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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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右手握成拳,藏在桌下,血水顺着指缝滴在猩红的地毯上,只是让这红色更加鲜艳了些。旁边的一位青年男子微微向外挪了挪,拉开些距离。
我保持着一贯淡定的笑容,冷汗却浸湿了后背,那张脸我看了二十年,不该忘记的。
罗,琛,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钉子,敲进骨子里的深邃。
我抬眼,独孤重羽恭敬的向皇帝行礼,说了什么有些听不清楚。第一次看见罗琛,十三岁的他开枪射死了和我抢剩饭的乞丐,子弹贴着我的头皮飞过,那个人的脑浆溅了我一脸。他说,你不该这样活着。
眼前的男人,高高在上,仿佛老了二十岁的罗琛,有着一模一样刀削似的薄唇,冷酷的笑意凝结在唇边,他说:“贵国的诚意朕心领了。”嘴一开一合,我的耳边是年轻的他的交代,屋子里面有五头狼,别把狼皮扎坏了,武器没有,时间不限。
身着灰衣的侍者将嵌着珠宝的箱子抬到红地毯的中央,紫金大锁上插着一把黄澄澄的钥匙,独孤重羽从上席一步步踱下来,皇帝的目光跟着他,仿佛十七岁的罗琛看向刚结束任务的我,他说,你比我想得要有价值。
喀拉,锁被打开,席间的目光全落在中央的箱子上,两个侍从把箱子打开,我的心似乎停了一瞬,他说,那个男人是我杀死的,箱子打开了,里面堆着石头。
那个男人是我杀死的。
这句话和嵌满钻石的宝箱一样,虚假的像石头。
巨大的惊呼声,人们顾不得皇帝在场,纷纷起身,除了站在场中的独孤重羽,有四个人没有动,肃王,唐衍,皇帝,还有我。
独孤重羽站在宝箱前,脸上适时出现了惶恐的神情,一声轻响,首座上的人把酒杯倒扣在桌案上,喧哗声很快停了下来,安静的像是快要窒息而死的野兽,有着轻微的挣扎和粗重的喘息。
“穆王爷,能否解释一下贵国的意思,朕担心理解错了。”皇帝的声音不紧不慢,还有些苍老的干涩,却带了天生的威严,仿佛砸在人的心头,慌乱难以克制。
“皇上息怒,本王奉国主之命带了我国珍贵的宝物,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献给皇上您,又怎会故意换成石头,必定是小人作祟,私下里换走了贡品,以石头代替。”只是一开口,独孤重羽就收起了脸上的表情,把一身罪责推了个干净,却不承想,“小人作祟”这四个字引来了更大的哗动。
“王爷的意思是……?”皇帝索性侧了身子斜靠在宽阔的龙椅上,漫不经心的语气里有着让人心惊的镇定。这两个人,像是在谈论一场已经知道了结局的戏码,究竟有多少人事先知道了这件事情,我现在也有些拿不准了,尤其是面对这个和罗琛长得一样的男人。
“一路上有赵将军护送,贡品有没有丢失他最清楚。”独孤重羽话音刚落,一个身着轻甲的男子离席,跪在独孤重羽身侧,声音洪亮。
“臣赵琦,冀州司马,一路保护贡品到京,并未有丝毫差错,每晚都认真检查过,直到昨夜之前,贡品仍完好无损。”
“也就是说,贡品是今日被人换走的。”皇帝虚抬了一下手,让赵琦起身。在座的人都屏住呼吸,心里有些不善的预感。
“皇上圣明。”独孤重羽唇角勾了起来,我可以料想到他心里此刻正在得意的笑着。
“穆王爷今日可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人?”正在众人屏息静坐的关头,肃王却突然站了出来,我看了看唐衍,他也皱起眉头,没料到肃王会在此时插上一脚。
“本王确实看见一些奇怪的人,在本王的行馆周围鬼鬼祟祟的。”独孤重羽像是在等肃王这句话,两个人配合的天衣无缝。“不止如此,本王还看见那个为首的人进了睿王府,而且……”
“穆王爷!”唐衍听见最后三个字,拍桌起身,截断了独孤重羽下面的话。
“王爷怀疑偷换贡品的人是睿王?”皇帝依旧是懒洋洋的,声音里还带了分笑意,让人听了心如同悬在半空,没有着落的空虚。
“王爷不会是让朕派人去搜儿子的家,看看里面有没有他父亲的东西吧?”十足的讽意。
“本王并非……这个意思。”独孤重羽沉甸甸的一枪被皇帝虚划一招就挡开了,还要自己承认此事和唐衍没有关系,就算是搜到了东西,也不能在像原来打算的把罪名全推到唐衍身上,最多只是担了个管束下人无方的责任,又或者,一口咬定是被人陷害,肃王他们也说不出个“不”字,皇帝这句话,果然很高。
“此事也许不是三弟做的,但他府里的人却未必都是清白的。”肃王趁着独孤重羽调转矛头的时机,又轻飘飘的把唐衍扯了进去。他府里的人,说得已经很明确,除了谢陵和平涉阳,第三个人就是我。
“父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搜查不足以服众。”
唐衍在肃王说话的功夫已经离席跪地,话说到这个份上,不让查就是心里有鬼,再怎么吵也是无济于事。肃王说罢也跪下身去,席间众人纷纷离桌,稀稀拉拉跪了一地,虽然混乱,却在两个王爷之间留了条不宽不窄的“过道”,以示区别。
我暗笑,跪在谢陵和唐衍之间,平涉阳在跪下的时候看了我一眼,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怀疑。
“郑则,袁通海。”隔了许久,皇帝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两拨跪倒的人里分别站出被叫到的,静候皇帝的命令。
“带五十个金吾卫查一查睿王府。”
“臣领旨。”两个人应声而答,匆匆出去了。我听见身后的人轻轻松了口气,心里有些好笑。让这两个人去,可以看出皇帝是摆明了偏袒唐衍,两个正四品的禁军头领带着五十个负责皇城治安的人去搜王爷的家,也亏他能想得出来。
皇帝并没有让众人起身,大家就原样跪着,只听见不远处传来细细的水响,仿佛酒杯被注满了。气氛死一般的僵着,我闭上眼,趁着这个功夫休息一下绷紧的神经。

过了好半晌,耳边传来极其轻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砸在被子上,发出噗的声音。我睁了眼,却没有抬头,终于,就在我以为刚才那一声是错觉的时候,头顶的人发话了。
“拖下去。”平淡的声音,像是罗琛倚在门边对我说,他杀了一个男人。
我抬头,一个晕倒的大臣被宫门口的两个太监拽走了,其他人依旧默不作声,唐衍在我身前不远,直直的跪着,手在身侧垂下,和我一样,右手成拳。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被拖走了多少人,在那两个奉命搜查的人回来之前,我仿佛听见了打更的声音,三下。
“皇上。”在说这句话之前,门口密集的脚步声让这些跪着的人都清醒了不少,两个士兵提着一个木箱从中间的过道穿过,将它放在唐衍和肃王身前。
“查到了?”皇帝的声音里有着些许的惊奇,唐衍的身子动了下,又恢复了刚才的样子。
“回皇上,睿王府里并没有搜到贡品。”袁通海站在唐衍身后半步的位置躬身回道,我迅速抬眼,看见肃王脸色一瞬间变得有些惨白。
“这又是怎么回事?”皇帝不慌不忙的开口,手点了点眼前的箱子。
袁通海把箱子打开,里面果然摆放了许多珍宝。郑则上前一步答道:“是臣听说睿王府中的人开了间医馆,就一并搜了,贡品是在医馆的库房里搜到的。”
唐衍猛地转过身来看我,我看向他,轻轻笑了下。
“这医馆是何人所有?”皇帝再度开口,我起身,走了两步,在刚才袁通海站的位置跪下。
“是小人叶辛所有。”我答道,唐衍的左手也握成了拳状。
“你就是叶辛?”这句话让我准备出口的话滞了半刻。我并未抬头,只是恭敬的称是。
“穆王爷,这些就是你说的贡品?”
“回皇上,这些的确是。”独孤重羽胸有成竹的说道,走到箱子前翻了翻,捧出一个琉璃盏,走到首席前,将它交给前来递送的小太监。“这是我们休国的国宝之一,名叫紫金八宝琉璃盏,在底座上刻着我国国主的字号:鸿蒙。”
“哦?可是这底座上并没有什么字。”皇帝看了一眼,又让小太监原样捧回,话一出口,肃王和独孤重羽脸色一起白了,煞是壮观。
“不,不可能!”独孤重羽翻看着底座,手一抖,那个琉璃盏掉在红绒毯上,并没有摔碎,他顾不得捡,大步回到箱子前,每一样都仔细看了,最后竟是说不出话来。
“穆王爷,这是怎么一回事,朕越来越不明白了。”
“不可能……”独孤重羽捏着手里的如意,想要捏碎般,听到皇帝的话却突然看向我,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惊诧。
“皇上,叶辛今日也见到了可疑的人,似乎跟着叶辛进了医馆,不久又出去了。”我见时机成熟,突然抬高了声音答道,唐衍扭了身子看过来,就连跪在一旁的肃王也盯紧了我。
“哦?你可认识他?”皇帝沉默了一下,似乎颇有兴致的问道。
“仿佛是肃王府里的人,叶辛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我面不改色的扯谎,感到身上聚集的视线越来越灼热。“不如也派人去查查肃王府。”
“你血口喷人!父皇怎么可能因为你一句话就去查我的王府?”肃王半眯着眼睛,额上隐约可见浮起的青筋。
“父皇可以因大哥的一句话查我的王府,如果我说我不信大哥,你说父皇会不会去查大哥的王府?”唐衍接下肃王的话,看着肃王要反驳,又甩出一句话。
“是大哥说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查,不足以服众。”
“你!!”
“够了!”皇帝的突然一句怒喝让斗鸡似的兄弟两人齐伏下身,我跟着趴低了身子,浅浅的呼出一口气。这是步险棋,但好在一切还是按照我的计划走下去了,接下来,只赌皇帝站在哪一边。
“袁通海郑则,搜肃王府,一个时辰内给朕答复!”皇帝的耐性似乎被磨净了,两人不敢耽搁,小跑着出去,带了一阵风。朝臣们依旧像刚才那样跪着,只是气氛比刚才似乎差了许多。
我半直起身子,右手上有些干涸的血迹。现在身边都是杀气,我就是想睡都睡不成,索性闭了眼等待结果。
虽说是跪在红绒地毯上,寒冷的地气还是顺着膝盖往上冒,我感觉自己的体温在一点点流失,心里突然期盼这样的闹剧早些结束。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再次传来喧闹声,不多时,还似刚才的士兵,又抬了一个木箱子进来,皇帝已经从龙椅上走下来,在来回踱着步子,看到进来了人,才又坐了回去。
“怎么样?”皇帝的声音里有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回皇上,在肃王府也查到了贡品。”依旧是袁通海答话,身后的人又松了口气,我看见身前唐衍握紧的拳头松了松,突然有种想要握住它的冲动。
皇帝走过来,金黄色的衣摆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木箱子被打开,我抬头,看见皇帝眼里闪过些什么,似乎是一抹笑意。
“鸿蒙。”两个字,就判了肃王的罪。
“父皇……”“皇上……”皇帝一摆手,止住所有人要出口的话,转身走回龙椅,把玩了片刻那个精致的琉璃盏,小心的放在桌案上,然后抬起头,看着脚下跪伏的众臣,那一刻,龙眸里精光四射,竟是比罗琛还要威严,是真正的,属于一个天子的魄力。
“不必多说,诸位今夜都辛苦了。叶辛押入刑部,肃王暂且回府,府内所有人都要听候发落,袁通海带两百金吾卫看守。明日,大理寺的赵奚,刑部的蒋寻弼,还有……”顿了顿又道,“再加上朕,三堂会审这个案子。”皇帝说罢,没有再管底下还有异议,一甩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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