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阵困郎君:琵琶别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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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折:晓春
玉梨花发去年枝,双燕欲归飞。兰堂风软,金炉香暖,新曲动帘帷。
一树白梨花冷冷地开着。早春时分的寒气,在白得有几分脆弱的花瓣上,涂了一层游丝般的雾气。雕漆描花的精致屋檐下,一双早来的燕儿正忙碌地筑巢,飞进飞出的身影,衔落了一树幽幽的梨花香气。
一阵急促的琵琶声响起,惊飞了忙碌的燕儿。随着琵琶声起的,是一阵笑闹的人语声。这热闹的笑声,似乎驱走了风中的寒意,让风也暖了起来。风吹起堂前的帘栊,依稀可见一只三足的雕龙金鼎,袅袅地燃着薰烟。朦胧中,还见两个模糊的身影对坐在一起。
琵琶声响得更急,一折三叹,高时穿云裂石,低时回转呜咽,让人不忍再听。
“快别弹这曲子了,高兴的日子干什么弹这么悲伤的调子。”一个娇柔的女声低低说着,琵琶声戛然而止。
“凝黛,我新成的曲子,难道不好吗?”“非凡,这多事之秋,成的曲子也只是悲凉。曲子叫什么名字?”
“西出阳关。”
琵琶声又再响起,还是西出阳关的曲调,却柔和了许多。窃窃杂杂的,如同情人耳边的低语,可以醉千年万年。
“非凡,妈说,到中秋的时候,就给我们成亲。”娇柔女声有些羞赧地说,“你觉得如何?”此话一出,琵琶声更见柔和:“凝黛,表姑妈真的这么说了?”
“恩。”女声也更低了,最后化成了一句轻轻的呢喃。一曲终了,堂前帘栊被一只白玉似的纤手拨起,从堂中走出了两个璧玉样的人儿。
男的手里还抱着琵琶,白皙的脸上斜眉入鬓,一双星光般的眸子显出别样的秀气。挺拔的身上穿了一袭月白的丝质长衫,整个人恍若碧霄天上的神人。
女的手挽了一张绣花的丝帕,鹅蛋样的脸白里透红,灿若桃花。弯弯眉下的眸子水灵灵的,如一潭幽寂了许久的碧水,欲诉还休。玲珑的身裹着白底蓝碎花的缎子旗袍,整个就是再世的洛水妃子。
“非凡,你说,这墙外的世界,真的就太平不起来?”凝黛微微皱着眉头,眼神忧郁。非凡随手拨弄了一下手中的琵琶,发出峥然的响声:“谁知道啊。”
时年一九一九年,北平爆发五四爱国运动,波及全国,也蔓延到了重庆这块相对还算平静的地方。
二折:晚夏
月破轻云天淡注。夜悄花无语。莫听阳关牵离绪。拌酩酊,花深处。
重庆的清晨,雾气湿冷,灰蒙蒙的云把天压得低低的,就像此刻炮火正纷飞的中国。何老爷子躺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闭目养神。朱红的厚重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外走进来两人。何老爷子一听门响,立时睁了眼,望向进来的两人,极高兴地说道:“非凡,凝黛,你们来了啊!”
凝黛开心地笑着,扑进了何老爷子的怀里,嘟囔着叫道:“表姨父,你就这么想我啊!早知道这样,凝黛就早些来看你了。”何老爷子笑眯眯地搂住凝黛,对着非凡说:“非凡啊,你看什么时候把凝黛娶过门,我可是天天都想见到她喔。”
非凡淡淡地笑起来,看着早羞红脸的凝黛,道:“表姑妈说了,中秋的时候就让我们成亲。不知道爸爸的意思如何?”何老爷子笑容更甚:“我能有什么意见。我还嫌中秋太迟了。算来时间也不是很长了,得赶紧准备准备。”
“表姨父,你和非凡合伙来欺负我!”凝黛这话一出口,惹得何老爷子和非凡大笑出声。不管时局怎样动荡,在这高墙围起来的何家大宅里,仍然是一派和谐的气氛。
墙外传来了慌乱的脚步声,接着是急促的拍门声。非凡赶紧去开了门,门外的那年轻人就撞了进来,一见非凡就惊惶地说:“救救我,请你救救我。”非凡立时闭了门,扶着脚步已经踉跄的青年坐到了何老爷子的摇椅上,问:“你是怎么一回事情?谁在追你?”
“我叫沈立先,是刘湘手下一名文书。只因号召他手底下纱场的工人响应全国的罢工运动,被刘湘追杀。请你们帮我离开重庆吧。”
非凡是何老爷子送去北京念过大学的,骨子里很有些爱国的思想,当即就对何老爷子说:“爸,他现在这种情况,也就只有我们能帮他了。”何老爷子沉吟了很久,凝黛轻轻说:“表姨父,你就帮帮他嘛,他看起来好可怜。”
何老爷子终于点头,在最短的时间之内,让非凡把沈立先送出了重庆。不想,却因此招来了一场祸事,铸成了非凡一生的恨事。
那刘湘本是重庆的土财主,与何家书香世家不同。刘湘是靠着杀人越货起家的,血性十足。谁敢在刘湘头上动土,就等于是招惹了阎王爷。
当非凡由长沙返回重庆之后,才发现刘湘对何家帮助沈立先的事情,震怒异常,竟然暗地里下手,杀了何老爷子,凝黛也被刘湘强抢而去,再没有了消息。
偌大的何家院子,就剩下了孤零零的一座空宅子。非凡站在结满蛛丝的院门前,不禁悲从中来。朱漆的大门还是那红红的颜色,门上的铜环也还是沉沉的闪着冷光,只是,门里等待他回来的人,已经死的死,散的散,没有一点痕迹了。
推门进去,是一院的残叶。还没有到秋天,竟然就落了一地的叶,像是为了衬出非凡凄凉的心境。走过院子,非凡去厨房酒窖取了一壶酒,又去书房取出了琵琶,仔细地弹去上面薄薄的一层灰尘,抹手弹起那曲西出阳关,心一点一点被撕裂。
天上的明月似乎也不忍心听这哀音,悄悄躲进了云层。一曲未终,非凡手中的琵琶弦竟然断了。呆望着断弦,非凡高举双手,重重地把琵琶摔在地上。
那琵琶碎成了一地绝世的惨然。从此,知音绝断,伴着他的,就只有那壶残酒。非凡一转身,将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三折:残秋
梦觉纱窗晓。残灯黯然空照。因思人事苦萦牵,离愁别恨,无限何时了。

一九二一年秋,中国**成立的消息传遍了全国,也传到沉寂了许久的何家大院,震醒了以酒浇愁的非凡。
国不成国,何以能为了有一点家中的伤心事,消沉了许多年?非凡看着窗外灰亮的天空,毅然皱了皱眉头,也是时候,为国家做点事情了。非凡散尽了何家所有家产,只身一人顺着长江而下。
非凡到湖南的时候,正赶上秋收起义爆发,他顺势就参加了起义,加入了救国的浪潮。秋收起义结束之后,对参加起义的人员进行了整编,非凡被编到第四军,正式加入了中国**。
最初,军旅生活让非凡很不习惯。他再怎么想报效祖国,也毕竟还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世家子弟,军队中严格的纪律他可以遵守,但却不能习惯军队的伙食。军中的人也知道非凡的情况,尽量为非凡提供方便,有什么好东西,都给非凡留着。
这样一来,非凡倒是不好意思了,也学着大家一起吃窝头,喝凉水。时间久了,他也就习惯下来,真真正正成了一位革命战士。
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日本正式侵华,不久,国共两党也开始了再次合作。非凡所在的第四军从国民党调来了新的参谋长,竟然是非凡曾经救过的沈立先。
刚见到非凡的时候,沈立先的脸色有瞬间的不自然,随即就笑开了:“非凡!想不到又见到你了。”非凡也高兴地说:“立先!”两个人就拥抱在一起,他们在到长沙的途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想不到非凡你也会参军!本来还以为你这样的世家子,是吃不起这样的苦的。”沈立先虽然还是笑着,却越发勉强了。非凡也觉出了他的勉强,不禁也心冷起来,只淡淡问:“这些年你还好吗?”沈立先点头,匆匆向非凡告别,说是还有点事要办。
非凡再遇故人,却人事全非。看着昏暗的油灯燃尽欲灭,非凡的眼前又出现了凝黛的影子。那温柔的,对着他笑的凝黛。门外,传来了敲门的声音,非凡惊跳起来。一开门,竟是凝黛在门外温柔地笑着。
“凝黛?”非凡语声哽咽,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思念了十年的人。“非凡!”凝黛轻轻挣脱了非凡的手,“我们都不一样了,不是以前,都回不去了。”
非凡有些狼狈,有些受伤,语气凄然:“凝黛,我没有变,我还是和以前一样!”
“可是,我变了。非凡,我不再是那个等着嫁给你的凝黛了。我已经……嫁人了……”凝黛似乎还有话说,可终究还是没有说。非凡脸上的死灰,让她一句也说不出来。无论是怎样的理由,她毕竟是辜负了非凡的一片深情。
“若是这样,你何必再来见我?”非凡转身,关了门,心底浮现出两句话: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忘了吧,都忘了,一切结束了。凝黛看着那门,也在心底悄悄说:忘了这一切吧,今天,本不该来的。
在凝黛的泪水快落下的时候,一个温暖的肩膀拥住了她,沈立先轻轻地说:“回去吧,凝黛。孩子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呢。”
四折:零冬
一生赢得是凄凉。追往事,暗心伤。好天良夜,深屏香被,争忍便相忘。
冬日的阳光暖洋洋的。非凡躺在摇椅上,闭目轻晃着摇椅。这暖暖的太阳,让人不自觉就困倦起来,非凡蒙蒙地睡了过去。
“爷爷,爷爷,你快起来。我要你给我讲故事。”一个十一二的小姑娘,使劲地摇晃着摇椅。非凡睁开眼看着脸蛋被冻得通红的小孙女,笑着说:“小丝要听什么啊?”
“我要听爷爷讲打仗的故事!”小姑娘继续摇着摇椅,非要非凡讲不可,“听爸爸说,爷爷当年打仗可英勇了,我要爷爷讲自己的故事!”
非凡有些恍惚,英勇吗?谁知道啊!有谁知道,他每次战斗不要命地冲在最前面,只是为了能忘记那缠绕在心中的影子?可越是这样,他越没有事情,竟然连伤也很少受,就仿佛上天在故意开他的玩笑。
那次见过凝黛之后,非凡是再也没有见过凝黛了。沈立先也调去了别的地方,再没有相见。听说,解放后,凝黛随着沈立先去了台湾,现在大约是生活得很好很好罢,也应该是儿孙满堂了。
“爷爷,你怎么了?在发什么呆啊,还不快给我讲故事!”小姑娘不依,一直往非凡怀里钻。“小丝,不准没大没小的。快下来,爷爷有信来了!”小姑娘的爸爸在远处喝止了她的举动,小姑娘很不情愿地下来,从爸爸手里把信交到非凡手中。
非凡看着信封,手就止不住颤抖起来,这信,竟然是台湾来的。信的内容很简单,是沈立先对他表示慰问之情,并告知他,凝黛于前些年已经谢世。非凡任由那信纸滑落在地,凝黛竟然死了。他连她最后一面也见不着。
非凡招着手,叫过了小姑娘,说:“小丝,你去告诉爸爸,说爷爷要一只琵琶,一定要红色把柄的。”说完,非凡疲倦地挥手,又闭眼轻晃起摇椅,眼角湿湿的。
琵琶买回来了。非凡抚摩着琵琶,仿佛又回到年轻的时候,他在弹着曲子,凝黛在一旁听着。轻轻拨动琴弦,多年未弹的手指竟然还灵动,流水似的的乐音响起。
还是那曲。
西出阳关。
凝黛的影子,随着乐音自然地浮现在非凡眼前,那么鲜活,也那么鲜明,仿佛从未曾离去。
“一曲琵琶恨,半生任彷徨。不忍奏哀弦,浊泪成两行。相思常在眼,老来多凄凉。儿孙怡天伦,天涯两茫茫。”非凡轻轻地念。
这么些年,原来他从未曾忘记。那深入骨髓的相思,酸酸的,痛痛的,理不清,也剪不断。
非凡静静的睡了,那酸酸的,痛痛的,理不清,也剪不断的相思,终于也随着他生命的离去,飘散在了风中,再也无处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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