴,月下独酌,自落索,空寂寥。

可曾有过不甘?明明可以偷换掉侵蚀身体的毒物,逃出这个腐朽的家族,一人一箫浪迹天涯,岂不快活?任他人尔虞我诈,我独纯洁如碧莲,守住一方净土,还我自在真颜色,岂不潇洒?但这是逃避,像我一直以来做的那样,不敢面对世界的丑恶,只是逃,只是逃!
他没有我的身手,没有我的幸运,却有着我永远学不会的勇敢。我甚至可以想象出他看着眼前的毒物,唇角勾起明艳的笑容。
谁比谁更高一筹?我笑,纵使毒药可以使这身躯寸寸黑烂,叶辛也还是那个叶辛。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从今日起,你做不到的事我来做,倒要看看这个世道,还能作恶到何种地步!
砰砰!我在来人进入到这个小院时就隐去自己的气势,背对着门,手臂一抖,黑色的披风隐去手中的玉箫。
“辛弟……”来人轻唤,声音若泠泠溪水,娇柔圆润,入得耳中甚是舒心。
我回头,望向来人,一抹淡绿色的身影进入我的眼帘。不知为何,只这一眼,就平复了刚才心中激起的怒意。
一头乌发绾起,被斜插进去的碧玉簪固定在一侧,垂下的青丝收拢在胸前,柔亮如黑缎。莹白的面庞带着些许的憔悴,下颌消瘦如锥,可见这些天有些操劳心志。两弯柳叶细眉轻蹙,眉心上挑,眼中带着浓浓的担忧,盈盈水波,顾盼生辉。
整个人柔婉清新,恭顺动人,真可谓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
她在门口站定,将身上的外袍脱去交给丫鬟,嘱咐了几句便揽裙进屋,快步走到我的跟前,伸出手像是想要握住我的,见我没反应才想起几天前我摔断胳膊的事情,长袖一垂又遮住了纤长的柔荑。
“辛弟,你的身体怎样了?”她半抬起头,眸子里是显而易见的关切。
“姐姐,已无妨了。”我从她进来唤我那声便猜到她的身份。叶眉,叶辛的亲姐姐,据叶辰说在我昏迷的时候曾来看过我好几次,加上眼前她如此真诚的关心我,我对她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辛弟,姐姐这几日没来看你,不会怪姐姐吧?”
“怎么会呢?”我荡开一丝微笑,将玉箫藏在右臂下,左手伸出轻轻搭在她的臂上。“姐姐这几日定是在挂念我吧。”
她的眼眶红了红,露出一丝欣慰,白净的面容上有了血色。
“你刚发病的那几日,小娘不许我和娘亲去看你,我偷偷问了顾大夫,起初听说你病的很重,险些活不成了,娘亲急得晕过去好多次,我,我也……”
她口中的“小娘”,必定是赵碧莹那个女人,自己下了毒,当然不敢让别人知道,巴不得我无声无息死了好,只辛苦了她们。我暗叹口气,握住她的腕,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
叶眉的眼中晕起一层水雾,看到我的笑容愣了一下,绽开一个浅笑,把苦涩压在心底。
“后来,”她哽咽了一下,继续说道。“顾大夫说你没事了,只要细心调养就好。每次去看你的时候你都睡着,看你脸色一天天好起来,我才安心了。”说罢,她轻柔地牵起我的手,引着我走到门旁。
她的手指纤细,只是如我的一般冰冷,手心有些微微的暖意。
叶眉唤来门边的丫鬟,松开我的手,接过一个青白色的包裹,转身递给我。
里面是一个宝红色的锦盒,还未打开,一阵清淡的药香就已袭来。我看着她,笑意更浓,真是个体贴的人。
她以为我单手不便打开,便帮我叩开外面的铜钮,打开盒子,里面摆放着几味药材。
“当归、白术、远志、木香、荜茇,”我笑道,“都是些温里补益的药材,姐姐怎么也通医术么?”
她温婉的笑着,对我一一识得这些药材并没有感到惊讶,看来叶辛学医并没有隐瞒她。
“是顾大夫说的,我一个女流怎么识得这么高深的东西。倒是你,这么聪明,可惜了一身的本事。”
一身的本事?我奇到,叶辛还会什么?
“听你屋里的小僮说,你醒了之后有些事情记不清了。”她没有看我,肩膀微微的颤着。
“大概是烧糊涂了,事情也不是全忘了,模糊的有个影子,但具体的记不清了。”我答道,对她知道我“失忆”的事情并不吃惊。这是我授意让叶辰在府中散布的消息,想看看众人的反应,好制定一个具体的应对措施。
“我以为……以为你记不得我和娘亲了。”一滴清泪滑下她白玉的面庞,我仿佛听见啪的一声,微不可闻的打湿了我心中的一块柔软。
我心中有些酸涩,没想到即使如叶辛一般软弱,也会有想要依靠他的人。不为权力,不为富贵,太过简单的关系,只为身体里留着同样的血。我突然明白了叶辛不愿逃避的原因,被人需要,对于他来说,不多不少,正好是一个坚强的理由。
“我没忘。”再次握住她的手,我温和的看向她,第一次让笑意深入眼底。“我没忘,我是叶辛,你是叶眉,你是我的姐姐,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做了保证,对着叶眉,更是对着死去的叶辛。接替了你的位置,让我第一次不再想逃避,那种被人需要的感觉,我也很想拥有。
一连串的水珠滴洒在我的手背,温暖湿润。我要努力丰满我的羽翼,保护我想保护的人,不再,不再让任何一个受伤害。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