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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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毓王府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放亮,我背着一个包裹独自在稍显空旷的街道上走着。
毓王没有再来看我,只是嘱咐管家给我带了些药材和衣饰。我没有推辞,尽数收下。现在不是谦让的时候,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君子,如果可能的话,我更希望要些白花花的银子。
以前在暗罗堂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是别人给准备好,我只用执行任务。到了叶家,每日起居由叶辰照料,我对钱更是没有概念。今天算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独自出门,我才发现叶辛原来过着如此拮据的生活,身上竟是一文钱都没有。
因为需要独自去办些事,并没有让毓王府的车夫送我回府,摸索着找到了几家当铺。好在毓王送的东西都是价值不菲的,随意当了两件玉饰就凑齐了二百两银子,可以维持一阵子了。
回到叶府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好像很多年都没有走过这么多路了,浑身的骨头都是酸痛的,果然硬撑是个坏习惯。
走回拥梅居的路上没有人拦我,身后的眼睛倒是不少。我没有心情搭理他们,索性当作没看见,穿过偏僻的小道,直接回了自己的屋子。
推开院门,两个丫鬟正在屋外扫尘,见是我回来了吃了一惊。我吩咐她们去准备点热水沐浴用,努力忽略掉她们的惊慌,径直走进了半月未回的房间。
屋里很静,没有人。我闭上眼睛,心在一点点下沉。随意的将包袱抛在桌子上,我站在屋子中间,静静的,感受着浑身绷紧的肌肉一点点放松下来,气息也逐渐平静。
不多时,两个丫鬟将桶里的水注满,只是蒸腾的水汽,并没有药香。是了,知道我那些习惯的人不在。
我的嘴角勾了勾,笑意却没有进入眼里,身上的轻寒缓缓飘荡在屋子里。脱了衣衫,我泡在温热的水中,一天的疲惫汹涌而来。骨子里酥软的快要碎掉,四肢泡的有些脱力。我心里暗恨赵家的人,居然把好好一个人的身体整成这个样子,若不是我悉心调养,就算没有那副毒药,叶辛也多活不了多少日子。
天色迅速的变暗,屋子里的光线从格子窗里不自觉的退缩,直到夕阳落山,才完全退出屋子。
桶里的水已经完全冷了,我的皮肤在月光下发出淡淡的莹白光芒。撑起自己沉重的身子,我简单穿了件月白色的长衫,松散的系了带子,坐在书桌旁的躺椅上闭目养神。
我没有点灯,院子里寂静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轻响。放出自己的气,我感知着,一切都没有变化,这个世界除了我好像没有第二个人。
许久,我睁开眼睛,隐了自己的气息,听着院子里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缓缓接近。
推开门,一个黑色的身影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小心的脱下自己的面罩,走近桌子,他才注意到桌子上有一个青蓝色的包裹。
“谁?”他低喝一声,声音很轻,却卷了浓浓的杀气。
我没动,也没有开口,心里有一点失望。
“主……子?”他转过身,看见了我,杀气一瞬间消失,脸上的神情是形容不出的复杂,惊讶,惧怕,或者是,愧疚。
我的右手动了动,手指顺着躺椅扶手上的花纹勾勒线条。现在的我,还不能随便杀人。现在的局势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我也没有与任何一方作对的实力。若是明天一早不见了这个人,恐怕我的待遇不会太好呢。况且过几天要出去,到时用的上这个人,还是留着比较保险。
轻呼一口气,我抬起半垂的眸子看向他,叶辰僵硬的站在那里,月光下的身影微微颤抖,脸色有些青白。
“辰。”我唤他,声音里带着疲惫。他猛的一颤,若不是身上敛了杀气,我会以为他想要在那瞬间扑过来。
“主子。”叶辰在我身前跪下,我看着他的头顶,几乎可以想象出他脑子里此时正快速的旋转,想要找到一个足以打消我心中疑虑的理由。
“我只问你三句话,想清楚再回答,不要骗我,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我不想在他身上放太多的精力,一个手下,若是不能完全掌握,最好的方式是毁了他。
“……是。”叶辰低着头,气息有些急促。
“我是不是不值得你信任?”缓缓开口,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
“……是。”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字眼。
“你瞒着我做的那些事可会危害到我?”毫不在意他的答案,声音依旧清冷。
“……不会。”犹疑了许久才说出,像是经过了仔细的权衡。
“你是否还愿意继续相信我?”最后一个问题,我感受这手中的尖锐,不疾不徐的问道。
“愿意。”坚定,没有犹豫。叶辰抬起头,让我看进他的内心,像是终于笃定了什么,纯粹的将信任交到我手上。
我抬起手,一根细长银亮的钢针躺在我手心。
“不要再让我失望,下次我不会犹豫。”说罢,另一只手拉起他的,将钢针放在他手里。叶辰的掌心一片冰凉,有些湿润。
“照着这个样式打造300支,三天后我要看到。”我离开躺椅,走到桌旁,从包袱中取出四五张银票,递给有些迷茫的叶辰。
“另外替我打一根钢鞭,一丈八尺,九节连缀,最后一节打成椎型,银子应该够的。”说罢,我没有理会杵在屋子中央的叶辰,脱下外袍躺倒在床上,今天真是够了。
我闭着眼睛,感受到叶辰并没有离去。许久,灼热的视线离开了我的脸,他推开门,却在离开的时候轻轻说道:“主子,叶辰今天说的都是实话。”也不管我是否听到,门被细致的关紧,把冰冷的夜风都阻隔在外。他的气息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隔壁的屋子里。
我淡淡的笑了笑,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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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
叶府:
傍晚时分,我将叶辰刚刚取回的钢针和九节鞭小心收好在包袱里,取了一些衣服,简单的收拾着行李,准备好明天的出发。叶辰站在门口,挡掉从门外射来的多余视线。
自我从毓王府回来,爹和大哥虽然没有再单独见我,但府里的人对我看管的更加严密,不再装模作样的派人跟踪我,而是直接在门口竖了两个人柱子,绝不允许我踏出拥梅居半步。

今日的早些时候,赵简来看过我,就明日是否跟随他们一起出游征求我的意见。考虑了这几天,我还是决定去见见睿王。
前几日问过叶辰,当今争储实力最大的两派是肃王和睿王。肃王的背后有赵家,除了舅舅赵定谭这个太师,手中掌着兵权,下面几个表兄弟还握着大理寺和鸿胪寺。现在大哥在肃王手下,就等于控制住了大晟的人脉。能一口气把持两个家族,肃王的实力不可小觑。
睿王的娘亲是当今贵妃,自穆仁皇后故去,皇上没有再封,后宫中只有秦贵妃势力最大。秦家虽比不上赵家和叶家,但是睿王拉拢了平、谢两家,都是这几年新兴的家族,子弟多在朝中任文职。那日在酒席上遇见的称为子明的青年,就是秦家大公子秦玥。
至于毓王,是最没有希望竞争皇位的。他的母亲淑妃早在十几年前就被打入冷宫,身后的柳家也就渐渐衰落。若不是皇上的姐姐长公主爱惜这个侄儿,将毓王接到身边抚养,毓王怕是早就成为储位的牺牲品了。不过如今离开那个靠山,毓王除了自保,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
我现在最需要的是找一个大的势力,能够摆脱赵家和叶家的钳制,而睿王,看似是个不错的选择,至于能否利用,还要看看他的胆识和能力。
肃王府:
书房里,叶擎坐在肃王的下首,一口一口喝着杯中的清茶,心不在焉。肃王捏着一张薄薄的信纸,虽不言语,表情倒是阴沉的紧。
思量了片刻,肃王蹙起了浓眉,似无心,用手指节在红木书桌上敲击,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立起身来,对着跪在堂下的两个黑衣人说道:“此事绝不准走漏风声,给本王尽力做好,若是有了些许纰漏,你们就提头来见。”说罢,轻哼了一声离开了书房。
两个人领命后,也不抬头,倒退着出了房间,倏忽间已是不见了。
叶擎握着茶杯的手指放松了些,颈后划过一滴冷汗,一双乌黑发亮的眸子里像是紧张,又像是期待着什么。
太师府:
赵奚站在太师赵定谭身后,望着父亲的背影一字一句的说着。
“姑姑上回说那毒并非她所下,看来叶府中另有奸细。只是不知此人为何要害叶辛,用的还是姑姑平日的药,剂量大了一些,索性那小子命大没死成。若是将其找出,也许可以为我们所用,这样,一在明,一在暗,岂不更加方便监视他?”
“哼。”赵定谭冷哼了一声,并不表态。
一旁的三公子赵定广转动着掌中两枚浑圆的白玉球,稳稳的开口:“若是那人被叶辛揪了出来收为己用,咱们又该如何?”
“这……”赵奚一时嘴拙,竟不知如何回话,旁边的赵襄忍不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把叶辛那小子杀了不就行了,这么辛苦的用毒喂着他,还天天担惊受怕。咱们现在和肃王相互牵着,势力已经与当初不同,那一步棋已经没用了,若是哪天他逃到睿王那边,我们就真完了。”话说完,屋子里只听见他一人粗粗的喘着气,大家都斟酌着形势,一时安静无声。
赵定谭面对着窗外一言不发,气势像山岳般压得众人喘不过气,许久,赵奚忍不住插话。
“哥哥刚才说得不错,不知父亲的意思是……”屋子里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那个须发半白的老人身上,等着他拍板。
“现在不易打草惊蛇。”老迈的声音响起,却是中气十足。“老夫以为,肃王殿下应该更担心这件事,毕竟,天平的两端已经接近了。”
赵定广微微眯着眼睛,注视着自己的兄长,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老奸巨滑”。
睿王府:
年轻的睿王站在院子里出神,秦玥在他身旁认真的抄写着曲谱。
“好了。”深呼出一口气,秦玥将曲谱拿给睿王,像一个献宝的孩子。“这可是我从毓王那里借来的,明日就要还了,您要是学不会可不能怪我。”
睿王没有答话,接过曲谱看了看,坐在琴凳上就着身前的古琴用手试着将这曲《梅花三弄》弹拨出来。一晚上,细细的琴声宛转的流泄,半晌方歇。
毓王府:
淡淡的梅香弥漫在屋子里,毓王用指尖沾了沾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在桌子上写了个“谢”字,凝视了半刻,又用手抹掉,头歪倚在左臂上,看着桌子上的一滩水迹出神。
身后,一只雪白的鸽子飞出窗外,向着城中一家酒肆飞去。
曲流殇:
室内芳香掺杂着酒气,女人穿了一件朱红色的薄纱,倚在床边为床上半躺着的人斟酒。
一只鸽子飞进窗来,女人放下酒壶,走向窗口,夜风将她身上的梅香吹淡了许多。取下鸽子腿上的签筒,女人在桌上撒了一把黄豆,又走向床头。床上的男子一身黑衣,半长的头发没有束,倾撒在身后的被子上,显得人桀骜不驯。
“念吧。”男子半闭着眼,一只手撑着头,一手接过女人递来的“不谢”酒,淡淡的说道。
“是。”女人水葱似的手指拆开字条,熟悉的字体散发着淡墨的清香,显然是刚写好的。“那人说了两个字,‘我知’。”罢了有些不乐意似的,柔软的身体贴上男子温热的身躯,柔柔的捏着他的肩头。
“十九……”
“叫我谢离。”男子推开身边的女人,酒杯也摔碎在地上,吓的女人脸色煞白。
低咳了两声,一条印满血迹的绢帕掷在女人面前,女人再抬起脸,已是梨花带雨。
“公子,您这身子,不告诉王爷行么?”
谢离没有回答,像是睡着了般。
女人拣起帕子,慢慢退出门去,正欲带上门,床上的男子又出声说话,语气冷的如同在冰水里浸过。
“曲璃,做人不要太聪明,否则会短命的。我的病他治不了,告诉也没用。这一次我容你,再有下次你就别指望能说话了。帕子烧了,你下去吧。”说完一番身,屋里的灯火竟是一齐灭了,黑暗淹没了床上的身影。
女人吓的跪缩在地上,用颤抖的带着哭腔的声音答道:“曲儿知道了,谢谢公子,谢谢公子……”待确定里面人熟睡了,女人才将门彻底掩上,慢慢扶着墙回房去了。
屋内,黑暗中的鸽子发出咕咕两声,倒在未吃净的黄豆上,像是死去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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