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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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找到?”方袁二人同时提高了声调,“那你在万府待了这么久是为了什么?”
“我一开始得到的消息的确是《火经》藏在万府,但我一直不知道在哪里,只是猜测放在书房里,但是万仁又一直不许别人进入他的书房,我也束手无策。二月初五那天,万老爷说第二天要和侯大人在北屋喝酒,让我提前把北屋收拾收拾,我就去了,但是那天我恰好发现,北屋通书房的那扇门竟然没有锁,北屋的钥匙我一直拿着,等到晚上别人都睡下以后,我就一个人来了北屋,进到了书房——”
“然后打开了书架第三格的那个木盒子?”袁振升问道。
“嗯,我把屋子翻了个遍,书架上也翻遍了,都没有找到这本书的影子。”
“然后呢?”
“然后我就出来了啊。”万宝眨眨眼,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怎么?你们怀疑我因为《火经》杀了万仁?!这怎么可能?我根本没找到那本书,杀了万仁对我有什么好处?!”
“没有人说人是你杀的,你这么着急干什么?”方士奕微微笑了笑,“我问你,你刚才是不是很奇怪我们是如何知道你初五晚上夜探书房的?”万宝点点头,方士奕微微凑近了一些,“是因为——有人看见。”
“你——”袁振升有些不满地向说些什么,却被方士奕挥手打断了:“实话告诉你,这万府之内,螳螂捕蝉,自有黄雀在后,我相信你的话,你既没有找到《火经》,也没有杀人,那你有没有想过,是谁拿走了《火经》?又是谁一直在暗中窥探你的行踪,然后栽赃于你呢?”
“这……”万宝低下头,想说,却又不敢说。
“好,你当然可以不说,但是不说不代表这个人不存在,既然你是魏王府的人,那么你就要知道,那些敢盯着你的人也绝非泛泛之辈,你现在当然可以不说,可你出了这道大门,你恐怕想说,都来不及了。”方士奕盯着万宝,“如果我没猜错,万仁虽然不是你杀的,但是他被杀也多半是由这本惹祸的《火经》而起,不管杀人者是谁,他可以先拿走书,再杀人,甚至还可以暗中盯着你寻找到合适的机会嫁祸给你,更何况你在明处,他在暗处……你自己好好权衡吧。”方士奕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从京城出发之前,已经知道此案大约因何而起,既然知道,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我自有分寸,你也看到了,今天这里除了我与袁大人没有别人——”
“我说,但是你们必须得严守秘密,因为每一个人我都只是怀疑,每一个人我都无法确定他们的来路。”万宝打断方士奕,长叹了口气,“其实,我一直觉得,万府的水,很深……”
半年前,当万宝来到万府的时候,万府只有四个人,厨子万和、花匠万三、管家万申和万仁自己。万宝来到万府本就是有备而来,所以自然是多长了那么一双眼睛,行事格外小心,也格外留意,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万府的这主仆四人之间的关系,显得很奇怪。万仁对管家万申一直很好,甚至好的有些过了火,万申在万府基本不用做什么事情,除了偶尔跟着万仁出门访友或者有人登门拜访的时候帮着招待招待客人以外,也就不做什么了,万府的事儿,更多的是那个少言寡语的万三在打理,比较起来,万三倒更像是个管家。相对而言厨子万和则不那么引人注目,然而……
有一天,万宝半夜三更睡不着,到院子里四处溜溜,想趁着半夜没有人的时候找找《火经》可能放在什么地方,行至北院门口时,突然看见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往大门那边蹭,万宝借着月光瞪大眼一看,惊了一下——居然是厨子万和。“怪了,他不是早就去睡了么?怎么又爬起来了?”万宝觉得很奇怪,就悄悄绕到他身后,远远地跟着他,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来到了一栋看似普通的民宅前,万和停下了,万宝连忙闪到一堵墙旁边,万和朝身后看看,然后很谨慎的进了那扇门,万宝停了一会儿,四下看了看,绕到后窗,贴着墙根仔细瞧着屋子里的动静。
万和站在一个人面前,那个人背对着他,看不清楚脸,狭小的房间里,昏昏沉沉的光线显得暧昧不定。
“有什么消息么?”来人的语气声音不大,却让万宝觉得带着些许威胁的味道。
“有,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下手。”万和毕恭毕敬的回答。
“没有机会……”来人冷笑了一声,“三年了,我们已经忍了三年了,就要大功告成的时候,你怎么了?手软了还是心软了?”
“我明白。”万和的声音有些颤抖,“只是,如果……如果我们能得到,接下来呢?何为大功告成?接下来又会是一场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何谓大功告成?”
“这种时候说出这种话来——你什么意思?!”来人的声音陡然变得冷硬起来,“刀光剑影又如何?你我都是刀尖下滚出来的,我们在拼死拼活的时候谁替我们想过?!”万宝觉得那个声音有些歇斯底里。
万和没有答话,万宝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整个屋子突然变得很安静,安静的压抑,空气骤然凝结在一起,窗外的万宝也忍不住暗暗拽紧了自己的衣角。不知过了多久,一直背对着万宝的那个人起身往门口走去,万宝急忙闪身到角落里,还是听清楚了来人扔给万仁的最后一句话:“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情做好了,大家都好,事情没做好,一个也跑不了!”
猫在角落里的万宝眼见着来人渐渐远去,再回眼看向屋内的时候,他意外的发现,万和的脸上竟然挂着两行泪水,而且流的是如此压抑,又如此放肆……
万宝的语气越来越低沉,尽管他和万和陌路平生,尽管他知道自己和万和可能为的是同一件东西,可那一刻,万和的眼神却让他有种复杂的感情——兔死狐悲?似乎是,又似乎不是。自己只是受命于人,无论得失;而万和却好像远远没这么简单。
“你还记得,那一天是什么日子么?”袁振升问道。
“二月初三。”万宝回答的很肯定。
袁振升想了想,抬起头对万宝说:“你先走吧,因为万仁案疑点重重,所以你们几个都要暂时被县衙收押,待一切都弄清以后何去何从自然也就明了了,还请暂时委屈一下了。”说完,几个衙役进来带走了万宝,屋内,只剩下方袁二人。
“二月初三,也就是万仁遇害的前两天?”袁振升皱起眉,“初三,万和出府私会这个不知来头的神秘人;初五,你去了万仁书房找那本《火经》已经发现找不到了,初六,万仁被杀——短短几天内,究竟发生了多少事?”袁振升转向一旁的方士奕,却发现方士奕坐在那里发呆,“你怎么了?想到什么了么?”
方士奕沉默了一会儿,把目光转向窗外:“袁兄,你信我么?”
“什么意思?”袁振升一怔。
“等一会儿,我想单独和万和说几句话,只有我们两人。”方士奕转过头看着袁振升,眼神没有一丝回避的意思。
袁振升自嘲地笑笑,语气有些不自然:“你是御史台派来的人,自然以你为大,你要怎么做,不必问我。”
方士奕摇摇头:“你不懂我的意思,我不是为了回避你,直到现在我从来都没有回避过你什么,可是这一次,我想请你回避,是因为我不知道你……”方士奕突然停住了,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罢了,在这之前,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听完,你再做决断,如何?”
袁振升点点头。
“你知道三年前吏部尚书侯君集率兵出征高昌,班师回朝后遭人弹劾的事么?”方士奕问道。
“知道,但是不甚详细,只听说侯将军听凭手下在攻入可汗浮图城后大肆烧杀抢掠,故而遭到弹劾。”袁振升回答道,“但后来此事不了了之,侯将军没有受到责罚,但也没有因为高昌的战功而高升,功过相抵罢了。怎么,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何止有关系呐,”方士奕苦笑一声,“弹劾军纪,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情况比所谓的军纪混乱更为不堪……”
贞观十三年十二月,由于高昌王麴文泰的多次挑衅,唐太宗李世民正式下令出兵二十万远征高昌,任命吏部尚书侯君集为行军大总管。二十万大军中,汉军十五万,薛延陀军、铁勒军、突厥军等少数民族军队五万,由铁勒契苾部名将契苾何力率领的三千铁勒兵则是其中不大不小的一支。
正值寒冬,滴水成冰,而西域的冬天又有别于中原,在这里没有雪、没有冰,只有刺骨的冷风和漫天的黄沙。边地苦,水寒伤马骨,不少来自中原的士兵和马匹都倒下了,相对而言,铁勒、突厥和薛延陀部倒显得更有精神一些,的确,说起来,西域的大漠黄沙本来就是他们的故土。
尽管一路也有伤亡,然而唐军远征高昌的道路却还算顺利,至少比贞观四年平定突厥要顺利的多。当二十万唐军还在大戈壁中行进的时候,远在可汗浮图城的西突厥守将就已经得到了消息,在唐军兵临城下的那一刻,开门投降。
敌军不战而降,大家都很高兴,但有那么一个人,却很不高兴,他就是行军大总管——侯君集。不但不高兴,一心想建立战功和当年扫平突厥的李靖一较高下的侯君集甚至觉得很失望:玄武门时他就跟着李世民玩命,可是功成之后他的封赏却远远不如房杜这些文官;贞观四年他想领兵征讨突厥,结果却是李靖做了行军大总管,大唐铁骑横扫草原,卫公(注:李靖封号)之名风光无两,从此威震天下,直到现在,李靖的官职仍在他侯君集之上。说起来,他侯君集干过的事不少,凌烟阁上也早有了个位置,但是离出头却永远差那么一步,只差一步。当自己被任命为征讨高昌的行军大总管时,侯君集觉得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兴奋——总算有一个可以真正出人头地的机会了,这个机会,他等得太久了,足足二十年。
可是,命运永远在和他开玩笑,就在他率领浩浩荡荡的大军顶着大漠中裹带着黄沙的冷风越过茫茫大戈壁,指望着横扫高昌和西突厥,于久违的兵戈铁马之间再建一番真正属于自己的奇功的时候——
西突厥首领欲谷设,跑了,这一跑,就是一千里;
可汗浮图城守将,投降了,连吆喝都没吆喝一声;
高昌王麴文泰听说唐军已经到了伊吾,吓死了;
继任的高昌王麴智盛派使者给侯君集送去了投降书,显然,已经没有再战的必要,一切到此为止。
侯君集很郁闷,真的很郁闷,这个机会他等了二十年,二十年里他无论怎样出生入死,永远都离人上人差那么一步,等到现在,还是差那么一步。
当麴智盛派出的高昌使者出现在侯君集面前的时候,侯君集觉得自己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一样羞耻,且不说什么建功立业彪炳史册,作为一个武将,男儿宁当格斗死,到了对手的家门口却开不了战,这对一个军人而言,真是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侮辱。愤怒的侯君集撕掉了麴智盛的信,撕掉了自己最后一丝伪装的矝持,逃跑的抓不着,投降的打不了,剩下你这守城的,我不打你,打谁?!
那一天,唐军的将士们看到一脸谦恭的高昌使者突然被人莫名其妙的拎出来砍了脑袋,随后便得到了侯将军的命令:军中工匠速速开赴哈密伐木赶制攻城器械,三日后攻城。
郁闷的人,真是惹不得,惹不得。
其他人不是傻子,侯君集心里想的什么,大家或多或少都能猜个几分,虽然皇帝陛下在出征前说过,征讨高昌是“讨伐罪臣,恭行天罚”,礼为上,问罪为上,兵戈为次,然而将在外,将为大,所以大家即使明白,也不愿意多嘴说什么,反正高昌已经像座掏空的沙坝一样,一触即倒,就算是陪着大总管玩个游戏好了。
但是有那么一群人,却不这么想,他们就是唐军中的这几万西域游牧民族的部队。虽然他们现在都是大唐的子民,虽然他们与高昌并不属于一个部族,但是同为西域人,他们不愿意看到已经投降的高昌人再遭铁骑蹂躏践踏,哪怕他们的部落曾经遭到过高昌兵马的入侵,哪怕他们的妻儿双亲可能也曾经丧生于高昌人的手下。这种感情,侯君集绝不会明白,汉军也不会完全明白,因为这是只属于西域人血液里的狼性使然,我们是不同的狼群,我们都在戈壁草原上奔波,我们或许曾经有过血淋淋的交战,但我们永远是这片大漠共同的子民。
于是,终于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了,他的名字叫契苾何力,三千铁勒军的领袖。
“既然高昌王已经派使者送来求和书,为何还要穷追猛打?”铁勒部族的人,说话从来不懂得拐弯抹角,进了军帐劈头就是这么一句。
正在擦拭着自己那一副宝贝双刀的侯君集停下了手,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一直少言寡语的铁勒人,沉默片刻,侯君集笑了笑,漫不经心的说:“为何?为了大唐的国威军威罢了。”好一句国威军威,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自己那一点虚伪的心思——如果面对的是二十年前的突厥,自己敢说这句话吗?侯君集抬头看了看帐外,突然觉得自己恐怕永远比不上李靖,想到这里,侯君集突然觉得很烦躁。

“大唐皇帝陛下在出征前就说过,此次是‘恭行天罚’,西突厥已经溃不成军,高昌王也已经死了,昆仑神已经给了他们最高的惩罚,难道一定要斩草除根才罢休?”契苾何力越说越激动,全然没有注意侯君集的脸在慢慢变色,“对我们西域部落的人而言,屈膝就等同割头一般,对屈膝纳降的人大动刀戈,这难道就是你们汉人的道义么?!”
好,我们西域,你们汉人——等得就是这句话,侯君集冷冷一笑:“什么叫你们西域?莫非铁勒和高昌国曾经暗通往来?”不等契苾何力答话,侯君集又不紧不慢地说道,“当然,我知道,契苾何力将军是忠于大唐的,所以——明日就由你率领铁勒的精兵做攻城先锋吧。”铁勒部族是由李靖收编的,一向对自己不冷不热,所以,侯君集这个兵部尚书不爽他们早不是一天两天了。
契苾何力愣住了,他知道,自己不能拒绝,拒绝了便是暗通高昌,可是接受了……铁勒人善马战,长于骑射,可是攻城需要的是步兵和工兵,这些绝不是铁勒人的强项,契苾何力走出军帐,遥望着远处的高昌城墙,天寒地冻,高高的城墙显出一种暗黑的色泽,看起来像血凝固之后的样子一样。纵然高昌城里都在传唱着“汉家兵马如日月,高唱兵马如霜雪,日月照霜雪,回手即消灭”,但是对在战场上要以命相搏的士兵而言,眼前的高昌城墙绝不像童谣里唱的这么简单,这么不堪一击,高昌黏土筑起的城墙坚而韧,高昌的窎弩曾经让西域的部落都为之胆寒,四面楚歌之下的高昌现在已经没有退路……算了,不想了,契苾何力回到自己的军帐里,他要把自己的盔甲好好擦个干净。
“父亲,侯君集这是什么意思?!要我们铁勒人去白白送死吗?”契苾乌延闯了进来。
契苾何力只是平静的擦拭着自己的战甲和弯刀:“军令如山,问那么多干什么。”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谁说攻城就一定得是汉人去做?我们是阿尔泰山的子孙,阿尔泰山不养孬种;何况我们食大唐的俸禄那么多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契苾何力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儿子,“我们铁勒人不会说谎,说得起,就做的起。”
第二天,天很阴,风很大。风在耳边掠过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天被撕裂时发出的那种嘶哑的声音。
牛角号的长啸声被风吹散,高昌城墙上射下的箭雨比天上的乌云还要密集,黑压压的一片压下来,顶着盾牌沿着城墙向上攀爬的铁勒士兵有的因为躲避箭峰从高高的城墙上跌落,有的直接被窎弩巨大的冲力掀翻,有的被侧身射来的长箭穿身而过,还有的,则被落地后又反弹的长箭从后背穿透了胸膛——当然,这还不算被城墙上浇下的沸水和热油活活烫死的。
少数几个爬上了城墙的,也因为寡不敌众转眼便被剁成了肉泥,于是第二队跟进,然后是第三队……好,到此为止吧,差不多了,差不多了。侯君集毕竟也是贞观朝璀璨将星中的一颗,之前让随军工匠赶制的攻城器械绝不是造着好玩的——牛角号的声音瞬间变了调,无数石块铁弹随着号角的声音从天而降,高昌人的长箭和唐军的石块弹丸满天飞,高昌的城墙变成了一片紫红色,不知道是高昌人的血还是铁勒人的血。
不用问为什么一定要等到铁勒士兵折损大半了才用上攻城器械,有人可以告诉你:我们的时间有限,器械和弹药都有限,必须看准了再打。
“汉家兵马如日月,高唱兵马如霜雪,日月照霜雪,回手即消灭”最终被证明是一句成功的预言,然而,一千多个铁勒勇士,却再也听不见了。
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人都看在眼里,可是没有人再站出来说话了,谁也不想当第二个契苾何力——现在他的尸体正被裹在一块马皮里,真正的“马革裹尸”。剩下的一千多个铁勒士兵都待在自己的营地里,没有人去安慰他们,有的人是不想,有的人是不敢。高昌破城之后,侯君集下令军士入城后可以随意抢掠,照说也没什么太大问题,败者为寇,何况拼杀之时让将士拼死命,得胜之后没有点实实在在的好处,谁愿意再跟着你干?但是,侯君集的这个“随意”尺度开得如此之大,当然还有另一层意思:铁勒军的事情,你知我知,心照不宣。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正当大家抢得不亦乐乎的时候,谁都没有注意到,剩下的一千多铁勒兵居然悄无声息的走了,只带走了自己的少量兵器和马匹,其余的什么都没有带,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只是从马蹄印的方向看出绝不是回大唐的那条路。至此,三千铁勒士兵的名字全部从名册中划去。
二十万大军,折损三千余人,若是再多,便赢的太过惨烈,显得主帅无能;若是再少,便赢的太过轻松,显得主帅无功,所以——这个数字,不多不少,刚刚好。
“他们就这样班师回朝了,当时是太子李承乾亲自到金光门外迎接他们,我也在其中。”方士奕的声音很低。
“这就是所谓的征讨高昌大军折损三千的真相?!”袁振升愤怒了,“陛下一向尊崇华夷平等,四海一家,可他们居然为了党同伐异虚报战功而草菅人命!三千铁勒士兵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做了孤魂野鬼!侯君集——他居然还能继续稳当当地做他的兵部尚书!”说到这里,袁振升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转向方士奕,“这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方士奕苦笑一下:“你以为世间就没有人有良心,有道义了么?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样的事,怎么可能瞒得住。”
“那陛下呢?陛下知道吗?”袁振升连忙问道。
“陛下……”方士奕顿了顿,摇摇头,“我当时还在御史台,闻听此事,义愤填膺之下直接给陛下上了奏本,但是最后却——不了了之。”
“不了了之?”袁振升不解道,“当今天子不并非如此——”“昏庸”二字卡在他喉咙里,当然不敢说出来。
“这不奇怪,侯君集是凌烟阁功臣,又刚刚平定了高昌,声誉正隆,即使陛下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三千铁勒兵冤枉,但是二十万大军的功劳又如何能一笔抹杀?这种事,若要追究起来,不是一人,而是一串,是刚刚立下大功的侯君集动得,还是刚刚在战场上以命相搏出生入死的二十万大军动得?谁都动不得,纵然是皇帝陛下,又能怎么办?更何况,这样的事情,又不可能光明正大的昭告天下,不明就里的人看了,只知道是陛下无故责罚功臣,打仗的时候让人家拼死命,得胜之后马上追究功臣的责任,难道皇帝想落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名声么?”袁振升沉默了,他承认,方士奕说的都是实话。方士奕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现在想想,我当时也真是轻狂,居然一连给陛下上了三道奏本……呵呵。不过,最后侯君集没有因为高昌的战功而得到任何封赏和升迁,并且还公开了几份弹劾他在高昌军纪不严的奏本;而除了汉军将士之外,陛下又特别嘉奖了薛延陀部和突厥部的士兵,这其中的意思,也算是清楚了,说是不了了之,其实也是心照不宣。”还能说什么呢,庙堂之事,本来就是一本烂账。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两人各有心思,突然,袁振升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问道:“你是说,这个万和……”
“契苾何力的军队左手腕处都纹有阿尔泰山鹰的图案,万和的手上的那个图案显然是被烙掉了,但是还是能隐隐显出一个形状来,何况仔细看去,他眉眼之间颇有铁勒人高鼻深目的痕迹,应该是铁勒人和汉人的混血。”方士奕答道,“三年前,正是铁勒军出走的时候,他们虽然当时没有回大唐,但事后一定会回来,铁勒人重情义,但对敌人也颇为凶残,如此对待他们的人,他们一定不会就这样放过。”方士奕皱起眉,眼前又浮现出万和看向他的那种意味深长的眼神,他是什么意思?如果他真的是当年出走的铁勒士兵,为什么要潜入万府?万府有什么能值得他花上三年的时间?即便有,即便是为了复仇,他万和又为什么要抛出万宝?最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要用眼神暗示自己,好像在暗示自己是否能认出他,想起他一样?还有万宝说的,那天晚上他跟踪万和出去见到的人是谁呢?
一连串问题盘亘在方士奕脑子里,虽然一切都没有答案,但是他能从种种蛛丝马迹和万宝转述的万和与陌生人的对话里感觉到,万和并不是一个坏人,至少不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坏人。所以,他决定单独和万和较量一番,他预感到自己将问出些很重要的秘密。
当然,他没有想到,自己即将扯出的,是一桩窃国大案的引线。
一间不大的屋子,只有他们两人,一个是曾经为了铁勒人而差点毁了仕途的汉人,另一个则是曾经被汉人害得颠沛流离有家不能回的铁勒人,气氛有点尴尬,又有点微妙。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方士奕先打开了口:“既然你方才对我一副欲言又止似曾相识的样子,我们之间也不必拐弯抹角了——你是铁勒人吧?”
“是的,我是三年前远征高昌的铁勒军首领契苾何力的副将,我叫契苾闽文。”万和——还是让我们叫回他的本名吧,契必闽文点头回答道。
“不过,你长得的确不太像铁勒人。”方士奕眯起眼仔细端详着契必闽文的脸。
“我母亲是汉人。”契必闽文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您——您就是方士奕方大人?”
“是。”方士奕点点头。
契必闽文扑通一声跪在方士奕面前,声音颤抖着说:“真的是您……真的是您……”对于铁勒人而言,方士奕是当时唯一真正顶住压力向皇帝力陈真相的人,锦上添花抑或落井下石,谁能不会?雪中送炭的人才真正值得记一辈子,“我们还在长安的时候,我见过您,虽然过去好几年了,可是我还是没有认错。”契必闽文的声音哽咽了。方士奕也有些动容了,忙伸手去扶一直跪着的契必闽文:“你何必如此呢?其实我什么也没能做,你们仍然颠沛流离有家难回,我也仍然在中书省做我的官,我什么都没能改变——”“不,我们铁勒人虽然粗鲁,但我们不是没有心肝的人,虽然一直流离失所,远离长安,但我们知道京师有位方大人,不仅站出来为我们说话,而且因为为我们说话而得罪了侯君集,差点丢了官,这些我们都知道,并且永远记在心里,铁勒人绝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得罪了侯君集,方士奕在心里苦笑一声,说真的,若不是因为坚持弹劾侯君集和部下几名渎职的武将而得罪了这些权贵,自己还真不至于到现在只是个五品官——别说五品官了,当时若不是房玄龄从中斡旋,把他调到中书省自己的身边,自己估计早被排挤出京师了。“方士奕啊方士奕,平日看着你挺圆滑的,一到这种关键时候就露了底。”方士奕在心里笑叹一声,不过,看着眼前铁勒人真挚的眼神,他觉得一切其实都值得,至少问心无愧。方士奕扶起契必闽文,拉着他在席上坐下,沉吟片刻,问道:“话已至此,该告诉我你——或者说你们,到底为什么来万府了么?”
契必闽文迟疑了一下,低下头,不吭声。
方士奕看着他,突然起身,踱到窗前,背对着契必闽文,慢悠悠地说道:“我知道,这一定是一个秘密,而且,应该不仅仅是你们铁勒人的秘密。”方士奕顿了顿,没听见契必闽文的回答,却听见了他粗重而局促的呼吸声,方士奕微微一笑,接着说道,“知道吗?你告诉我们你看见过万宝在万仁遇害的前一天夜里夜探万仁书房,而他也同样告诉我们,二月初三那天晚上,他一路跟踪你去过城南的一间民宅——”
“什么?!”契必闽文惊叫道,额头上渗出一层油汗,“他……他看到了什么?!”
方士奕仍是不紧不慢的语气:“你不用问他看到了什么,事实上,只是那么一次,他不可能知道你们到底是谁,你们有多少人,你们到底要找什么,要干什么;但至少他能知道一点,有人想让你做一件事,你不得不做,但你真的——不想做。”方士奕看了看契必闽文颤抖的双手,“没错,大唐欠你们三千个铁勒人的太多太多,但大唐之前和之后所做的一切却无愧于你们和任何一个大唐的部族,无论是铁勒人还是汉人,我们都是大唐的子民,天可汗的子民,天下苍生都是我们的手足,你们真的要为一个或者几个败类与整个大唐为敌么?”方士奕步步紧逼,“你自己说过,什么叫‘大功告成’?何谓大功告成?让大唐天下再起纷争,无辜生灵再遭涂炭,边地百姓再受疾苦,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大功告成?”方士奕盯着契必闽文惊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其实,不必你告诉我,我知道,你们要做的事只有一件——谋反!”
“我……我们……”契必闽文的手撑着席,不敢抬头看方士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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