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引子 第一章 无妄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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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暑夏七月初时分,大都之地,风云剧变,阴晴难测。此日傍晚,倏尔乌云四合,又绵绵下起雨来。
二更未过,城中街道人迹全无,连游虫也隐藏身形,寻不见些许活物。所有客栈店铺殊无客人,纷纷插上门板,提早打烊。京都偌大之地,除去哗哗雨音,竟如死一般地沉寂。
一弦沙哑幽咽的二胡声蓦地划破天际,四散开来,如泣如诉,低回不绝。声音源自一处宽敞的十字街口,东南角的楼檐下,依稀可辨人影。细眼看去,只见一个花甲老丐蜗在一角,破衣敝屣,瘦骨嶙嶙,怀中竖放暗红色二胡,左手扣弦,右手一拉一送,口中唱道:“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二胡弦音本就引人哀伤,加之老丐曲调凄惨,一听之下,使人倍加悲凉。
过不多时,一顶官轿从远到近,悠悠而来。轿中乘坐者乍闻此曲,眉头忽皱,轻咳了一声,四名轿夫应声止步。那人躬身走出轿来,身穿一件玄色长袍,约莫三十四五岁年纪,剑眉入鬓,鼻梁高耸,双眼凹陷,炯炯有神,身形也甚是高大魁梧,里外透着威严之气。
左侧一人军官装束,腰挎长刀,忽然说道:“将军,此人所唱乃是反曲,谩骂朝廷,蛊惑人心,合当……”乘轿人手势略抬,那军官便哑然住口,伸手接过一盏灯笼,上前几步,打量唱曲之人。昏黄的烛光映照出枯瘦老丐,双目干涩无神,身体颤颤发抖,冷风冰雨中,更添几分凄苦憔悴。那军官见他迟迟不下决断,一时情急,提醒道:“将军?”乘轿人微微一怔,忽而曲腿蹲在老丐面前,温言道:“老人家,此处阴冷,快回住处去吧。”说话之际,将一锭银子塞到老丐手中,又补充道:“这般曲子今后切莫再唱,以免招致杀身之祸啊!”
那军官闻言先是一愕,继而脸上现出不解之色,正自烦闷间,却见老丐一如从前,对乘轿人的话置若罔闻,只是换了一首曲子,唱道:“晨鸡初叫,昏鸦争噪,哪个不去红尘闹?路遥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曲调一改前时的悲戚,隐隐含带戏谑意味。乘轿人听出个中潜语,虽是嘲笑,也不免夹杂规劝,念及自身处境,一时苦笑,略略摇头。
那军官并非只会弄枪使棒的粗暴汉子,晓得不是什么好话,此刻再按捺不住性子,霍地抽出腰刀,疾跨一步,照着老丐面门直劈下去。乘轿人见状大呼不可,但为时已晚,刀锋距离老丐额头不及寸余,眼看老丐便要一命呜呼,忽地平地刮起了一股寒风,雨滴被带的斜飞,打在刀面上,铮铮有声,竟将那刀击偏了尺许。那军官收刀不住,“铛”的一声砍在青石板上,脸色错愕,满是不信。乘轿人也觉惊奇,见那军官作势又砍,忙道:“田伟,不可鲁莽!”田伟不敢违命,悻悻收刀。乘轿人望了老丐一眼,叹了口气,折身坐回轿中,须臾消失在长街尽头。
甫入家门,一个仆人便迎上前来,禀道:“二爷已到多时了,在书房候着您呢。”乘轿人唔了一声,径往书房走去。推门进去,正见一人眉宇紧蹙,以手支颐,埋头苦思,恰是他二弟王乏人。他名为王乏巨,是元廷有数战功赫赫的将军,也是当朝左丞相的女婿,方才便是到岳丈府上看望病情。
王乏人见兄长进来,匆忙起身,拉他坐下,低语道:“武昌传来消息,说冯怀志勾结叛党,事败被囚,现今正在押往京都的途中。”王乏巨闻言色变,沉声道:“为兄素来与他交厚,深知冯兄弟的品性,他断不会做出这等事来。”王乏人叹道:“冯将军自当不会,但如今局势瞬息多变,朝中大臣相互揶揄,貌合神离,冯将军又向来耿介,不通世故,多有开罪旁人之处,想是有人借南面叛乱之机,公报私怨,陷害冯将军了。”王乏巨沉吟道:“二弟所言有理。方今圣上如惊弓之鸟,深感皇位岌岌可危,疑心甚重,任何异动都使他寝食难安,是以对外频频颁令,凡触法犯罪者,轻则长期囚押,重则凌迟处死,株连乡里。对内暗令诸臣相互窥探,凡对朝廷不满,或妄图谋乱者,一旦获晓,定处以车裂之刑,兼并诛九族。唉,料想也定是朝中有人衔怨置计,要害冯兄弟了。彼苍者天,曷其有极?”悲叹之际,扪胸顿足,满面惨然。

王乏人亦不胜悲戚,片刻方道:“事以至此,悲痛也是无益。兄长今后在朝中须倍加谨慎,切莫叫旁人钻了空子。”王乏巨嗯了一声,又陷入苦闷之中。王乏人再三安慰,始才起身走了。
次日午时,王乏巨散朝归来,一脸愁云,面色铁青,独自在书房踱了片刻,忽地一拍桌子,吁了口长气,命人唤来王乏人。
王乏人须臾便至,猜想定有急事,忙道:“出什么事了?”王乏巨黯然道:“今日早朝,圣上宣称冯怀志勾结叛党,为防来京途中生变,下旨不必押送到京,连同家眷就地处决。”说着仰望屋脊,若有所思,接着又道:“如今叛民一旦四起,圣上竟也施暴,不顾臣民死活了。唉,治世不再,明君亦不再!我们王家虽为汉人,但世受皇恩,本应殚精竭虑,为圣上分忧,只可惜鞭长莫及,为兄纵怀一腔报国情,也难挽大厦于将倾!”
王乏人一直缄默不语,听到这里,蓦地心中一震,说道:“兄长既厌烦为官,何不卸甲归田,隐居山水,落个清净自在?”要知王乏人素来不慕名利,虽长于官宦之家,却自小不受管束,与乃兄性情相差极大,他时常远离世俗,畅游天下名山佳水,经年之中,在家不过一两月,此刻听得兄长一番言语,知他对朝廷已是不满,厌倦了官场的尔虞我诈,于是便想说服他归隐。
王乏巨闻言苦笑,说道:“为兄何尝不想远离官场呢?只是做臣子的不能不尽本分,入仕容易出仕难啊。古人云:‘不畏义死,不荣幸生,不忮不求,不卑不亢’,此之谓大丈夫。如今为兄枉自称雄,竟也为了死生荣辱,营营于世,可悲可叹!”说完,又自叹息。王乏人听在耳中,看在眼里,说不尽的酸楚,喉头哽咽,勉声道:“兄长多想了。世道既乱,人心亦浊,此是本性,自古已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乱世之中,真正能挡得住频频攻击而卓卓然的,好似六月飞雪,少之又少。兄长切莫自责,诸事看开为是。”
王乏巨心情略微好转,歉然道:“为兄一时牢骚,郁结于内,不吐不快,现下没事了。”王乏人深知他秉性,纵千难万难,也不会有负朝廷,辱没了家门,一时无语,正要告退,忽听王乏巨道:“二弟且慢,为兄还有话要说。”王乏人一怔间,只听王乏巨又道:“为兄想替冯兄弟做最后一点事,以求保完他的名节。”王乏人道:“只怕来不及了,圣旨定已发出多时了。”王乏巨慨然道:“既不能救下他性命,我当全力斡旋,为他争得个身后名。”王乏人点了点头,道:“也好,但兄长万要小心,休将自身也搭了进去。”王乏巨不忍让二弟挂怀,口中应了,心里却打定了主意。
二弟走后,王乏巨倍感沉闷,无以排遣,信步踱到窗前,举目高望。但见夏风吹来,树梢如烛光摇曳,惊飞三五只鸟雀,高低远近,盘旋不定,待风止树静,复又栖于枝上,婉转鸣叫。树干既伟,鸟鸣自上传来,恰似天外之音,悦人心耳。人之内心,生来向往自然,于自然之音,大有共鸣之处,即使山野莽夫,也知自然怡养身心,很有解困消乏之功。
王乏巨生逢乱世,在朝中做官日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曾有过片刻的闲暇。此时用心聆听,不由得痴了,无知无觉间,身心俱轻,如被掏空了一切,无实无重;如浮于云端,脚下直若无物;又觉得身体倏尔碎成了千万片,融入了草木山石、鸟兽虫鱼、风雨雷电等自然万象中,分不清自我之所在,但觉自我无所在而又无所不在,无所依而又无所不依,说不出得空灵自在。
日暮时候,鸟倦返巢,声音戛然而止。王乏巨猛地回过神来,见夕阳隐去,庭院中已然掌灯,惊愕道:“我在此站了片刻,天色竟已黑了,当真奇哉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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