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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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当万仁目送着万申送上酒菜关上门之后,他便端起面前早已调制好的一杯酒,这酒和十六年前他为当时的秦王李世民调制的那杯毒酒一模一样,当然,分量要足的多。
“喝了这杯酒,从此你我再无关系了,我不会再是你的绊脚石。”万仁看着万申远去的方向,嘴角边浮上一丝苦笑,继而,变成了冷笑,“这也许正是你希望杀掉我的方式,只是我自己提前了一点点而已,至于今后如何,天来断吧。”万仁笑着端起杯,一饮而尽,饮的是那样的痛快。十六年前他带走李思行的独子隐居忻州,是他一种说不出的报复;而今天他饮下这杯鸩酒,也一样是报复——你们这对父子和我十六年的恩怨纠葛,该到此为止了。
“万仁……就是这么死的?”我问水爷,“不是他杀,而是自杀?那前面的那些一直纠缠着万府的夺嫡远征谋反等等等等最终却落脚在一对父子的感情上?”我的脑子一时半会有些转不过弯来。
“对,”水爷点点头,抽口烟,“其实啊,‘家国天下’这四个字,看起来,家是最小的一个,但是也是后面那些的根,这个根都没了,谈什么治国平天下呢?万仁的心已经伤透了,伤了心,人就没劲儿了;没劲儿了,还穷折腾个啥?什么国家安危民族大义,在一个伤心伤肝的父亲那里,恐怕都不重要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水爷说这话的语气很忧郁,一种不像是在讲故事的忧郁,当然,我只是猜测。
我仰起头想了想,突然想到了什么:“万仁是自杀——可他的脑袋呢?这不是个无头案么?”
水爷呵呵笑了,点点头:“行,丫头,算你记性好。万仁的脑袋呐,说起来,倒又是另一番故事……”
当万三当着李思行的面讲述了他所知道的一切之后,万仁的死似乎是真相大白了,可是方士奕和袁振升也有了和我一样的疑问:既然是自杀,谁把万仁的头给砍了呢?
“我不知道。”万三摇摇头,“我听见房间里杯盘落地的声音,我很清楚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我不能进去看……”万三低下头,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当时,我很害怕,心里明白,但是束手无措,所以我一直在后园待着,直到听到侯天朔叩门的声音,等到他们来到北屋的时候,看到的不仅是老爷的尸身,而且连老爷的首级也不知去向,我当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等等,”袁振升挥手打断万三,“万和,也就是契必闽文曾经说过,在万申回来以后和侯天朔来侯府之间的这段时间,他们都在厨房里斗骰子,而这中间,万宝……出去过……”
“没有,他那天手气特别好,一直霸着桌子不肯下去,连万宝都被他挤走了。”——方士奕在袁振升的提醒下也记起了契必闽文一开始就说过的话。“假设契必闽文说的是真的,那么在万府没有外人进入的条件下,难道是万宝割了万仁的首级?!”方士奕觉得难以置信,“这个万宝,我们之前审过啊,他不是魏王府上的方士么——”方士奕自言自语道,突然方士奕想起李思行一直是和太子少师魏征站在一起的,理所应当的应该支持太子,于是忙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当然,李思行已经听见了,装作没听见而已。
“他?”袁振升觉得很意外,因为万宝是第一个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人,竟然也是一直隐藏到最后的一个人。“好啊,反正现在事情已经一步步明朗了,就把万宝叫来当面问问好了。”袁振升边捏拳头边说。
“那我的儿子怎么办?”李思行急切地问,毕竟作为父亲,他眼下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儿子。
“李大人莫急,眼下虽然事情已经明了,但是还没有彻底结案,等到什么都弄清楚的时候,自然能还令郎一个清白。”方士奕的话说的很得体,但是说真的,他心里对这个利欲熏心图谋鸩杀自己养父的万申是十分反感。
李思行回眼想了想,抬起头:“也罢,那我也不再打扰你们办案,只做旁听,二位大人看如何?”
“旁听?”方士奕皱起眉,继而很不情愿地点点头,此时的他心里已经隐隐感觉到万宝的背后绝不仅仅是一个寻炼丹经书的魏王府方士这么简单,“大唐宗室”,他来忻州之前房公重似千钧的话又回响在他耳边,方士奕觉得自己的背后渗出了一层冷汗。
万宝被带来了,李思行和万宝两下一打照面,都吃了一惊,还没等方袁二人问话,方士奕便看见李思行对他俩使了个眼色,方士奕一愣,和袁振升互相看看,二人和李思行一起转入后堂,万宝看着三人远去的背影,脸上浮上一丝不安的神色。
“李大人刚才在堂上暗示我们,是何用意?”袁振升急急的问。
“我记得你们告诉过我,这个万宝是魏王李泰府上的一个炼丹术士,来到万府是为了寻那本丹鼎门的丹书《火经》的?”李思行问道。
“对。”袁振升点点头。
李思行则摇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哪里是什么魏王府的术士,他根本就是东宫太子的人!我在东宫不止见过他一次。”
“东宫的人?”方士奕愣住了,太子和魏王为夺嫡争得不亦乐乎,这个万宝既然是东宫的人,他假冒魏王府的人干什么呢?假冒也就假冒了,他把万仁的脑袋割下来又是要干什么呢?“难道……真的如房公所言?”方士奕困惑地自言自语道。
“什么?”李思行回头看了看方士奕,“房公?房大人说过什么?”
“房大人……”方士奕有些犹豫,还没等他想出合适的应对之词,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却突然自己找上门来了,而这个人的到来,将揭开全部的真相——他就是房玄龄的次子,一直效力于魏王李泰门下的右卫将军,房遗爱。
听说房遗爱突然来访,李思行对方士奕示意了一下,便转到屏风后面去了,方士奕心里明白,身为魏征好友的李思行并不想和房遗爱这位魏王门下炙手可热的心腹之人在这种条件下有什么正面接触。
房遗爱身着一件深色的长衫,他的面孔一半隐在摇曳的烛光里,显出些阴郁和隐忍的味道,一如他说话的音调和语气:“方大人,您是家父的门生,家父对你推心置腹无话不讲,想来我也没必要对您有所隐瞒,只是这位大人——”房遗爱指了指站在一旁的袁振升。方士奕笑了笑:“袁大人是我的同窗好友,但讲无妨。”
房遗爱点点头:“好吧,实言相告,今日我来到忻州,正是奉了……家父之命,”说到这里,房遗爱又停住了,想了想,接着说道,“其实,这也是魏王的意思……魏王的意思,其实也包含着皇帝陛下的意思……”房遗爱吞吞吐吐期期艾艾的语气让方士奕觉得心里越来越没谱。
“到底是谁的意思?”袁振升忍不住打断房遗爱。
“呃,好吧,事情很复杂,待我从头讲起好了。”房遗爱舔舔嘴唇,“丹鼎门的事,想必你们都已经知道了,丹鼎门这本《火经》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但是这么多年却从未外泄过,因为——”房遗爱顿了顿,压低了声音,但是他接下来说出来的话却让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听起来更为毛骨悚然,“这本《火经》不是制成书简纸帛代代相传的,而是烙在每一代掌门的头皮上……”
“什么?!”方士奕和袁振升同时惊呼,屏风后的李思行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本就是些邪术,又以身体发肤做书简,这种书,要来干什么?竟还引得这么多人挖空心思想把它搞到手,真是荒唐!”袁振升心下想着,又想起在人的头皮上烙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的情形,不禁觉得自己的头皮也发麻了。
方士奕也有些反胃,他踱了两步,定了定神,抬头问房遗爱:“如此说来,这个万宝要取万仁的首级,就是为了得到这部《火经》?”
“应该是这样。”房遗爱点点头。方士奕的心里却又多了一重迷雾:房遗爱是魏王李泰的心腹,万宝又是东宫太子的近臣,万宝第一次见到他们却又谎称自己是魏王府的方士,房遗爱一个人秘密跑到忻州来告诉他们《火经》的这个秘密……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方士奕正在胡思乱想一脑子乱麻理不清的时候,一直在一旁没有说话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的袁振升突然插问了一句话:“那么这个万宝到底是什么人?他们这样挖空心思想得到这部《火经》到底是为了什么?”
房遗爱微微一笑:“他是东宫太子门下的谋士——”
“可他分明告诉我们他是魏王府上的人。”袁振升装糊涂道。
“呵呵,”房遗爱笑出声来,“此人真名叫王雍,是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的外甥,李安俨是太子的什么人,我不说方大人也应该很清楚。至于他谎称自己是魏王府的人,当然是为了嫁祸魏王罢了。”
方士奕皱皱眉,没说话,作为左屯卫中郎将的李安俨其实早已自托于太子李承乾,作为太宗皇帝近侍的李安俨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就是向太子李承乾报告皇帝的一举一动,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实,只是谁也不去说破罢了,今天房遗爱连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可见是真要捅破那层窗户纸了,方士奕的眉头越拧越紧,低头思忖了一会儿,方士奕抬头问房遗爱:“那么房将军此行到底所为何事?只是为了告诉我们丹鼎门的《火经》是如何代代相传的?”
“呵呵,当然不是。”房遗爱笑道,“方大人是家父的得意门生,我也就没什么可隐瞒得了,虽然这件案子陛下委派方大人来到忻州查案,但这案子背后的蹊跷,其实陛下早已经知道了,就在二位大人查案的时候,很多人也在查,只是二位大人查的是万仁之死,而其他人查的……”房遗爱一字一句地说道,“大人可知道这《火经》到底是一部什么书么?”
“炼丹经书?”方士奕眯起眼,“房将军知道些什么么?”
“当然没那么简单,外行人都只知道这《火经》是一部讲炼丹炼药的金石之书,其实远远不止这些。武德年间,丹鼎门的掌门叫张珔,那时的丹鼎门表面上是个炼丹方士的门派,其实却暗中和当时的太子李建成来往十分密切,这个张珔和隐太子建成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玄武门之后,丹鼎门便彻底销声匿迹了,有人说张珔与隐太子是莫逆之交同袍之谊,隐太子死于玄武门,于是张珔也以死尽忠,当然,也有人说张珔归隐山林,誓死不为我朝皇帝陛下效力,但实际上,张珔却一直在暗中组织起一支力量,蓄势谋反,意欲为隐太子报仇——”
“哦?”方士奕皱起眉,“玄武门之后,河北、山东两地有不少这样打着报仇旗号的散兵游勇,最后也都不了了之了,想必他一个丹鼎门也掀不起什么大浪吧。如今四海升平,万国来朝,这样的太平景象,前朝的余孽能奈我何?”
房遗爱点头笑了笑:“当然,方大人不明就里,当然可以就此认为一个丹鼎门门派的力量的确达不到反我天朝上国的地步,但是大人可知道丹鼎门的势力到底有多大?其势不在广,而在泛。四海之内,哪里都有丹鼎门的势力,这些星星点点的势力真的集结在一起,也足以结成燎原之势了,至少,足够朝廷头疼一阵子的,更何况——”房遗爱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他们是和当朝太子联手呢?”
“当朝太子?!”方士奕大惊,“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房遗爱并没有直接回答方士奕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接着说道:“这部《火经》,外人都道是炼丹炼药之术,其实并非如此,《火经》其实是丹鼎门门下各堂的联络图,而这些联络图拼在一起,又是丹鼎门的一笔世传宝藏的藏宝地图,具体什么样子,我也没有见过,只是听说其结构十分精妙——”房遗爱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跑题,连忙扯回正题,“而这个化名万宝的王雍,正是受如今的太子承乾之命来寻找这部《火经》的,承乾太子早已与长安城内的丹鼎门门人暗通往来,但是丹鼎门各地各堂之间并无直接往来,只有拥有《火经》的掌门人知道如何联络其他人,这可能也是丹鼎门从汉朝绵延至我朝数百年而不绝的原因之一。张珔死后,《火经》便传给了他唯一的侄子,也就是这个化名万仁的张兆仁,张兆仁似乎无意于这些争权夺利之事,于是便带着《火经》一个人隐居起来。当然,张兆仁可能不希望这部《火经》再在世上露面,但有人却十分希望得到。于是太子便派出门下的得力心腹一路来到忻州寻找这部《火经》,他的目的也就是——不需要我再多说了吧?”
当然不需要再说了,一个一直为自己的位置而惴惴不安的太子联络起一支庞大的江湖势力,除了谋反,还能干什么呢?“房将军的意思,我们已经很清楚了,”袁振升接过话头,“只是不知道被万宝,也就是王雍盗走的《火经》现在什么地方?如今事发已有月余,丹鼎门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动静,难道太子的人并没有得到这件东西?”
“当然没有,《火经》在送回长安的路上就被魏王的人截下了。”房遗爱回答道。
“被魏王截下?那为什么魏王不直接将此事上奏陛下?”袁振升追问道。
“这个……”房遗爱一时语塞,“这个……此事事关重大,当然需要有个前因后果来龙去脉,才能对陛下言明,将叛党一网打尽。”
一网打尽?真是够狠,方士奕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之前魏王党屡次将太子派刺客行刺于志宁等人以及宠信娈童的事上奏皇帝,都没有能够彻底扳倒太子,这次得到太子谋反的证据,当然要编织起一个有时间有地点有人证的完整案子,有了十成把握再一举出击一招致命,说到底,不过是假自己的手而已。想到这里,方士奕突然觉得很心寒——他想起了房玄龄,想起了房玄龄为什么要让他来查这个案子,房公是名义上的太子少师,却一直与太子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作为皇帝的近臣,房玄龄当然知道皇帝在自己的两个儿子之间更喜欢哪一个,当然,他更知道自己的儿子在魏王那里到底是什么地位,于是在得知了万仁无头案背后可能隐藏的秘密时,这位一世清明的忠臣良相却选择了两个字——糊涂。不是真糊涂,而是装糊涂。他默许了自己最得意的门生去查这个其实已经清楚的案子,查不明白,是老天爷的意思;查明白了,也一样是老天爷的意思;至于房遗爱的突然来访……方士奕不愿意去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就是自己一直敬重的师长,方士奕苦笑了一下,为官之人,一辈子果真逃不过这一个私字么?心乱如麻的方士奕抬起头,正好对上袁振升的眼神,袁振升的眼睛里也写满进退维谷的无奈。

此时此刻,他们俩都真正有了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并非完全来自太子谋反的事实,而是因为这个事实是由房遗爱,这位魏王李泰的心腹之人来告诉他们的。一个一直被传言将取代太子的皇子揭发了一个正占着太子这个位置不肯下来的皇子,帝王家的刀光剑影隐匿于唇舌之间杀人于无形,这才是最可怕的。“大唐宗室”,房玄龄的话又回响在袁振升耳边,方士奕觉得真正的危险正一步步向他和袁振升逼来——的确,房遗爱的话揭开了万仁无头案的最后一个谜团,但房玄龄临行前所说的难题才真正开始,万仁,火经,丹鼎门,太子,谋反……这些词语交织在一起,让方士奕的脑子乱的发晕。他当然清楚房遗爱来访的真正目的,这个案子从一开始就不是由他和袁振升主宰的,他们只能找到事实的真相,而真相背后的东西,很多人早已先他们一步掌握的一清二楚了。即使一切都清楚了,又该如何结案?以实相告?实言太子谋反的事实?当然不行,魏征是太子少傅,房玄龄是太子少师,张玄素、于志宁、还有侯君集,这些都是站在太子这一队的人呐,韦挺、杜楚客、岑文本,包括名义上是太子少师的房玄龄,都是明里暗里的魏王党,两边的人都在紧紧盯着他们,盯着他们手里的这份案卷如何起笔,如何收尾,且不说他一个五品官能不能撼动这些大树,即便能,又能拿这些人怎么办?他们都是朝廷的中流砥柱,一个个追查下去,朝廷还是个朝廷么?历来这谋反之事就是党同伐异的绝佳机会,一个太子谋反案,将会让无数人就此有了可乘之机,朝廷岂不就此乱了章法?可是……难道可以坐视不理?房遗爱已经找上门来,魏王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他小小一个方士奕,难道拧得过当下最炙手可热势绝伦的皇子?即便他方士奕骨头硬,太子谋反之事呢?谋反二字不是他方士奕说压下来就可以压下来的,怎么办?怎么办……
“此事……看来一切都已经十分清楚了,至于接下来怎么办,房将军请先在驿馆中住下,我们……自有定夺。”方士奕觉得这话说的很艰难。哪儿来的自有定夺?怎么定夺?送走了房遗爱,又安置了李思行,空空的房中只有方士奕和袁振升二人,屋子里静的可怕,夜空中不时划过一声声鸟儿的怪叫,在这寂静的晚上显得格外刺耳惊心。
“你打算说,还是不说?怎么说?”袁振升看着方士奕,眼里布满血丝。
方士奕摇摇头,没说话。
袁振升苦笑一下,目光正对上从窗外洒进来的月光,他的眼中有种亮亮的东西:“我以为这个案子,关于契苾人何去何从已经够为难的了,没想到更为难的却在最后。现在,你我都走到这个地步了,想进进不了,想退退不得了。”袁振升说话的语气有些奇怪,当然,心乱如麻的方士奕并没有注意到。“你是京官,我是外臣,这庙堂之事,我知道的远不如你多,但是有些话,我却不得不说。古来这帝王家的家事,便是一盘说不清道不明的账,蝇头小利都可以大动干戈,何况这庙堂之争。然而这夺嫡之事,即便成功了,也会埋下无穷祸根。说句杀头的话,当今圣上可谓英明无两了吧,听断不惑,从善如流,内治清平,外降戎狄,然而玄武门之后皇帝陛下也是夜夜梦见无头恶鬼,要靠尉迟将军和秦将军二位守门才得安逸,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人敢在陛下面前提起武德九年的事,你说这是为什么?”
方士奕张张嘴,却想不起来该说什么,他渐渐感觉到今天的袁振升有点奇怪。
“因为……人心。血浓于水,十指连心,纵然是霸业相争,到底也是手足相称,再狠的人,砍掉别人的手脚容易,砍掉自己的手脚……”袁振升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转了转话头,“总之一句话,庙堂之事,牵一发动全身,我不主张你把一切都和盘托出。”
“为什么?”方士奕问道,“你的意思我当然明白,就像你劝我不要将契苾部族之事上奏陛下一样,你不希望太多的人受牵连,因为这朝堂之上,树欲静而风不止,本来就没有谁能不偏不倚的站的直站得稳,你我这奏本一上,必然是一场腥风血雨,但是你想过没有?太子谋反不同于西域部族叛乱,太子谋反,目标直指的就是皇位,难道你想将此事压下,坐等皇城之内再上演一出十六年前的玄武门?更何况,纵然是皇子,犯了法,也一样要服罪。”
“不愧是房公的门生。”袁振升平静地听完方士奕的话,淡然一笑。
“你什么意思?”方士奕有些恼怒,“不是我不敬,房公把我推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他不义在先,我何去何从只听自己的,和他房大人无关,别以为我这样做就是要助魏王成事,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可是你这样做,不正是魏王所希望的吗?”袁振升反问道,“太子纵然有野心,可是他魏王呢?他魏王把太子的计划了解的这样清楚,又这样及时的出现在我们面前,魏王的心,难道不是比太子更可怕吗?”
方士奕无言以对,他承认,袁振升所说的正是一直困扰着他的,他可以不计较自己的得失,甚至不计较自己的性命,可是他不管怎么做,都似乎不合适,不合理,这样也难,那样也难,左转不得,右转也不得,方士奕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并不适合做官,他自以为自己外圆内方,殊不知自己的“圆”其实总是会被自己的“方”所羁绊,自己的“方”每每也总是会被自己的“圆”给磨平,自己看上去是左右逢源,其实是左右都不圆,方士奕突然想起老师十年前赠给他们二人的那两个木雕。
“去找找李思行李大人吧,他的儿子现在尚在狱中,这件事想不出个办法,他也脱不得身。”袁振升站起身,向门外走去,“总之,最好的办法——皇帝仍然是慈父,太子可保终年,父子可以不成父子,但朝廷还得是朝廷。”还没等方士奕回过神来,袁振升已经消失在门外,留下方士奕一个人坐在原地发愣……
第二天,彻夜未眠的方士奕和李思行拿出了一个案卷的草本,草本上写道:万仁死于自杀,而他的仇家将其首级割下,然后逃匿,当然,这个所谓“仇家”的名字,是编的;为何结仇,奏本里没有说明,大理寺和御史台也没有追问;只是方士奕被皇帝秘密召见了一次,说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而万申则被罚守孝三年,李思行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告诉万申自己是他的父亲;
然而,事情当然没有结束。数月以后,一个叫纥干承基的武士被突然逮捕,当大理狱审理纥干承基的时候,纥干承基自曝自己是太子的手下,然后将太子谋反的计划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当然,纥干承基的供词很艺术,除了太子李承乾和侯君集的女婿贺兰楚石以及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杜荷以外,纥干承基的供词里没有再提及和牵扯任何其他人;好吧,不再拐弯抹角了,这个纥干承基的真名其实叫做契必闽文,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肯这么做——这世上有一句话叫做士为知己者死。
贞观十七年,一场可能本该再度上演的玄武门之变最终却以一种异常和平的方式结束了,每个人都很意外,侯君集领死,太子李承乾被流放黔州。更意外的是,太子李承乾被流放之后,魏王李泰并没有像其他人想象的那样当上太子,渔翁得利的是一直生性谦和文弱的晋王李治,两个月之后,似乎一直并没有过错的魏王李泰则被流放均州。
长安城的深秋并不那么令人愉快,肃杀寒风,满地黄叶,一片寂静下,城墙上的暗红色的墙砖看着有些像干涸的血迹。太极殿里空荡荡的,皇位上的李世民显得苍老而孤独。他抬起头遥望着献陵的方向,两行浊泪顺着两腮流到嘴里,很苦,很涩:十七年了,离那一天整整十七年了,父亲,那一幕你还记得么?那两颗仍在你眼前的血淋淋的人头?那些事我一直不敢忘,但也不敢提,父亲,今天我终于明白了你当年为什么会那样摇摆不定,左右踌躇,我终于明白了你当年的一切苦衷,可是太晚了,太晚了,今天你的孙子也走了我当年那条路,只是我比您当年早了一步,快了一步而已,可是我还是保不住我的儿子。承乾流放了,靑雀(魏王李泰的小字)也流放了,我也一下少了两个儿子,就像武德九年六月初四那一天的您一样——父亲,这是天给我的报应,还是您给我的报应?李世民想起那次秘密召见方士奕的情形,方士奕那句话狠狠地击中了他心里最柔软的部分,打的他措手不及,但也的的确确是他最想听的话——“陛下仍然是慈父,太子可保终年。”
慈父?慈父……李世民的目光落在一年前李泰送给他的那个漆盒上,这个漆盒他一直都没有打开,打不打开已经不重要了,里面写的什么,他早已心知肚明,重要的是,这是李泰送来的,是他的另一个儿子送来的……李世民颤抖着拿起漆盒,看了看,转身扔进火炉里,玄色的盒子由黑变红,又由红变黑,李世民的目光在跳动的火光中逐渐模糊了。
“陛下,他来了。”近侍走到李世民身边低声说道。李世民猛地回过神来,定定神,声音却明显有些颤抖:“宣。”
一阵清晰的脚步声一点点走近,李世民的脸上的表情也随着脚步声的临近而变得越来越复杂。烛光照亮了来者的面孔,他是袁振升,不,其实他不姓袁,他姓李。
李世民的脸上交织着惊喜、愧疚和痛苦的复杂表情,仔细端详着面前的袁振升,颤抖着说道:“你……你真的越来越像你的父亲,我的大哥了。”这么多年了,亲口说出“大哥”这两个字,对于李世民而言是第一次。
“父亲,”袁振升淡淡地笑了笑,“父亲的样子在我心里已经很模糊了,现在在我心里,除了父亲,还有天可汗。”
“你——”李世民的眼中闪出异样的光彩,却还是有些闪烁的味道,“你应该恨我才是。”
“恨?”袁振升笑着摇摇头,“如果我恨你,我不会一直安安稳稳的做你治下的一个臣子,如果不是这件事,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再走到你面前。恨是最不好的感情,与己无利,与人有害。我以前恨过很多人,后来都放下了。其实人这一生,不管经历什么,都要放得下才好。”
袁振升看着李世民的眼睛,他的眼神很诚恳,李世民的眼中却有一种象得到了意外的礼物那样的不敢置信。他整个人向后倾去,原本阴郁的脸就像一块彻底浸到水中的棉布那样,缓缓的舒展开来。他感到自己的心就像一枚羽毛,在半空中浮了许久,终于落下来,上面沾满了灰尘。
“方士奕对我说过,是你告诉他,到底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李世民问道。
袁振升笑着摇摇头:“哪里,他是聪明人,我只说我该说的话,其他的事,都是他做的,与我无关。”
李世民点点头,轻轻叹了口气:“是啊,他是聪明人,只可惜聪明人看的透,所以不愿再在这朝堂之上再做些逶迤逢迎之事,我想让他升官,可他不干,不仅不干,连本来的中书舍人也请辞了,连他的老师房玄龄都留他不住,可惜,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想必他也看开了,放下了,不愿在做官了,仅此而已。”袁振升淡淡地说。
李世民自嘲地笑笑,探询的看向袁振升:“那你呢?现在你我已经相认,该给你做什么官呢?”李世民顿一顿,接着说道,“去年我已经给你父亲恢复了太子的封号,或者你希望像曹王李明那样,再做回你的皇子?”
“不,我不希望。”袁振升摇摇头,“这些年,我在外地做官做的很安心,我想继续做下去,并且希望陛下允许我永远不做京官。”
“你……”李世民望着袁振升,沉默良久,点点头,“我答应你……”李世民笑着补充了一句,“你身上,到底还是有我们李家的傲气和棱角。”
袁振升也笑了:“但是我的心比以前更懂得悲天悯人了。”
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叔侄二人。他曾经亲手射杀了他的父亲,自己的大哥;他曾经跟随母亲隐姓埋名,带着仇恨读书,求功名,做官;可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他是他的叔父,他是他的侄子,仅此而已。
走出太极殿的袁振升脚步轻快而沉稳,来到玄武门前,他停下脚步,看了看暗红色的城墙,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三千个铁勒人,想起了依然不肯回到铁勒,而是在中原四处云游的兀偰良,还想起了那个饮鸩酒自尽的万仁,这些人,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人这一生,什么事都得放得下才好。袁振升笑了笑,他又想起了方士奕,他的这位朋友最终离开了这个他一直自认为如鱼得水的地方,这对他而言,也算是好事吧。至于自己,袁振升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久,但是他只希望自己做一个普通的臣子,按照一个普通人的意愿把这段路走完。
至于被流放的李承乾和李泰,他们也是自己的兄弟,只是,很多事,由不得他们,由不得自己,由不得皇位上的那个大唐皇帝,由不得任何人了。
当袁振升迈出宫门的时候,他清楚的听见身后的宫门关闭时发出的一声沉重的闷响,但是他没有再回头。
贞观十八年十二月初二,太子李承乾死于黔州。
贞观十七年后,魏王党成员岑文本、韦挺、崔仁师、刘洎等人被分别处死、流放、罢官。
唐高宗永徽三年,房遗爱和高阳公主谋反事发,房家满门抄斩,而权倾朝野的长孙无忌和禇遂良则借此构陷吴王李恪和江夏王李道宗,二人冤死。
永徽六年,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反对立武则天为皇后,未果。显庆四年,许敬宗迎合武后意旨使人诬告长孙无忌谋反,长孙无忌流放黔州,被逼自缢,长孙氏灭门。
长安城的秋天仍然寒意重重,昭陵和献陵无语相望,仿佛在讲一个很长又很短的故事:
莫道世间无情苦,无情最是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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